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如此靠近主君,占据主君如此多的心神,这是他,努力了十年都没能做到的。
轩辕不让捏了捏皱出皱痕的眉间,有些疲倦道,“少庸,孤信任你,不代表孤可以放任你做任何事。”
“少庸明白。”
“下次……也没有下次了,你自己去下面领二百军棍,若还能活下来,再到孤的跟前来。你的任务,就交给副将去做。”
“是。”
王座上的人挥了挥手,居少庸勉力站起,双腿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然而毕竟身体的底子打得好,又不想在主君面前露出一丝不该有的软弱,行动间已经将动作控制得稳如平常。
居少庸走至门边,又回头看了眼轩辕不让,王座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正有如那个“孤”的自称,孤单孑然。
还是忍不住将话问了出口,“主君……关于慕帝,听说派去寻找他们的人无功而返,再加派人手恐怕也是相同结果,现在应将兵力都投入战事中,不如……”
“你要孤撤人?”
轩辕不让长笑一声,“他要是活着,我要他生生世世都离不开我;他要是死了,也得让我见到他的尸体!”
居少庸目光复杂地看向轩辕不让,这个人,已经不像当初遇见的那个人了。
王者还是王者,只是多了不该有的感情。
居少庸深感自己做错了,扪心自问,轩辕不让对慕容予繁,或许没有那么深厚的爱意,而双方互相算计,环环作对,倒在爱恨交织之间产生更为特殊的感情,如今对于主君而言正是情到浓时,自己却犯了如此幼稚的错误,将这个玩偶或是宠物放走了,因得不到而让主君更为牵挂。
居少庸干笑一声,没说什么,离开了议事堂。
而同一时刻,在蜿蜒山道上急速行驶的一队人马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正马不停蹄地奔往舆国边境。
一只白皙滑嫩的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露出一个简单将头发束在脑后,额前垂下一缕发丝,那发丝活泼地随着风乱动着,少年拨了拨那缕头发,目光担忧地看着车头驾车的双胞胎青年,“不闻,不问……对不起,是朕不好,连累了你们。”
其中一名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这等小事何足挂齿,陛下无需担心。”
另一名青年虽面无表情,却微微颔首,显然是赞同双胞胎兄弟的话。
小皇帝咬了咬下唇,恨恨道,“朕就知道!皇叔有什么事都不是直接惩罚在朕身上,反而要你们来受罪,你们一个二个身上都有伤,理应好好调理才对,他这么做也太过分了!”
不闻不问相视一眼,没有接话。
就在小皇帝准备继续说的时候,车内伸出了另一只手,白而不病,如其人温润修长,扳住小皇帝的肩头,不顾对方的呼喊一把将人拉入车内。
“我太过分了?”
小皇帝屁股刚坐定,就对上一双柔得望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深邃难测,而那双眼眸的主人此刻唇角带着淡淡的君子般的笑意。
“……”
小皇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是有多得意忘形,才忘记了车里还有慕容涯这尊大神啊……看见不闻不问平安,他们又成功逃出了戟都,逃出了轩辕不让的势力范围,小皇帝一时太过高兴,而就在这时,慕容涯冷冷下令让不闻不问来驾车,长途颠簸,两人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还把人放在自己眼前,明显的就是在惩罚他了。
所以,心防卸下加上心有怨言,小皇帝这才被慕容涯抓了个现成。
若此刻面对的是叶倾欢,小皇帝反而能有些理直气壮,叶倾欢只会拿这件事作为把柄要挟一点他力所能及的事情,而慕容涯不会这么做,他只会定定地看着你,用他温柔如水的眼眸,含情脉脉,看得你心里发毛,然后不由自主地心虚。
“繁儿,你觉得我太过分?”慕容涯又问了一次。
小皇帝苦笑着干咳了声,“不是……皇叔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好,比直接一鞭子抽在我身上还管用……”
“哦……”慕容涯勾了勾唇,“比起陛下的‘借刀杀人’如何?”
小皇帝心神一凛,马上就反应过来了,慕容涯这是在讽刺他本打算借轩辕不让这把“刀”来“杀”彰国和朔国,虽然这个计策也不是没有效,只是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身处陷阱不说,还连累了那么多暗卫和侍卫,既劳民又伤财。
见小皇帝低头不语,慕容涯又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此次入舆,叶倾欢千说万说让我观棋不语,看你作为,而若非我命人在荒地接应你,此刻你早已被轩辕不让的人马追上了。”
小皇帝苦涩点头,“……皇叔说的是。”
“不过嘛……”慕容涯宠溺地揉了揉小皇帝的发顶,“作为你第一次的布局,勉勉强强算过关吧。”
小皇帝猛然抬起头,眼睛晶亮晶亮的,面前之人可是从来不会对他说半句好话的慕容涯,那“勉勉强强”四个字应该算是表扬了吧?
