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赐抬目看了看对他换了称呼的鲍聿卿一阵,唤道:“聿卿。”
鲍聿卿浑身一颤,血液冲击着心脏狂跳不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侥幸,失望了太多次,他觉得周天赐突然这样唤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周天赐的原因并不是他想的那个。
“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说我维护你的么?你做的事情判十回枪毙都不为过,我很难做。”
才有些重新温暖的血液慢慢变凉,不过再怎么失望鲍聿卿知道周天赐说的都没错。
“周总座,职下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前线凶险,九死一生,这次你去会堵住所有人的嘴,只是,委屈你了。”
喉头的苦涩蔓延到眼角,鲍聿卿不觉咬紧唇,“周总座也不要这么说,本来,那里就是我该去的地方,死得其所是我的荣幸。”
周天赐看着眼前的鲍聿卿抬头挺胸的说着这番话,这便是他认识的鲍聿卿,那个大义凛然义无反顾的鲍聿卿,不过此刻,周天赐也知道鲍聿卿不过是忍泪到不得不抬起头罢了。
周天赐眼神一痛一恨,语气却是依旧平静,“我给你一段时间,准备好了就出发吧。”
“鲍副座,你怎么在这里?”
言妍清晨出门,在门口看到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的鲍聿卿,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失魂落魄。
“给你报纸。”
将报纸递过去,鲍聿卿更加明白是自己连累了这么个妙龄姑娘,不过,也不会再连累多久了。
言妍诧异的接过报纸,无意中触到鲍聿卿指尖,冰冷如毫无温度。
“鲍副座,外面冷,你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吧。”
鲍聿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他只记得逃出了周天赐的办公室,不觉得冷,只是想着周天赐的话。
准备的意思应该是让他最后跟朋友亲人告别吧?鲍聿卿一直想一直想,没有想到可以告别的人。
鲍聿卿坐下来,屋里温暖的空气才让他恢复了部分感觉,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头也眩晕起来。
言妍看出鲍聿卿气色败坏,拿出诊器道:“鲍副座,我给你看看吧。”
鲍聿卿摇摇头,“应该,不用了。”
言妍没有明白鲍聿卿何出此言,只道:“鲍副座请您顾念这是言妍的工作,不要为难我。”
为难……
鲍聿卿皱了皱眉,“原来是真的,这么为难。”
言妍觉得鲍聿卿很不对,不止气色,是从心里透出颓败,放佛枯树枝头的恹叶,微风一卷就会折落消亡。
言妍仍是要给自己诊病,鲍聿卿唯想阻止,“言姑娘,外界都是怎么说我和周总座的你知道么?”
言妍动作一停,鲍聿卿已经明了她知,继续道:“我知道你给我诊病是想帮我,那你告诉我外界是怎么说我和周总座的就是最好的帮我了。”
言妍叹息一声,收了诊器坐到鲍聿卿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道:“凡是民国人都知道,周总座为你,可薄天下。”
言妍说完,就看到鲍聿卿笑起来,从眼睛透出发自心腹的喜悦,如此喜悦浮于脸上却很淡很淡,满足的淡,随时能消散。
这样的笑容,言妍不觉继续说,“我已婚嫁识得情为何物,我也留洋学医思维不受世俗束缚,我觉得,周天赐深爱着你。”
鲍聿卿仍然笑着,点头,继续听着言妍描述更多。他其实没有什么人可以告别,便听言妍来说自己与天赐之间种种也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鲍聿卿仔细的听着,听着除却他与天赐之间的别人是怎样形容那些曾经,用心纪念,凭吊。
