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休音忙走进了他一些,却忽然脸色一白,色泽浅淡的唇抖动了一下,就没再说话。
“大哥!”一直安静微笑的杨沅开口说道,“我难得回娘家一次,你就不能留下来,我们一家子好好吃个饭?”
杨母老泪纵横地一直呜咽,杨泊也劝道说外面饭菜都备好了,只等他来。
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手忽然反握住自己,带着些颤抖地用力,杨泽睨了一眼魏休音发白的脸色和唇色,猛地想起什么,低下头去看,果然看到魏休音的双脚鞋边上已经是厚厚一层血色。
他攥着魏休音的手背过身将魏休音挡在身后,正面对着家人,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娘、二弟、妹妹……”扫过端着一脸笑意的阮姑娘,杨泽缓慢而坚定地道,“我今天真的有些不便,改日在来拜访。”
离家久了,他早就不惯和家中人相处,宫中权贵来往,他习惯的,只有这些客套的迎送之词。
带来的药材和点心已经交到弟弟手中,杨泽双手只牵着魏休音往外走,杨母一路追出去,扶着门框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声“儿啊——”
杨泽顿了一下步子回头去,看到母亲那花白的头发和满是细纹的脸——杨父杨延庆当年是探花郎,杨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这些年频频历劫,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如今安定下来之后,昔年再娇美的面容也在时间和往事的磨难中憔悴下去。
杨泽看着,每看一眼,都觉得心中恻然愧疚。
可这个家中,却是别人对他说的对不起最多,那是因为,家中人都认为杨家之所以能在魏庄帝盛怒之下保全,当初是因了他进宫委身在太子身边求宠。
而在杨母看来,现在魏国已经不在了,魏国的最后一位国君落魄到需要自己儿子养着,那她身为一个母亲便有资格为了长子考虑,这才有了今日魏休音被杨泊带走一事。
杨泽岂会不知,只是他能够体谅母亲的苦心,却不能应承母亲的心意,他的心早就让身边这个盲了双眼的的落魄帝王给拿去了,这辈子都收不回来了。
身边的人又急切起来,
扯了扯他的手臂,但怕别人看出来,又不敢大动作。
杨泽忍住心中的酸楚,对杨母道:“娘,今日我还是先回去了,我在城里找了份差事,等我安定了下来,再来拜会吧。”
终究免不了那份生疏,杨泽语罢转身,再不管身后的喊叫,魏休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起初还走得好好,等拐过了几个弯之后,杨泽忽听身后闷哼一声,随即一直牵着的手的力量向下一坠,差点把他拉到地上去。
忙转身去扶,魏休音咬着牙扶着他站好,杨泽注意到他脚上的伤,心中泛疼,便蹲下身对魏休音道:“休音,你脚上的伤还没好的,来,我背你回去。”不是没好,只怕折腾这一趟会更加严重。
杨泽心想才来没多久也不是很清楚家中各种物品的摆放情况,也不知伤药够不够,是不是明天回来的时候再买一些回来。
他蹲了下来良久却不见有动静,不免拧身抬头去看魏休音,却见魏休音一张俊美的脸红红白白,不知是在羞愧还是在忍痛。
“休音……”
他一唤,魏休音便嚷道:“我不要你背!你背不动我,你扶我回去就行了。”
杨泽失笑道:“我没背过你,你怎么知道我背不动?再说……”他捏着魏休音细长的腕子,看那十个瘦长的手指,更是笑,“你这样的身板,我怎么会背不动呢?”
