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子里出来,走了一会儿就摸到了昨天靠着的竹门,门口是锁着的,魏休音又靠着休息了一会儿,准备转身在院子里转转。
“嘻……”
从门外边传来一阵嬉笑
声,魏休音冷着声音道:“谁?”
那是一个绵软的声音,一双绵软的手紧接着摸上自己的手,魏休音下意识把手一抽,又问:“你是谁?”
好像是一个女童,绵软又稚嫩地说:“好看的大哥哥,你是着屋子的主人吗?”
魏休音迟疑了一下,道:“是,你是谁?”
“我是住在山里头的,娘去城里了,我自己跑下来玩儿。”女童似乎打量了他一下,又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狐狸精啊?”
第五章:狐狸精
魏休音不明白她这个结论是从何而来,便问道:“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女童道:“因为大人们都说狐狸精长得很美很美,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狐狸精。”
听着她笃定的语气,魏休音不由有些无奈,自己有没有说什么,她怎么还越来越坚信这个结论了。
“还有啊,”女童又拿出了第二条她自以为的依据来,“这间竹屋,村里的小红姐姐说了,以前是一个落魄的书生居住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人就不见了,竹屋就荒废下来了,大人们都说那个书生是被狐狸精吃掉了!”
说着说着,女童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声音有点颤颤地道:“大哥哥,你会不会吃掉我啊?”
魏休音对她的这种单纯和无知感觉到一些不耐烦,皱了皱眉道:“是哪个大人跟你胡说八道这些!狐狸精有尾巴,我有尾巴吗?”
女童似乎被他的怒气吓到,一时没有出声,等到他想要转身慢慢走回屋里的时候,那绵软的声音又怯怯地响起:“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再也不说你是狐狸精了。”
魏休音没打算理她,可她竟然像是要哭出来了,竹门还传来被敲击的声音:“大哥哥,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
话尾之后都是低声抽泣的声音,渐渐的,哭泣的声音越发的大起来。
魏休音顿了下脚步,心说闲着也无聊不如陪这孩子玩一会儿,便蹲下身,靠着门坐了下来,说道:“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别人不理你?”
女童抽噎着道:“大家,大家都不、不理我。”
“‘大家’都是谁?”
“就是小红姐姐,卢笙哥哥,还有罗敷妹妹……村子里的哥哥姐姐都不理我。”那绵软的童音里有无限的落寞,“小红姐姐说,我不是好孩子,总有一天会有狐狸精来把我吃掉的——大哥哥,你是不是来吃我的?”
魏休音对这孩子感到无与伦比的无奈,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和狐狸精相提并论呢?自己看起来很像狐狸妖精吗?最起码也应该是狐仙吧!这眼睛真是白长了!
“他们为什么说你不是好孩子?你给不喜欢的人的饭菜里下了巴豆?还是在冬天故意把别人推到池塘里了?”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能够称得上坏事的事情,魏休音问道。
女童说:“大哥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巴豆是什么?是能吃的东西吗?为什么冬天要把别人推到池塘里?冬天的谁很冷的!”
魏休音怒了,“这不是你自己说你是坏孩子的吗?坏孩子不做这些怎么能称为坏孩子呢!”
“可是……我真的没有做过这些。”女童见魏休音怒了,害怕地声音都渐消。
“那到底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坏孩子?”
女童委委屈屈地道:
“因为,我没有爹爹……大人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没有教养,长大了会变坏,所以不让小红姐姐、卢笙哥哥和罗敷妹妹陪我玩。罗敷妹妹有个自小定亲的大哥哥,和大哥哥你长得那么好看,不不,他没有大哥哥你长得好看,那天,他来村子里,看到我,分了我一块糖吃,罗敷妹妹就很生气,说我早晚有一天要被狐狸精吃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魏休音静静听完,差不多明白了村人们讨厌这个女孩的原因,这个孩子怕是那个富家公子的私生女,孩子的母亲怕也不是什么良家子,村人们怕有伤风化才这样驱逐她们。
魏休音微微一笑,顿时看呆了女童,她只看着眼前灿如春华的脸上如花瓣般娇美的唇一张一合,却根本没听清他在讲什么。
“你叫什么名儿?”魏休音有点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并把声音提高了一些。
女童恍然从沉醉中惊醒,忙答道:“皎皎,明月皎皎的那个皎皎。”
魏休音若有所思地念道:“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的那个皎皎?”
女童“诶”了一声,“大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娘姓何?”
原本想感叹点什么的魏休音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魏休音才道:“好了,我今天累了,要回去休息了,你也先回家去吧。”
说着便撑着地起身,准备往回走。
女童扒着竹门叫道:“大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不是狐狸精呢!”
魏休音真的不想再和狐狸精有什么牵扯,张口道:“我姓魏!是人,不是妖精!”