只是慕容涯话锋一转,似是没看到小皇帝的表情而说道,“不过,没有居少庸临时所为,你又要如何做?”
“朕命不问率众暗卫等至深夜,轩辕不破若是回兵杀到,定会选择夜袭,软阁深夜的守卫定然最弱,容易攻破;并且,朕还打算让不问挟持软阁内囚禁的另一个人轩辕不败作为人质,谅必轩辕不让即使察觉朕逃离了也要放行。”小皇帝认真道。
慕容涯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皇帝,“对于轩辕不让,你怎么看?”
小皇帝略一沉吟,“他有相当的耐力和毅力,而且手段冷酷凶残,可他也相当记仇,适合做乱世枭雄而无法做太平之主。”
慕容涯笑道,“真难得,我们的看法一致。”
“唔……我觉得轩辕不让有能力征战天下,而一旦国民疲于战争渴望和平的时候,他很快就会被推翻,我们不能把宝都压在轩辕不让身上。”小皇帝想了想,又说。
慕容涯面露欣慰,稍微有点长者风范,认真道,“你最近大有长进。”
小皇帝倒不觉得这句话是在夸他,只能叹气,“可惜,舆国将要大乱,我们没时间再找下一个可以合作的人了……”
“轩辕不寿。”
小皇帝眨了眨眼,慕容涯故作神秘地抛出了这个名字,仔细一想,忽然灵光乍现,“轩辕不寿,王子排行第十一,年仅十三岁的那个轩辕不寿?……等等,你不是和轩辕不破交好的吗?”
“我与哪位王子私交都挺好的。”慕容涯淡淡笑道。
小皇帝哭笑不得,当初慕容涯说互不干涉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啊……
果然是朝中重臣,个个都是老狐狸。
67.换血
桌案旁的男子阖眼休息了一会儿,手边的文书还有几份就可以看完了,只是烛火稍稍显暗,欲让人进来换支蜡烛,唤了两声都没有人应答,再看杯盏,已经喝干了底,白瓷壁上印了淡黄的茶渍,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先让下人去休息了。
正打算趁灯烛还没燃烧尽的时候把剩下的公文批完,就听见轻柔的敲门声,“哥,是我。”
男子轻笑一声,起身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门前伫立容貌端庄气度不凡的女子拢了拢微风卷起的鬓发,浅笑相视。
“现在在这宫里,还是你最为尊贵,被人看到了不好,皇后还是称呼下官官职为好。”
叶倾城抿唇而笑,“最近……哥哥真是变了很多。这里哪里有人,纵是有人,哥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向来是来去自如无人敢言语一句的,怎的如今却会在意这些?”
叶倾欢平淡道,“我是不怎么在乎名声如何,只是送上来的奏章里,十本便有一本是参我的,说我把持朝政,外戚专权,看着实在惹人厌烦,呵……若是他们知道陛下早就不在宫里了,朝中另外两名重臣也是我弄走的,恐怕会闹翻了天吧?”
皇后理了理桌案上的文书奏章等物,又帮忙换了支灯芯,将端来的参茶换下早已喝干的杯盏,从容利落地整理妥当后,才缓缓说道,“哥哥……已经认定了他?”
“如果还有人能令我如此心动。”
叶倾欢无所谓地笑笑,望了望窗外,“你可是会生气,毕竟你可是从小就想嫁给陛下的。”
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坐下与哥哥交谈,对于叶倾城而言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叶倾欢的变化,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
……她那心高气傲不屈人下的相国哥哥,这次竟是真的陷进去了。
“这是密报,你且看看吧……”叶倾欢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块麻布,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
——那是小皇帝从进入舆国的一刻起,详细到一言一行,都尽数写在这份密报之上。
从君储府上挑拨王子间的互相猜疑,到密林中为让不闻逃脱一人当关拦下轩辕不让,及至舆国王宫的突变及秘密逃脱,每一句都虽然简洁,却字字惊心动魄,叶倾城越是看到后面越是跟着麻布上的文字紧张起来,读到最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纤细玉指紧紧捏着手中的密报,皇后张了张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混乱思绪,让她如何评述?
最终,化作一声感慨,两个字,“陛下……”
“他已不是你当初遇见的那个孩子了,皇后可知陛下除了让我找出潜匿在边线的轩辕不让旧部,还让我做了什么?”
皇后摇头。
叶倾欢略带欣慰地笑了笑,“他说,轩辕不让只身来到皇都定有很重要的事,极有可能是私会他安排在慕国的探子,既然他们是在醉月楼被鬼迹堂的人带走的,那么就从鬼迹堂查起。我着人仔细排查,终于找出了这名细作……”
“陛下想事情也比以前周全了许多。”皇后笑叹。
“只是于情一事……他还是个傻瓜。”叶倾欢无奈道。
“不过,一颗心都迷失了的哥哥不也是个傻瓜?”