话还没落便被魏休音反擒住手向一边压去。
乡间两旁都是野花野草,便是杨泽猝不及防被推到地上也不疼,只是被魏休音压着,杨泽生怕有人经过看到,这村子这么小再传出什么系闲话去不好。
正向推开魏休音,说回到家再说,却被魏休音埋首在颈窝处,一瞬便咬在他的锁骨上。
杨泽哼了一声,忙掩住唇,忍着身上酥酥麻麻泛起来的感觉,杨泽低声在魏休音耳边道:“殿下,别乱来,这里不是东宫和紫宸殿了。”
一句话,让还在亢奋状态里的魏休音愣了下来,杨泽扶着他的肩膀想要扶他起来,却见他一口咬人的白牙结结实实咬在自己唇上,力道之大,眼见就要出血了。
魏休音那双漂亮的眼睛若不是盲了,此刻也应该是充满愤恨之色的吧。
杨泽看着跪坐在自己身上这样的魏休音,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本想着还有几天安生日子过,能够让魏休音不感到那么屈辱地融入现在的生活,自己苦点累点也没事,到外面挣钱养家叫人家笑话自己舍了清贵的才子才华去迎合商贾也没事,只要魏休音能过得安稳。
只是杨母杨泊杨沅太过心急,这么早就把魏休音接过
去,说的什么猜都猜得到,若不是真的伤了魏休音的心让魏休音满心难过,方才又怎么会连疼都不晓得,只知道拉着自己走?
杨泽双臂拥住魏休音,将脸贴在魏休音胸前,听着隔着薄衫的胸膛里跳动的声音,一会儿,听到魏休音略略喑哑的声音说:“阿泽,我给你添麻烦了。”
他将双臂用力,在他胸前摇头:“没事,殿下,当年你在马上说了要我一辈子跟着你,我答应了就绝不反悔。”
魏休音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摸索了一会儿才按住他的头,摩挲他的头顶,缓缓的道:“那是我是楚王,后来我是太子,再后来我是皇帝,若果一辈子我都身处高位主宰天下,那你纵然想逃我也能把你抓回来,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的声音有些落寞,以前有权有势,他手握半壁江山,莫说是杨家一家人,就算是千千万万家他也能拿捏起来,可现在,竟然让杨家人拿捏了。
一想起方才杨母说要给他在别处置办房屋给他钱替他养老送终,只求他离开杨泽他就觉得可笑至极。
用钱收买这种事情,如今竟然是别人对他来做了。
杨泽觉察出魏休音的异样,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休音,我娘我弟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之间的事情,就算是至亲也不会明白,既然他们根本不理解那有何须多言。”
说着,他拍了拍魏休音僵着的脸颊,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认识的殿下怎么会怕——”
魏休音没等他说完就嚷着反驳:“谁怕了!我不怕!他们是谁就能吓倒我!就那么几句话而已!”
杨泽怕真的把人引来看到他们这副样子不好,便安抚着应和道:“是,殿下不怕的,殿下不过是看在他们是我的家人的份上才没生气,好了殿下,我们回去吧。”
由于魏休音坚决不让他被,他也只能扶着魏休音走,一路上魏休音龇牙咧嘴的闷哼不断却又不曾呼救或是让停下,只是杨泽看着他煞白的脸和鬓角额头渗出的汗,心疼得不行,心中不停地埋怨杨泊怎么一点都不懂得体恤一下魏休音的身体。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杨泊都懂得体恤魏休音的身体了,那娘也不会这么着急地找魏休音过去了。
而若果自己当时在家,那就不会让弟弟把魏休音接走的。
他思来想去,心中便想,是不是真的和魏休音搬到城中去住要好一些,不消说魏休音治不治得好的双眼,就算是图一个可以就近照顾方便也应该到城里住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己居住的竹屋,杨泽开了门栏的锁再挂上,扶着魏休音进了屋
子,把他脏了的外袍褪下扔到地上,让魏休音靠着床柱坐下,自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魏休音的鞋子解下来。
鞋边都渗出血渍来了,那就不用提里面是究竟什么状况了。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袜子下的那双就快称得上血肉模糊的脚时心还是颤了一下。
魏休音再能忍再能抗,此刻也忍耐不住痛呼起来,袜子紧紧贴在肉上,现在撕下来几乎可以说是撕下来一层肉,魏休音死死地拽着床柱,大口大口的喘气。
杨泽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就一下就好,你忍耐一下。”说着,手下一用力便将那一层染透了血的袜子撕了下来。
魏休音痛叫了一声倒在床上,侧脸过去咬住被角,杨泽只听得到他喘息不已的声音。
另一边终于也撕下来之后,杨泽端了盆水来给魏休音洗脚,那水才轻轻一碰到魏休音的脚,魏休音便是浑身一抽搐。
不过等在水里浸得久了些,魏休音便适应了,杨泽坐到床上,用手巾去给他擦汗,却见他贴身的里衣已经湿透,忙给他脱下来,又端了水给他洗洗擦过身体再换上新的里衣。
魏休音忽然抓住他给自己穿衣的手,说道:“你去帮我上药就好,我自己可以穿的。”
杨泽讶然了一下,随即问:“今天你这一身,难道都是自己穿的?”