鲍聿卿听言妍讲完便一觉睡了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做噩梦。
在梦中,眼前的情景和空气中弥散着熟悉的味道,鲍聿卿几乎眼眶湿润,不是南京,山海关,是奉天。
从民国十六年春天,三百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此刻他终于又回到了生长的地方,东北奉天!脚下的地面似乎还不够真实,鲍聿卿看着走廊两侧摆设熟悉的盆景摆设,不禁伸手去摸,还未触及却有一人先抓住了他的胳膊。
“聿卿,大家都在等你,你还磨蹭。”
鲍聿卿紧紧看着眼前的周天赐,周天赐满面笑容,眼神清澈明亮。
“周总座……”
脱口而出的低语立刻招来白眼。
“聿卿你不是高兴得傻了吧,什么周总座啊,我是天赐。”
周天赐说完就半推着还愣在原地的鲍聿卿往宴会厅门走,“这次大帅终于给咱们全权了,到了山海关,我们好好收拾杨雨霆。”
进过一面穿衣镜,鲍聿卿看到镜中的自己停下脚步。
立领军装比样子真不如易帜换服之后的小翻领,哔叽的颜色看起来也不够洋气,但是鲍聿卿站在穿衣镜前忍不住再整理一遍姿容,这是曾经东北军的军装。
“好了,够漂亮了,还收拾。”
周天赐等不及的直接拉走站在镜子前的鲍聿卿,“虽然我不喜欢你爹,不过到底之子莫如父,他早料到你磨磨蹭蹭是在臭美,特地让我监督你。”
你爹,我爹……
鲍聿卿拉紧周天赐的手,试探的喊了一声,“天赐。”
“怎么了?”周天赐转身,鲍聿卿拉着自己的力度足够他重视。
“周将军……”
“你说我爹啊?”周天赐又笑起来,“这种场合我爹自然不便出席,聿卿,你怎么跟失忆了似的,奇奇怪怪。不过,你失忆了也不要紧,心里整天装着那么多事,我都替你累,不如统统忘了……”周天赐讲到此处突然凑近鲍聿卿耳边,“只要记着你是我的就行了。”
鲍聿卿轻轻一颤继而稳定下来,“天赐,我的天赐。”
“哥!”
清凌凌一道声音,戳破一片暧昧。鲍聿卿微微一愣,眼前周天赐的眼角仿佛抽了一抽,低声道;“碍事的该死小鬼。”
死……
鲍聿卿浑身一僵。
“周天赐,你在干嘛,你对我哥……”
鲍东铭话还没说完鲍聿卿已经紧紧的抱住了他,颤抖不已的怀抱,鲍东铭觉得五脏都跟着颤了,“哥,哥哥……”
周天赐以为眼花了,刚才还在自己身边难得表现得这么配合的人怎么一眨眼就扑去抱别人,周天赐牙快咬碎:小鬼,你艳福不浅啊。
快步走过去,伸手就拉开紧紧抱着的两个人,“聿卿啊,时间到了,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呢,”不着痕迹的挡在鲍家两兄弟之间,尤其是挡住鲍东铭。
“鲍家小公子,你来也就是喊你哥哥去宴会厅的。”
未待鲍东铭抗议,周天赐已经把鲍聿卿推到宴会厅门边。周天赐等了一下,微微弯下腰,看着鲍聿卿,一下推开了宴会厅的门。
强烈的灯光扑面而来,鲍聿卿适应了一刻便抬步走入,步伐稳健姿容无懈,屋里围拢过来的人纷纷抬臂击掌,宴会厅里掌声汇聚成潮水一般。自信从容,这些本就是鲍聿卿从小熟悉的,又怎么会应付不佳。
鲍聿卿记得这是上海关行前动员会,他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任命。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被允许离开爹爹掌握全权,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去杨雨霆。
尤其,是现在他知道杨雨霆最终害死天赐的父亲周明轩。
捏紧拳,鲍聿卿希望这不是梦,如果杨雨霆出席这场晚宴,他会毫不犹豫的立刻杀了他!
可惜,发生的一切都与曾经一样,杨雨霆没有来也就没有死,和当初一样。然后,也就有了那么多然后然后。
晚宴结束,和周天赐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鲍聿卿不禁问。“杨雨霆没有来么?”