“那我明天还能再来找你吗?”
魏休音想了想,道:“可以。”左右阿泽不在,有人陪着解闷也不错。
女童似乎很高兴,声音中都带着些兴奋:“那魏哥哥,我明天再来找你!”
感受着女童声音中的快乐,魏休音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情很畅快,他想了想,忽然转身说:“等一下,皎皎。”是这个名儿吧。
他道:“你不是坏孩子,别听其他人乱说,他们都不喜欢你才会那么说的。”
女童疑惑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魏休音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你长得都好看比他们好看。”
且说杨泽按照约定来到孙家,早早有一名身穿绿衫名唤翠心的女子在门房处等候他,那名女子虽然也梳着丫髻,年岁也不大,但却比昨天在孙府中见到的那名丫鬟言谈举止都有礼得多。
而后杨泽才知,翠心乃是孙府孙总管的女儿。
翠心将他引到孙总管处,正逢孙总管陪在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高大男子身侧,神态谦卑,杨泽忙和翠心一般退身到一边,心中猜测孙总管陪同的这个男子应当就是孙府的主人
孙满庭了。
孙总管和那男子见到转过身来,见到翠心和杨泽二人便不由顿了脚步,翠心上前福了福身,十三四岁的少女的声音好似一把水葱,嫩得能掐出水来。
可她却说:“婢子翠心,见过知县大人。”
杨泽不觉一愣,原来,这男子竟然是本县知县,江南富庶,上水县虽然小,但临近扬州,亦不贫困,可眼前这个知县却衣着简朴,竟然是个清官么?
那男子不知是窥视了他心中所想还是如何,也没理会什么豆蔻少女,竟径直迈步走到他面前,未语先启唇笑:“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不知是哪家佳郎?”
杨泽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
孙总管已笑嘻嘻接上话,“这位杨公子是我家东家为小少爷和小小姐聘请的西席先生,这位杨公子可是前朝举人呢!”
知县笑意更深,有些惊喜地道:“竟然是位举人!不知贤弟是昌宏哪年考的科举?也许我们还是同科也不一定。”
杨泽对他蓬勃的热情一时有些吃不准,思忖着说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实在没有按个福气,在下中举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大夫说在下身虚,不宜费神,家母便没再让在下应试,没能和大人同科,实在是遗憾。”
知县那双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眸一转,眸光在他周身流转了一圈,杨泽顿时感觉到周身莫名地刺痒,便垂下头去。
然而知县的目光像是黏住他了一般,紧紧吸着他不放,只听知县呵呵一笑,语气轻佻地道:“杨公子生得真是一副好样貌,不知日后哪家小姐嫁了,梦里都能笑醒。”
杨泽讶然抬头,正对上锁定了他多时的知县的双眼中。
那知县生得高大俊朗,也是一副好相貌。眼前明明是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可不知为何,杨泽竟觉得有一股子恶寒从心底冒出来,弥漫了整个胸腔。
边上的孙总管忽然一咳嗽,知县闲闲收回看向他的目光,看向走廊上正朝他们走下来的人。
知县笑道:“满庭贤弟,我等候你多时了,今天又是有什么大生意竟绊着你的脚步?”
来人一身轻佻飘逸的绯红纱衣,青丝如墨,肤白如雪,红色的纱衣更衬得他颜色娟好,只是他神情未免冷淡了些,竟像是横行冰雪。
孙满庭扫过知县和杨泽,又看向孙总管,忽然扬起手一巴掌把翠心打倒在地,翠心忙跪着连连告饶道:“东家恕罪!东家恕罪!婢子知错了……”
知县方才半点没理会翠心,此刻却走向前来,将翠心挡在身后,他道:“贤弟,大清早的,动什么气啊?何况这个奴婢又没有犯错,你打她做什么?”
孙满庭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也如浸冰雪:“我管教我家的家生奴婢,你管得着吗?再说了……”他抬起右手指向外,“我孙
家的大门什么时候是为你苏空青敞开的?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知县苏大人像是没听懂他话里那么明显的赶客之意,依旧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我多日不见贤弟了,很是想念呢,故而才突兀到访,望贤弟见谅。”
孙满庭气得浑身发抖,直嚷道:“我让你滚出去你没听到吗?!”
苏空青像是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道:“我前几日听说小囡病了,特地买了些补品给她,只是今日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一会儿孙总管派人去取吧。”
孙总管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孙满庭便喝道:“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苏空青一脸恍然:“啊,看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贤弟,再会。”说完,也不等孙满庭反应便迈着又迅速又潇洒的步子离开了庭院。
第六章:莺莺传
把孙满庭气得半死,又赶在孙满庭真正发火之前走,这位知县大人看来对孙家主人了解得很是透彻。
一院子的人都冷寂着,只听得到枝头小鸟在欢快地唱歌。
过了不知多久,孙满庭缓过神来,先是弯腰把跪在地上的翠心扶了起来,一脸愧疚地道:“实在是对不住……”
翠心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却见脸上只是一片红,却没有肿,翠心叹道:“每每苏大人至此都闹这么一出,奴婢早就有准备,何况又不疼,郎君道什么歉。只要郎君心中痛快,奴婢就算真的挨又如何。”
双眸中流光盈盈,十分真诚,让孙满庭更加愧疚。转眸看到呆立在一边许久的杨泽,便说道:“你就是昨日孙总管给小囡找的西席先生?”