魏休音颇为自得地笑了笑:“是啊,我自己穿的,很厉害吧?”虽然穿了很久很久。
“好厉害!”杨泽点了点头,笑得十分真诚自豪。果真松了手让他自己穿,起身去柜子里拿伤药来。
那些伤药是杭玉送与他的,两个四方的盒子里囊括了各种伤药,都是些救急用的,只是这些药的品质只怕是上水县城里难以匹配的。
找了治跌打损伤的药粉,又拿了纱布过来,还有一个粗粗大大的棉棒,杨泽给魏休音换了一盆水,棉棒擦干净了水渍,再涂上药粉,最后用纱布包扎好,他虽然手法有些生疏,但毕竟也包扎好了。
魏休音理所应当地又出了一身汗,杨泽又给他擦了一遍叮嘱他不能再下地,端着血水出去的时候,魏休音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
魏休音有些羞涩地道:“阿泽……好饿了,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啊?”
杨泽这才想起来他在杨家没吃东西,自己其实也是饿得很了,便问道:“你想吃什么?有肉有菜还有鸡蛋。”
魏休音道:“今天你也很累了,不如煮碗面垫垫肚子就行了。”
有感于魏休音的体贴,杨泽一时说不出话来,魏休音在床上笑着
说道:“我不挑的,真的不挑的,人家不是说饿的时候吃菜叶都香么?阿泽你只要不把菜叶端给我就行了。”
“怎么舍得呢……”就是让你吃这些东西,我都不舍得呢。杨泽忍住心中的酸楚,也笑着对魏休音道:“好,我这就去做,你等着我。”
第九章:沙漏
杨泽真的端了两碗面过来,给魏休音的面里打散了一个蛋花,又煎了一个鸡蛋伴着点油花洒了一点葱花放在上面,肉切成一片片地藏在面里。
——不要问他为什么会做饭做菜,他是不会告诉魏休音他和东宫的厨子关系很好,时常去哪里投些点心和夜宵去送给伺候董贤妃值夜的妹妹,和苦练武艺的弟弟。
当然他自己也会偶尔吃一点,厨子睡着的时候,他就会偷偷用炉灶煮一点东西,就算菜饭什么的做不好,面总是轻车熟路的。
用个托盘托着面碗,端到魏休音的面前,魏休音光是闻到那香味就表现出十分向往的样子,等拿着筷子吃起来的时候,却又忽然停住了。
杨泽喝了一口蛋花汤,见对面魏休音不动了便问道:“怎么?是不是不和口味?”要说不喝口味应当哪里都不和,这些山野随便找来的食材,简直就是颠覆了魏休音的口味。
相反的,魏休音却说:“不是,很好吃。”
杨泽耷拉着眼睛,灰溜溜的语气嘀咕:“你都没有吃……”
“我闻到就知道很香了,”魏休音捧着面碗,侧身对杨泽道,“可是我觉得你那碗更香,我们换一下好不好?”
