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聿卿笑着,“日本人哪里有那么傻?放着好好的局面不顾,非要重新开辟新战场?”
周天赐眼神一冷,“鸟为食亡,他们贪婪。”
鲍聿卿笑出声,“与其说他们贪婪,不如说你慷慨。身为领袖,竟连自己的府邸都不惜想让。”
“你!”周天赐一怔,随即叹息,“你能说中其实我不该觉得奇怪。”
鲍聿卿揣摩周天赐的反应,继续说,“不过只怕,你能舍得,日本人肯买账,还有很多人不肯买。”
周天赐深深看了鲍聿卿一阵,笑了笑,“上海撑不了几天,我会把南京撤成一个空壳。”
鲍聿卿不语,即便如此只怕也不能……
周天赐看明白鲍聿卿的顾虑,唇边扯起一个十分狠戾一如鬼魅的笑,“南京丢了他们一定会说的很难听,不过再怎么难听我也听不到了。”
鲍聿卿一惊,就听周天赐说,“我不会离开南京。”
“不!”
鲍聿卿想明周天赐的话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周天赐如果坐镇南京的撤离一定安全稳妥,相反则会乱作一团;鲍聿卿也知道如果周天赐跑了,偷生一时却要背负一辈子的骂名,就像他一样。
他知道,都知道,但是乍闻周天赐决定的一刻,他仍是脱口而出一个“不”字。
迎着周天赐的目光,鲍聿卿恳切至极,“不要这样,不要。”
周天赐看了一阵,避开鲍聿卿视线,“不要这样,那要怎样?”
鲍聿卿一时语塞满面焦急,“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
周天赐没有追问,他不着急知道答案,只是看着鲍聿卿着急的样子,一直看着,看不够。
鲍聿卿想了一会儿,脑中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再看周天赐,竟是用一种十分用心的眼神看他,而那眼神中有的是深刻的,留恋。
留恋。
鲍聿卿冷静下来,留恋的眼神之后,应该是,分别吧?
鲍聿卿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心中想说的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有办法,我留下,你走。”
本来还有一丝怀疑和侥幸,直到鲍聿卿看到周天赐露出的满意,不止,简直是高兴得不可名状的笑容。
“聿卿!”
鲍聿卿侧身避开几乎是要抱住他的周天赐,很久很久,他一直期待着这个拥抱,从希望到失望,最后绝望。
鲍聿卿不想坐回床上,但是他确实站不住,喘息着,竟然咳嗽起来。
“周总座,您的计划,还是快点儿吧。”
鲍聿卿直到周天赐离开房间都没有再抬头,原来深渊之后还有深渊,绝望之后更加绝望。不过,从最初的惊讶中冷静下来之后,其实,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总归是要死的,这样,更有价值一些。
也算,帮了天赐一次。
鲍聿卿想起周天赐只觉五脏六腑都痛,他吸口气压住难耐的痛苦,这样,算是个周天赐扯平了。
强压引来的是更凶猛的痛,鲍聿卿忍不住咳嗽起来,越咳越止不住。
扯平了,互不相欠,那么天赐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一丝关系了吧?