杨泽从失神中回过神,一揖道:“在下杨泽,见过东家。”
孙总管上前道:“郎君刚刚从外头回来,不如先回房洗漱一番,我带着杨先生先去见小姐就是了。”
孙满庭道:“不忙,我还有些事问他,孩子们的事情不可轻率,我们家之前是非多,无论如何都要谨慎。”
孙总管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请杨泽往待客的花厅而去。
到了花厅,孙总管便和杨泽谈起杨泽日后要负责的学生。
杨泽问道:“昨日听孙总管你说,府中可是有一位小姐两位少爷?若是日后在下在此任职,是都要教导吗?”
孙总管摇摇头道:“不是的,这小小姐年方五岁,是请西席的年纪了。两位少爷,一个三岁,一个才一岁多,哪里到读书的年纪呢。故而你现在要教导的,只有小小姐一个而已,不过……”
他顿了顿,像是推测一般道:“要是你在上水县定居的话,日后怕是还要教导两位少爷。”说着,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了看杨泽。
杨泽会意一笑,说道:“杨某喜爱上水县的清净,真是准备此生寄存于此,看来我们日后是要长久共事了。”
孙总管听了一愣,他见杨泽年轻,现在江南初定,真是朝廷用人之际,以为他现在屈身商贾之家只是为了存些盘缠好日后赴京参加科举,却未料到杨泽竟然是一心留在上水小县。
有几分不值信地问:“杨公子气度闲雅文采斐然,难道就不想入仕为官飞黄腾达?”
杨泽思及之前,他之所以有这份气度这份文采,全赖之前魏国太子太傅所授。飞黄腾达也罢、荣华富贵也罢,经历过深宫劫难的他,早已看得透彻,权势金钱,不过是尔虞我诈的筹码,唯一能够保全自己和所念之人的方法,就是远离。
他轻轻一叹,不免有些惆怅:“官场深深,杨某不愿一朝踏入不可自拔。”
孙总管见多了为了权位争得你死我活的事情,早已认定但凡是表面上看起来越清贵的佳公子内里越是汲汲名利,从不曾见杨泽这般饱读诗书又无心仕途的人。
正在两相沉默之间,孙满庭从外迈步进来,他已换下一身轻佻红罗纱衣,着了一身十分简单苎麻长衫,行走间写意潇洒,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更显得得他面容俊秀清雅。
“杨公子不愧是真名士,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携幼入内,有酒盈樽……古有陶渊明弃官返乡,今有杨公子不屑为官,孙某今日能遇到杨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杨泽神色依旧是淡淡,仿佛无论任何事都不足以打动他一般,只拱了拱手:“过奖,若是孙郎君对杨某还算满意的话,不妨我们谈些实际的事情。”
孙满庭在首座上坐好,端起丫鬟奉上的清茶,清噙了一口方道:“杨公子不愧是爽快人,那杨公子说先谈些什么?”
杨泽道:“比如酬劳……”
孙满庭庆幸自己是在放茶盏的时候听到杨泽的话,不过是茶水洒了一点点,要是再喝茶的时候听到的,岂不是要呛死自己。
看着孙满庭满脸惊诧的表情,杨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俗话说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杨某俗人一个,只想全家吃饱穿暖而已。”
孙满庭缓了一会儿,看向杨泽的神情没有方才那般虚于表面的赞赏,却是流露出真正的钦佩来。
“想不到,杨公子竟是如此通透之人。”他道,“世人云士农工商,我孙家纵使再家财万贯也为那些酸腐之人看不起,而那些酸腐之人自比高贵,日夜苦读却也不就是为了自身荣华富贵?他们追名逐利还要顶着一个皮子,比之我们来还要虚伪,却反而回头嘲笑我们,实在是可笑可叹!”
杨泽也笑道:“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活好自己即可,只管何必与他人计较。”
孙满庭对他越发激赏,此刻闻言更是不由拍案叫绝,直笑道:“杨公子真乃是真君子!孙某一直以为读书人皆酸腐清高,起先还质疑杨公子为人,如今倒是我失礼了!”
说着,像是还要起身向杨泽赔礼道歉。
杨泽忙拦了他,“郎君还是不要再和我客套了,再客套下去就要快午时了,还是先去看看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