“那个人是谁?”安宁忽然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果然雷克斯抽了口烟,淡淡地说,“达伦将军。”
“啊——”安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雷克斯摇了摇手,示意他不用多说什么:“他拥有了相当于最级治疗师的精神能力,但是失去了行动能力。没有一个医生能检查出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原因,因为神经一切正常,但就是不能动了。幸好有机械助行器,如果不做剧烈运动的话倒也没有大妨碍,只是他不能再上战场了。把幼虫交给他,我至少可以保证,他不会做出像治疗师派系那样的肮脏事。”他笑起来,这次倒是真心的,“虽然他在感情上是个渣,但在别的地方,还是很可靠的。”
“那还是要回地球的……”
“是的,我也可以想办法带你去见杜老先生,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安宁默默地点了点头。雷克斯笑了一下:“你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就我们现在这速度,要飞到中转地点还得有一会呢。”
安宁一愕:“中转地点?什么中转地点?”
“难道你以为我们就驾着这破飞船能飞回地球去?”雷克斯哈哈笑起来,“还是得去跟鬼船接头,让鬼船带我们回地球。不然凭这破飞船,飞个一年半载的都没戏。”
安宁皱起眉。说实在的他对鬼船和鬼面真的不太放心:“像鬼面这样的人,我总觉得少打交道为妙。”
“嗯。”雷克斯给他把驾驶副座的椅背尽量放低一点,“跟他打交道主要是有些事做起来方便。只要是有利可图,他比什么人都可靠。”
“但是如果别人给他更大的利益,他也随时可以转变立场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们也还要防着他。”雷克斯把安宁按在椅子上,霸道地一手捂住他的眼睛:“睡一会,你很累了。”
安宁确实很累了,开始还是强撑着,现在雷克斯温热的掌心往眼睛上一盖,立刻眼皮就沉重得像压了块石头,嘟囔了一句:“累了叫我起来替班——”最后一个字还没说清楚,就沉入了梦乡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安宁倏然睁开眼睛,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波动,随后他就听见两个人低声而激烈的争吵。目光一掠,安宁发现自己还是在那艘救援飞船里,而争吵声是从身后传来的,是雷克斯和梅林。至于那种熟悉的波动,安宁估计他们应该已经在鬼船里了,这种波动正是鬼船跃迁时的能量场波动。以鬼船的庞大,装下这艘小救援飞船根本不算什么,雷克斯大概是想仍旧用这艘飞船返回地球,所以直接把飞船驶进了鬼船的内置船坞。
没人发觉安宁醒了,梅林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极其激动:“……你真是疯了!居然还要回去?这是我们的机会啊!用一只有性幼虫换我们两人的自由,凯撒会愿意做这桩生意的。”
“……我得回去,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什么事?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继续打仗吗?”梅林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提高了一点,“八年了啊!从凯撒能上战场你就开始打仗,八年里你死过几回了?如果不是你那台机甲装置特殊,你还能活着回来吗?是,是索克斯家族收养了我们,可是我们为他们做的也够多了!雷恩,你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我这次为什么要去死囚监狱?既然你来找我,那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难道你忘记了?从前我们说过,有机会的话我们就脱离索克斯家族,去过自由的生活,只有我和你的!”
雷克斯半天没有说话。安宁仍旧静静靠在椅子上,可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梅林是爱雷克斯的,他冒死去死囚监狱,就是为了换得他和雷克斯的自由;可是在这同时,安宁也忽然明白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自己也爱上了雷克斯。
真是——很可笑吧?安宁以为经历了拉文的欺骗和死囚监狱里的猥亵之后,他永远不会对一个男人动心,却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被人攻占了。雷克斯,这个放浪不羁的家伙,这个一天不说几句歪话就不像本尊的痞子,这个——有真性情的男人,根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他的心!经过了前世的被欺骗,安宁以为自己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可事实是即使被送进过虫星那地狱一样的洞穴里,他仍旧还是选择了相信雷克斯,仍旧选择了跟他一起往前走。其实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可是……有的时候,人总是最难明白自己的本心吧,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或者已经晚了。
“你说话啊!”梅林的声音有些嘶哑,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或者你不记得以前说过的话了?又或者,你是嫌我上过凯撒的床?”
“梅林!”雷克斯用一声低沉的轻喝压住了梅林下面的话,“别胡说。”
有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安宁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是——接吻的声音。他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把头向侧面转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影。只看了一眼,他就闭上了眼睛。梅林火红的头发在视野里异常地刺目,火焰一样令他的眼睛酸胀难受。闭着眼静静靠着,他想缓解一下这种难受,却终于还是忍不住有一道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来,在梅林轻微的喘息声中没入发际,消失了。
安宁没看见梅林脸上的沮丧。雷克斯一直静静坐在地板上,梅林热切的吻没有引起他的回应,尽管梅林是在全身心地投入,他却只是简单地容忍,直到梅林终于放开紧搂着他脖子的双臂,他才抬手擦了擦梅林脸上的泪水,低声说:“我答应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索克斯家,我们可以去过自由的生活。”
梅林强忍着泪水:“哪一天?”