晨曦朝露之中,却有一阵阵仿佛咳碎心扉的咳嗽声,痛入骨髓,不欲生。
第七十五章
重庆总T府行辕
一纸签都令,1300多家内地企业和40多所大学先后迁入重庆,一时间党魁派首、文化名流、金融商贾、社会贤达云集,这座30多万人口的普通城市迅速膨胀到100多万人口。
“襟带双江,控驭南北,全蜀四塞之险,甲于天下。素有天险之称的山城重能守,坐安合会…”
吴馨毓坐在重庆市高级工业中学校董办公室内,念着在南京和周天赐告别时要来纪念的手记。心里想的却是当年周明轩领兵入川北上寻儿子的决定,俏丽的唇轻抿,“全蜀之险,甲于天下”话讲的再怎么堂皇,打动周天赐的就是他父亲周明轩也是这样做的,这一个原因。
“十分利落遒劲的字呢。天赐,你到底是重情重义还是冷血无情。”
吴馨毓美丽的眼睛闭上,她承认,她看不懂周天赐。似乎从认识的一刻她就没有明白周天赐到底要干什么。
曾经用未婚妻的身份一直站在离周天赐最近的地方,她几乎是看着周天赐一步一步走到权力的顶点,可直到有一天,鲍聿卿来到南京,她才发现,周天赐心里的人从来并不是她。
而如今,鲍聿卿犯了滔天重罪,周天赐对外称将鲍聿卿软禁等候发落,可真的信以为真想要动鲍聿卿的人先都挨了周天赐的刀子。
南京一役是凶多吉少,吴馨毓此时真的不明白周天赐是怎么打算,她违抗不了周天赐的命令,但临行前她非要找周天赐问个明白。
“天赐,你还爱鲍副座么?”
忍不住问出这句话之后,吴馨毓看到周天赐扯了扯嘴角,慢慢说道:“馨毓啊,看来不跟你说清楚你是永远不能安心的。”
吴馨毓不答,只等着周天赐自己说。
其实沈变之后,周天赐能第一时间封锁鲍东铭战死的消息着实是因为奉天有郭茂,吴馨毓也就是这时才知道一星半点周天赐原来在奉天时的事情。
周天赐也是从郭茂的汇报里知道,奉天陷落,郭茂按着鲍东铭的命令用鲍聿卿的车载妹妹鲍琳晴离开,兵荒马乱的一片火海之中,混乱的人群竟然在看到他的车牌之后,顶着飞机打炮的狂轰乱炸,在几乎是挤过去就能活命的城门口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虽然慌不择路的大有人在,但那的确是一条优先通过城门的活路!
“馨毓,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吴馨毓一时无言,代表什么已经很明显,在那种情况下不会有人看得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只是根据车牌,那是鲍聿卿的车,奉天城所有的人都想让他先走!
“懂了?”周天赐笑,笑容如烟,“他怎么这么大的魅力?全城的人心都能被收买了,那可不是高官厚禄金银财宝,那可是命,”顿了顿,“其实,我也不过是和那些人一样罢了。”
吴馨毓只是听着,听着,完全接不上话。
“你问我还爱不爱他?”周天赐不笑了,“我不是还爱他,我一直爱他。”
带着这样的答案,吴馨毓离开了南京。用周天赐在南京争取的时间,同丈夫谷纵来到重庆重建希望。
牵唇笑着,已经是谷夫人的吴馨毓成熟优雅,隐隐藏不住的雍容气度,明艳端庄,即便心中迷茫苦涩。
“报告,夫人,鲍琳晴求见。”
“哦?”吴馨毓收起思绪,明眸里漾起的诧异恢复成了然,“是鲍副座的妹妹从国外回来了么,让她进来。”
起身相迎,吴馨毓拉着那个外貌纯美可人脾气却锋利无比的姑娘进门坐好,茶水点心一番寒暄热络。
“琳晴,我都替你可惜,那么漂亮的头发说剪就剪了。”
鲍琳晴低头笑容温润,“多谢夫人还记得琳晴没出国前的样子,”边说边伸手摸着利落及耳的短发,“青丝烦恼,琳晴能做主的事情不多,这件可以由我,就决定剪了。”
吴馨毓眸光闪了闪又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别跟你哥哥学,你我差不了几岁,姐妹相称就好。”
“夫人说的是我大哥吧,我亲哥哥在天上呢。”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僵了一下。
“琳晴,有时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吴馨毓拂额笑着,“你这张嘴,我都接不上你的话。那时我在北平第一次见你,我就说怎么看着这么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话说这么厉害,鲍副座何等厉害的人物儿,就甘心干站着让你训。”