周天赐摇头,“派人去催他,他也没来。”
“随便的人怎么请得动他,”鲍聿卿皱眉,“错了,不该找别人,该我亲自去抓他。天赐…”
鲍聿卿话未说完,周天赐温润的唇瓣已经吻上,“聿卿,聿卿”周天赐仿佛情难自已,推着鲍聿卿往里走,才转入小门就将他压在墙上。
“你今天真不同,你竟然会说你错,”周天赐双手忙碌,双唇紧贴着鲍聿卿身体游弋,“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是梦么?
如果是,鲍聿卿但愿永远不要醒。
第七十四章
鲍聿卿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又黑了,眼前事物摆设又回复了南京总T府的风格,鲍聿卿枯坐一阵终于苦笑。
梦,终于会有清醒的一天。
鲍聿卿浑身无力,头沉眩晕,走了两步便不得不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身体的一样顾不上管,鲍聿卿反反复复想着的都是之前的梦。
很真实。
太真实。
鲍聿卿以手掩面,身体轻轻颤抖,平复良久仍不能够,最终走到桌边酒储。
苦酒入喉,鲍聿卿并不是第一次饮酒,但一人独饮,却是首次。
少了一个人,酒就会这么苦。
一场梦后,鲍聿卿连着就想到了宴会之后的上海关,星夜兼程,看到周天赐的一刻,鲍聿卿记得清楚,周天赐一个人在喝酒。
现在,终于明白滋味。
鲍聿卿回头看看来路,走着走着就又走到了周天赐门前,脚下一软,门没有打开却是撞了上去。
“咚”的一声闷响,周天赐合上文件,那扇门直通着鲍聿卿的住处,如果有响动不会是别人。
门打开,酒气扑鼻。
“你喝酒了?”
鲍聿卿靠着门框,他看到周天赐开门之后退了一步。
闭了闭目,鲍聿卿勉强站稳之后,直朝着周天赐办公室里的沙发走过去,跌坐下,“你说过,心烦的时候会喝酒。”
周天赐看着鲍聿卿的萧索背影,牵唇笑道:“你还记着这些呢。”
温和的语气,宠溺一如梦中。
鲍聿卿立刻转过头,“我记着!”
“那你记得我这样说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么?”周天赐慢慢走近鲍聿卿,清楚的看到鲍聿卿从期待变成失望,再到害怕。
“你说,喝酒无济于事,徒徒伤身。”
“徒徒…”鲍聿卿吸了口气,他喝了很多但还没醉,分得清现实与梦境。
“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行么?”
“你随意。”
鲍聿卿这次没有抬头,不堪不过如此,从未尝过此味则万般不允,其实,不过如此。
“我准备好了,明早就走吧。”
周天赐驻足,鲍聿卿没有看他只是说,“我今天是来和你告别的。”
周天赐愣了很久,久到等他走到鲍聿卿身边想说话的时候,鲍聿卿侧头趴在沙发扶手,一动不动。面色微红眉头深锁,周天赐冷漠的神情一瞬间松动,袖中的手蜷起又松开,最终小心翼翼的摸上鲍聿卿的脸颊。
无论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鲍聿卿永远是这样一张孩子般的睡脸。
周天赐看着看着,慢慢俯下身,凑近鲍聿卿微张的唇。
黑暗的世界中,有脚步声缓缓靠近,鲍聿卿紧张起来,他没有醉,也没有睡着。
闭着眼睛也感觉到光线被挡住了,周天赐在看,鲍聿卿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鲍聿卿心中自嘲,从前的他无论如何面对周天赐都不会如此,因为二人之间他永远是胜利的人。
他变了……
一秒钟的时间也变得很长,当眼前的阴影移开,鲍聿卿缓缓的出尽一口气,他输了。
周天赐什么也没有说,鲍聿卿听到脚步声离开自己,桌椅蹭动,鲍聿卿知道周天赐又坐回了办公桌前。
周天赐如此,鲍聿卿不得不继续装下去,苍白的脸上,表情绝望入骨。
约莫又过了一刻,鲍聿卿动了动,坐起身,低头不看周天赐,鲍聿卿故作镇静的走向门口。迈出门的一刻,背后传来周天赐冷到冰点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喜欢骗我。”
鲍聿卿险险的扶住门框才没有摔倒在地,这一次鲍聿卿真的再无一丝期待,周天赐不会来扶他,再也不会,永远不会了。
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酒杯,鲍聿卿奇怪喝了这么多酒他都还不醉,为什么要装醉?