雷克斯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低声而坚决地回答:“人类打赢这场战争的时候。”
梅林的脸色变了一下:“你疯了?你知道打赢这场战争要多久?十年?二十年?时间长我并不怕,我可以等!可是,你能保证你可以活着打赢这场战争?”
雷克斯微笑,脸上充满自信:“我一直相信人类能打赢这场战争,而现在,我相信我能活着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
梅林可不是个只知道谈情说爱的笨蛋,他在索克斯家族所受的训练甚至不亚于雷克斯,只是方向不同而已,所以他迅速就从雷克斯的话里找到了要点:“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找到了那个……”
雷克斯微微一笑:“没错。安宁的芯片里有信息,我们能找到那种能源矿泥了。能源矿泥,加上生物机甲,梅林,我们用不着打一辈子仗了。几年,十几年,最多十几年,我们一定能胜利!”
安宁闭着眼睛。他现在很想看看雷克斯的脸。其实他不用去看都能知道,雷克斯的脸上必定是满满的自信,这会让他焕发一种格外的光彩,就像一颗正在爆发的超新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却又不能不去注视。但是他现在不能动,因为此刻注视着雷克斯的人是梅林,而他能做的只是紧闭着眼睛,让眼角到发际的那一道水痕尽快干涸、消失……
54.自由
“这是——垃圾中转处理站吧?”安宁望着飞船外面,觉得自己是在没话找话。他当然看得出来这里是垃圾中转站,事实上,这里是地球最大的一个垃圾处理站,地球人都知道。
“嗯。”雷克斯操纵飞船轻轻一个滑行就进入垃圾运输船的轨道,紧贴着一艘运输船,慢慢进入船坞。中转处理站的船坞既大且深,一进入船坞,雷克斯就操纵飞船转上了另一条轨道。这条轨道通向的地方既深且黑,开始两边还有微弱的灯光,到了最后几乎就是一片黑暗。雷克斯却像是轻车熟路,仅仅打开飞船两边的小窗灯照明就毫不减速地向前行驶。直到一个拐弯之后,前方出现一个对接口,飞船一驶进去,对接通道就在身后关闭了。
小林平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他话没说完,就感觉到轻微的震动,不禁愣了一下,“这是——另一艘飞船?”
梅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没错。现在闭上嘴吧,如果你不想半途被人发现当成垃圾丢出去的话。”
小林平悻悻地闭上嘴,实在忍不住又低声说了一句:“索克斯家族竟然在这里常年停驻飞船……”垃圾中转站是政府公益事业,不允许个人或者家族随便进入的。
梅林有些烦躁地一拍椅背,转手指着他:“雷恩,把他扔出去!”
雷克斯笑了一声,伸手拍拍安宁:“教训教训他。”
安宁头都没回,小林平已经叫了起来:“我难道说错什么了吗?”
雷克斯瞥他一眼:“你没说错什么,错的是你根本就不应该说话!你最好明白,没有你,我们也不缺什么。”
小林平咬紧了嘴唇不再说话了。他能感觉到安宁的精神波动一直围绕在他的精神力场周围,使得他好像置身于一只四面都生刺的笼子里,稍有不慎,那些刺就可能扎进体内。虽然看不见安宁的脸,但他能明白地感觉到安宁的心情非常不好,随时都有暴走的可能。他倒不怕梅林的威胁,但是他确实怕那种凌迟一样的精神力攻击。
飞船在一片沉默中轻微地震动,良久,震动停止了,面前滑开一道四方门,雷克斯发动飞船从通道口飞了出去,梅林嗤笑一声,转身做了个手势:“各位,欢迎来到索克斯家族。”
飞船停在地下船坞里,打开舱门,自动对接扶梯伸到脚下,扶梯那头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行了个贵族式的礼节:“雷恩少爷,梅林少爷,回来了?”
梅林立刻变了脸色,雷克斯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哈丁管家,家里一切都好?”
哈丁嘴角极有礼貌地弯起一个合适的弧度:“是的,一切都好。凯撒少爷在等着几位呢。”他的通用语说得字正腔圆,可是安宁听着总觉得不舒服,好像一架电子合成器,虽然声音悦耳,可是假,假得不像人说出来的。
梅林的脸色更不好看了,雷克斯随手拉起他的手:“好啊,我也正想见凯撒。”
哈丁的眼睛盯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声音却仍然毫无起伏:“请称呼凯撒少爷。”
雷克斯微微一挑眉:“凯撒说的?”
“是达伦先生说的。”
雷克斯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吧,带我们去见凯撒少爷。”
“这几位是?”哈丁的眼睛又转向后面,虽然问着几位,眼睛却只看着安宁,“这位先生——好像是弗雷少爷曾经的勤务兵,林恩先生对吗?”
“哈丁管家的眼神真好。”安宁没有等雷克斯开口,淡淡地说,“弗雷先生好吗?”