吴馨毓这些年净是在些个高官政客面前周旋,说起话来绵里藏针。她言谈中稍微被人顶撞,话语里的火药味不知不觉就很浓。作势掩口轻笑,“哦,对了,他是你大哥不是你哥哥。”
鲍琳晴眼神淡了淡也觉察自己说错了话,“馨毓姐不要为难琳晴,琳晴只是想念东铭哥哥。毕竟,我与大哥不是亲生兄妹,可是东铭哥哥却是琳晴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东铭哥哥现在还在东北,不知道有没有安身之处。”
吴馨毓看见鲍琳晴眼底的泪光,然而现在的她没那么容易感动了,“我信天主,所以可以告诉你,你哥哥安身在自己的家乡,灵魂能到天国,好过有些人流落异乡做孤魂野鬼。”
很重的话,只一句就砸落了女孩儿眼里的泪水,吴馨毓再强势也是个女子,况且那流泪的女孩是鲍聿卿的妹妹。
想起南京的鲍聿卿,吴馨毓放柔了语气,“离开南京前鲍副座托过我照顾你。现在你才来陪都地方不熟就在我公馆跟我住,陪陪我,你一个小姑娘,也没依没靠的。”
“馨毓姐,我这次回国就不打算再走了。”
吴馨毓惊愕,现在什么时候,鲍琳晴回来干什么!
“琳晴,你们鲍家今时不同往日,这一点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这我自然知道,东北的情况是明摆着的。”鲍琳晴平静的承认,今时不同往日的不只是鲍家,还有她,然而,有的东西会变,有的东西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比如,骄傲。
“不过,全国的情况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轻轻一愕,吴馨毓打量鲍林晴何出此言,面前的女孩子并非反驳也没有责怪,回味起她刚才的话甚至还能发现一丝怜悯一抹无奈。
“琳晴我不瞒你,南京城,终究会破。”
“是这样……”难过痛楚只在秀丽的面庞上一掠而过,鲍琳晴蹙眉坚定道,“如果是这样,以我大哥的脾气,他这时一定在南京。”
吴馨毓皱皱眉,头脑中有什么一直未解的困扰放佛找到了头绪,“这难道,也是你来重庆的原因?”
鲍琳晴没有回答,只是笑笑,“我家的事情,很乱。我跟东铭哥哥和大哥唯一相同的就是我们有同一个爸爸。七年前,我的妈妈突然来找在国外念书的我,告诉我,大哥在奉天整军经武,为了严明军纪也为了消除异党枪决了走私烟土的舅舅。妈妈出国来找我,东铭哥哥还留在大哥身边……半年后,我收到东铭哥哥的信,我在外面念书,跟家里联系就是书信,但是这封信很奇怪,东铭哥哥在信上就写了一句话:周天赐造反失败,周明轩将军的灵堂上他都没出现,他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看懂,也没有回信,因为妈妈其实是不原谅没一起出国的东铭哥哥的……又过了两年,爸爸死了,”说到这里,鲍琳晴缓缓吸了口气,她在尽量平静真实的叙述,没有个人感情也不予任何评价,但是,至亲故亡,讲到这里,鲍琳晴绝美的脸上也有深刻的痛,“全世界都在打仗,等我知道准确的消息,已经是爸爸过去的半年之后了。我想,我不能再呆在国外了!我回了奉天,没看到从小就被爸爸当成接班人的大哥,我看到的就是东铭哥哥在东北和日本人的硬撑周旋。……山东会战,中央的动员令调走了奉天最精锐的部队,不到三个月之后,东北沦陷了。”
沉默,空气也只有凝结一种选择。
“爸爸去世,我没有让妈妈和我一起回奉天,是怕她难过。我从北平离开,再见到妈妈,还要和妈妈说,哥哥也死了。”
晓是吴馨毓这些年见惯了风波心肠硬了,听到这里却也难免动容。
“馨毓姐,有些事情,是不是痛过之后才能真正懂得?”鲍琳晴看到吴馨毓一瞬间的表情变化,不待吴馨毓开口已有结论“是,对吧。”
“我要和妈妈说哥哥的事情,这事情太难讲了,我自己要先想通才行。于是我就仔细的想,终于,明白了。”吴馨毓听到鲍琳晴这番剖白,心痛之余她不可能不想到从前的自己。
凡事痛则通。
虽然理智,但未免太残酷了。
来来回回都是亲人故亡的消息,这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身边还留下了什么?