杨泽忽然明白了魏休音的意思,虽然这种桥段很老,而且是用在孝顺儿子和父亲身上,可是从高位上下来的魏休音用在他身上,他心中涌出一阵温热的潮流来,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无言感动。
他从来都是坚信着自己对魏休音的爱,曾在少年无知的年纪,魏休音骑着一匹马闯进他的世界,救了他全家的性命,给了他锦衣玉食无限宠爱,长大一点,他为了这份宠爱付出过代价,那个少年恣意的行为曾经让他抗拒和害怕,也曾让他抗拒和退缩。
只是到后来,魏休音长大了,从母妃的亡故里,兄弟的争权夺利里,魏庄帝的不闻不问里,拥抱着他汲取温暖,满心的筹划不为了大魏的江山不为了皇帝的宝座,一切都只是为了他铺就未来。
杨泽还记得那一袭华美的婚服,魏休音许诺给他,让他逃走再不回来,哪怕是与敌方与虎谋皮也要让他先脱离皇宫。
后来还是那一袭婚服,魏休音说他是他永远的皇后,把唯一逃命的机会给他了,让一只就不是自己人的近身内侍将他带走,却把自己困在金华宫室里,点燃了那场大火。
如果杨泽那天不曾醒悟不曾闯进那场火里,是不是他们就真的再也不能相见了?
这种可能,让人想都不敢想。
“殿下……”他叫了近十年的这个称呼,不是轻易能够改得了
口的,转眸看过去,我想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杨泽擦了一把湿润了的眼角,把手中的碗放下来,又把魏休音手中的碗放下了,对魏休音道,“休音,我只是帮你多煎了一个鸡蛋,你要是不喜欢的话,那我分一半帮你吃好了。”
说着便用筷子把魏休音碗里的煎蛋分开,却小心地把蛋黄都留在魏休音的碗里,魏休音嗫嚅着唇:“我没有不喜欢,只是……”
他们都只是怕委屈了对方。
杨泽把碗从新塞到魏休音手中,对他笑着说:“别说了,再说下去面就糊了,先吃吧。”说着,自己先端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却是是有点成面糊了,面条一挑就断,有些热气蒸腾道眼中,他闻着汤面的香气,死命得把嗓子里的哽咽给咽了下去。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让魏休音受委屈,他会给他平安安稳地生活,当然,自己一定会陪在他身边的。
魏休音听着他吮吸着面条的声音,没有再说话,默默地把一碗面囫囵吃了下去,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但如果有人问他什么味道,他一定答不出来。
他只会说:“很好吃。”
那是杨泽给他煮的,只有是杨泽煮的,他都会说很好吃。
两个人都吃完了,杨泽收拾了碗筷,又端来谁让魏休音漱口,魏休音扯着他的衣角问:“阿泽,你忙了这么久了,要不要休息一下?”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竹屋只有一间房,房里只有一张床,杨泽本想着过两天找村子里的木匠做一张短榻,或者子啊城里买一张,好让魏休音可以不出去也能在窗下晒晒太阳。
但要是睡觉的时候,他们是必定只能睡在一起的。
睡了十几年了,杨泽也不再这上面别扭什么的,但瞅了一眼地上堆了几件衣裳,杨泽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先休息吧。”
魏休音却不放手,还拽着他的衣角向上摩挲,拉住了他的手。
“休音?”
“阿泽,现在很晚了吗?”
“没事,离天黑还远着呢。”现在入夏了,自然日头长一些。
魏休音道:“那你休息一下吧,我守着你,我会叫你起来的。”
杨泽蹲下来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是你怎么看着我?”魏休音看不见,怎么能知道时间。
魏休音像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哼了一声道:“你别小看我,去,把衣架旁边那个柜子下面第二层抽屉里面的那个沙漏拿过来给我。”
杨泽听他说得这么清楚,有点不可置信地过去找,还真的再衣架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