“弗雷先生很好,只是因为林恩先生忽然失踪,他惹到了一些麻烦。”
“是吗?那我很抱歉。”安宁很不喜欢这个哈丁管家。这人的精神波动是尖锐的,仿佛浑身带刺,时刻都在防备着什么。相比之下,梅林虽然也是警惕的,但却没有这么多刺,要比他接触起来舒服多了。
“这两位就不必一起过去了,请这边来。”哈丁对着拉文和小林平招一下手,他身后的通道口里立刻闪出四个人来,虽然手上没有东西,但是很显然都是携带武器的。雷克斯淡淡看了一眼:“小心点,这两位都是治疗师,请尊重一下。”
哈丁一笑:“请放心,这两位都是凯撒少爷特别嘱咐过要好好招待的贵客。”
雷克斯没再说什么,一手挽着梅林,一手对安宁招了一下:“我们走。”
凯撒的客厅是半圆形的,安宁走进去才发现那圆弧形的玻璃落地长窗之外是一泓碧水,不是人工湖,而是一个小小的海湾。这间客厅是修建在海边的山崖之上,下面就是碧蓝的海湾,还有几只海鸥在水波上轻掠,一眼望出去,很是心旷神怡。
但是梅林和雷克斯明显的并不心旷神怡。一走进这客厅,安宁就感觉到梅林的精神波动频率变了,几乎有点神经质样的戒备。而雷克斯虽然没他反应那么强烈,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精神绷紧了。
安宁悄悄地打量着凯撒。前几次见面他都只感觉到凯撒的贵气,但是这样一个人,能让梅林紧张到这种地步,能让整个索克斯家族臣服,那就绝对不是仅仅有贵气就行的。
凯撒坐在沙发上,客厅四角的隐藏式音箱里传出悠扬的萨克斯风,他微闭着眼睛,似乎沉浸在音乐之中。而且这间客厅,除了他坐的沙发之外,再没有其它可以坐下的地方。雷克斯握着梅林的手,就笔直地站在客厅中央,也不开口,好像凯撒不说话,他们就准备在那里一直站下去。
安宁试探着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轻轻接触凯撒。不过他刚接触上去,就感觉到强烈的反弹,凯撒猛地睁开眼睛,目光准确地射到他身上:“林恩?”
安宁为他敏锐的反应微微吃了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凯撒将军,您好。”
凯撒紧紧盯着他:“我在死囚监狱见过你。那时候你还不是精神力者!”
安宁笑了一下:“您说得对。您能记得我,是我的荣幸。”
凯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从头到脚把安宁扫了一遍,这才转回到梅林和雷克斯身上,在他们两人紧握的手上一扫,随即微微笑了一下:“回来了?”
安宁在这一句话里感觉到了凯撒的另一面。公众面前的凯撒是贵而有礼,这也是索克斯家族一向所推崇的贵族气质,无论面对的是联邦元首还是街头乞丐,都保持同样的礼貌。可是此时的凯撒,全身上下张扬的都是狂傲,一种对一切都要俯视的狂傲。就是刚才那一句话,三个字里带着一种“我早就料到了”的张狂,像针一样的刺人。
梅林肩膀微微有些颤动,安宁能感觉到他的精神力振动频率已经又提高了一些,几乎让人担心他下一刻是否会突然绷断。雷克斯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静地说:“我们带了点东西回来。”
被强行催眠的幼虫连着丝茧放在一只防辐射盒里,雷克斯弯腰把它放在凯撒面前的茶几上,很随便地用手指点了点:“一只有性幼虫,可能是从虫族那个秘密巢穴里偷出来的。目前被强行催眠了。”
不知道为什么,安宁觉得雷克斯一开口,客厅里的气氛就变了。那种被凯撒绷到了最紧的感觉就忽然消失了。如果说凯撒是俯视人生的狂傲,那么雷克斯就是对一切都可以满不在乎的自信。凯撒若像刀,雷克斯就像刀鞘。只是——安宁忽然觉得古怪。在公众面前,凯撒更像能包容一切的刀鞘,雷克斯那张扬劲儿才像把出鞘的匕首,怎么到了索克斯家族里,反而是倒过来了?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两个人的真性情?
凯撒果然微微动容,看了一眼防辐射盒:“在哪里找到的?”
“治疗师派系在死囚监狱不仅仅做肉体矿石辐射实验,还准备做虫族干扰波的影响实验。”雷克斯摸出一包烟,弹出一根叼在嘴边,梅林熟练地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打火机,啪一声打着,给他点燃了烟。
凯撒一直盯着那盒子,这时候伸出手,中食两指剪了剪:“给我一根。”
雷克斯又弹出一支烟扔了过去,凯撒接住了,瞥了梅林一眼。梅林紧握着打火机,但最后还是走上去给他也点着了,只是表情绷得极紧,连唇角咬肌都在微微发抖。凯撒抽了口烟,跟雷克斯对着吐了个烟圈,然后抬起眼睛:“那么你们想要什么?离开?用这个换你们的自由?”模糊的烟雾后面,他的双眼仍旧凌厉得像刀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