若是这样的结局。
再也忍不住,笑出泪水。
为了挽回才做改变,但是变了,凭什么还要求挽回?
愚蠢。
连自尊都舍弃,还舍弃的如此不值。
轻咳一声,鲍聿卿摸出怀里常吃的药片,和酒就下。不过一会儿,鲍聿卿便觉胸腹中灼烧难耐,踉跄扑到盥洗池边,喉头的腥甜冲口而出。
“噗。”
洁白的水池中,出现一朵鲜艳的红花。鲍聿卿拧开水龙头,红花变水消失无踪。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走回床边,眼皮沉重的仿佛千金,意识也迅速的失去,鲍聿卿突然笑了:这一次,是真的醉了。
鲍聿卿没过多久就醒了,身体放佛一下浸在冰里一下浸在火里的痛苦将他从睡眠中唤醒。鲍聿卿安静的躺着没有挣扎,并不是因为他现在高烧乏力一动也不能动,这种一面冰一面火的煎熬他一直受着,都已经习惯了。
鲍聿卿想起周天赐冷漠的神情和话,心头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曾经安慰过自己也许天赐心中也在挣扎,所以才对他忽冷忽热,不过现在鲍聿卿也明白,即便天赐有过犹豫,现在也变得越来越坚定了。
还是快点儿离开吧,哪怕到了战场就是死,总也好过这样面对面的认清周天赐对他的态度,也许他应该在之前就听谷纵的,不等天赐脱离危险便去前线,那样的话,起码他还能幻想天赐想念他的样子。
鲍聿卿唇边露出一抹苍白的笑,不过他留下来总算能确定的知道了天赐恢复了健康。
想了想,鲍聿卿还是费力的想要爬起来,已经对周天赐说过今早离开的决定,他想整理好自己,等待命令的到来。
喘息的靠在床头,鲍聿卿头一次对自己的姿容放低了标准,他甚至有些担心,或许他根本到不了前线就会死在了半路上。
如果他死了,天赐会不会,难过……
鲍聿卿停住了想法,门口有人禀报,该是命令来了。
出乎鲍聿卿意料,进来的人不是传令官而是周天赐本人,鲍聿卿看了看周天赐,后者也看了看他。
“你去不了前线了。”
“怎么?”鲍聿卿惊讶,这时的他不会再想周天赐是出于什么私人原因,“出什么事情了?”
周天赐看鲍聿卿勉力站起来,他点了点头,“你坐着听我说就行了。”
鲍聿卿没有坐,只是道:“你说吧。”
“你一直呆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这段日子我们改变了抵御日本人的策略,中国的地势状况你知道,西高东低。北面铁路发达,如果任由日本人攻下来我们很不利。”
鲍聿卿略略想了想,“我知道了。”
察觉到周天赐的目光,鲍聿卿继续道,“我不是去不了前线是不用去了,因为这里马上就会成为抗日的最前线。”
周天赐心中激荡眼神一烁,“你真知我。”
鲍聿卿淡淡的笑了笑,“日本人如果由北向南打,津浦平汉两条铁路可以给他们充足补给,无论人员物资,都可以畅通无阻。但是,如果改为由动往西,那么就不得不面对仰攻的耗费。”
周天赐吸口气,“一字不错。”
鲍聿卿抬头看周天赐,之前,从他们下过的最后那盘棋时他便知道,一直在他身边的周天赐慢慢的改变了。虽然他可谓出于私心坐上总座的位置,但是坐上了毕竟就是坐上了,用一个最高的视角看问题,山东会战、沈变、平津失手,离职、复职,起起落落。直到,真的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可以做到全国总座位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