“哈……”
叶倾欢没有否认,泛起淡淡的苦涩笑容。
他虽是第一个在机缘巧合之下道出自己心事并得到小皇帝默许近身的人,却不是他最在乎的那一个,无论他对小皇帝再如何好,也终究是比不过骨肉亲情与青梅竹马。
意识到这点的叶倾欢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目光逐渐冰冷。
……他竟然会觉得害怕?
……害怕他得到的那一点儿也会失去,可正是因为得到了才会害怕失去。
人总是十分矛盾的,既想得到更多,又害怕失去所得,进退维谷,作茧自缚。
可是,这种煎熬又偏偏让他乐在其中,不可自拔。
从前的他只觉得情爱于人只会拖一个智者的后腿,曾经让他不屑一顾,而当自己有了感兴趣的人继而逐渐陷进去的时候,就发现曾经的自己是如此可笑。
他虽未曾真心经历过一场情爱,唯一的一次,足以让他回味不已。
哪怕从此他做得再多也未必能被对方看到,十足像个傻瓜那样,心里也觉得甜蜜。
浓浓的药味让小皇帝不禁皱了皱眉头,努力睁开疲惫不堪的眼睛。
“这里是……”
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小皇帝艰难地扭过头,只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觉得耗尽了身体的气力似的,心里既是懊恼又是疑惑,回过头,正好对上不闻平淡无波的黑色眼眸。
不闻一手端着药碗,一手伸向小皇帝的后背,握在他另一侧腰际上,稳稳地将人托起,靠在床柱上,然后将药碗递至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不动声色,挑了挑眉,看向不闻。
“此处是舆国边境禄山脚下一间客栈,陛下已经昏迷三日了。”
不闻简单解释完,定定地看着小皇帝。
“朕是……怎么了?”
“毒发了。”
“什么?!”
小皇帝睁大了眼睛看向不闻,他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毒发时候的样子了,有没有在慕容涯面前露馅,能不能坚持到回国……不对,他昏迷了三天,慕容涯怎么可能不在意,只要他一问不闻不问就什么知道了。
心里一边担心着慕容涯的反应,一边又暗自懊悔自己太过天真。
他预料到轩辕不让迟早不会放过鬼迹堂,已经在彰国行馆被烧前让不问偷走了一份解药,谁知那份解药竟撑不到回国,药效至少比方四儿说的少了一半!
很好……小皇帝咬着牙想,他与彰国的仇恨又要添上一笔了。
“皇叔怎么说?”
不闻盯着小皇帝的碗,意思是等他喝完了药他才会说。
无奈,一没有力气,二没有选择的小皇帝只能紧皱着眉头把药全数喝了下去,好在不闻知道他怕苦,取下药碗后就递上了一块黄糖让他含着。
接着不闻说出了令小皇帝更为震惊的事,“齐王殿下至今未醒。”
“什么!皇叔他怎么了?”
总不会是被自己气吐血的吧?
小皇帝马上在心里摇头,看着不闻的眼睛。
不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道,“待陛下休息好些了,会有人告诉陛下的。”
“你们到底瞒了朕什么……皇叔他身体好好的,怎么会也晕倒了……”小皇帝倏然瞪大眼睛,“该不会……皇叔他也中毒了吧!?”
不闻嘴角动了动,端起托盘,“陛下能下床的时候,去隔壁的房间看看,便知道了。”
小皇帝心道不好,不闻的三缄其口让他心里不安,很想现在就下床去看慕容涯,可是他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别说下床了,要自己躺下来都做不到,还是不闻单手将他扶住,帮他躺好,盖上被子。
隔壁房间……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那堵灰白的墙,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测。
也许是人在病中,不仅连思维也变得迟钝许多,大概是被身体所中之毒影响,小皇帝每每即使只是浅眠都能想起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尤其是轩辕不让的暴行和野心,噩梦一般盘旋在脑海中缭绕不止,直到他满头冷汗地呼叫起来,惊到了守着他的不闻不问,在不问的呼唤声中才能逐渐转醒。
而这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不是不闻不问,而是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一身黑色短打,衣边绣着银色花纹,与不闻不问等暗卫着装相似,又有些不同。
比起不闻不问,这个人模样更为俊秀,气质出众,不像杀手死士,倒像个侠士。
只是这人从他睁开眼起就一直皱着眉头,毫不在乎直视皇帝的亵渎,等小皇帝忍不住想开口询问的时候,他才说话,“我是殿下的手下,无姓氏,名碧霄,与不闻不问算是师兄弟。”
“哦……你好……”
小皇帝被这人气势十足的瞪视压得憋不出话来,只能干巴巴地回应。
这个时候自称是“殿下”的人还会有谁,自然是慕容涯身边的人了,而且看碧霄的气质及形式风格,比不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不愧是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