“小时候,爸爸跟我们说,做了东三省保安司令这一刻,愿不愿意,我们鲍家所有人的命就和东北绑在一起了。”
奉天寒冷刻骨,道理沉重冰凉。
然而鲍琳晴记得的是自己坐在父亲鲍梓麟腿上,如此温暖,窗外的寒冷和道理的沉重就交给爸爸和哥哥们去对付,她坐在父亲的腿上,只要往后一靠,就感觉到那宽阔可靠的胸膛。
那种安心依靠的感觉她到了现在都忘不了,不过给她这种温暖的人,已经不在了。
“爸爸是东三省保安司令,奉军械良兵精全国仰慕。到了大哥这儿,更厉害,成了海陆空副总司令……管的地方也就从东北家乡变成了整个中国……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日本人的炮火把整个奉天的天都映红了……”
很容易回忆起那满耳的炮声和呛人的硝烟,奉天城里一片火海,哭喊声,嚎叫声……鲍琳晴不自禁的闭上眼,攥紧了拳头。
“从柳条湖第一声枪响,不,是从20万奉军精锐入关解山东会战之危时,代任边防司令节制东北的哥哥就知道东北最终的结果。我现在安安全全的站在这里,但是东铭哥哥始终没有离开奉天的司令办公室。东铭哥哥派人送我离开奉天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跟我一起走,不过现在,我懂了。”鲍琳晴顿了顿,缓缓的笑了,“所以大哥会在南京城我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我也是鲍家的子女,即便我什么也做不到,船要是沉了,我也应该站在船上和它一起沉。”
这种观点,受过西化教育的吴馨毓很想说“愚蠢、迂腐”,然而鲍琳晴平平静静的讲话和从迷茫到坚定的表情,辩才好到能然英美大使哑口认输的吴馨毓,无言以对甘拜下风。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代任陪都主席之职的谷纵刚开完牵都事宜的会议,马上就来找吴馨毓,知道吴馨毓今天见着了鲍家那个三姑娘。
“鲍琳晴不是已经安顿好了么。”
“恩。”
吴馨毓刚含糊的应了一声就被搂进一个温柔的怀抱,歪头蹭进丈夫怀里,吴馨毓动作柔弱的像只倦了的猫咪。
谷纵不言,只是揉着娇妻柔软的发。
谷纵在到了重庆之后马上见到了山东会战后就迁至此地的段少文。
留守南京之前,周天赐特意找了段少文,他们谈话的时间不长,但内容无人知晓。
谷纵闭目,段少文孤冷的背影在脑中浮现。
始终守在余树生墓碑之前的段少文,无怒无笑仿佛没有感情,只用寡淡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周天赐的意思是让我把棋盘给你。”伸手遥指,“现在是时候了,它是你的了。”
棋盘流光玉翠灵气昂然,几经易手主人无数。
在这推来倒去的时代,棋盘就如江山。
曾经,谷纵深信,这棋盘定是极其诱人陷人的物件,所谓:万里河山百媚千娇,正是君子所爱也。
然睹目今日河山,回思所付出的代价,不敢说索然无味,却也不再一味热衷。
“他没有和你说什么?”
段少文沉默了一下,看着墓碑的神色就仿佛那就是余树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有,周天赐问我,亲手杀了余树生,是什么滋味?”
第七十六章
事已至此,大小事务都转呈到陪都重庆,不用批公文的周天赐特别喜欢临窗眺望。日军的炮火一日近过一日,留守指挥撤离的各级军官难免心慌胆儿颤跑来总T府,往往是只在门外看见个背影就安下心来,过会儿就自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