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朝,杨进终于将黑衣骑收集的证据摆在案上,令内侍拿给众臣传阅。
看过那洋洋洒洒的卷宗,不少人脸色开始发白。
那上面列出的是一名户部侍郎的罪证,清晰详实,无可抵赖。按照大周律例,这名户部侍郎足以被判抄家流放。
以上当然不至于使朝臣们惊慌失色,这份卷宗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其上种种罪证是从数年前开始记录的。
那时太子殿下不过是一名毫不起眼的皇子,户部侍郎也并不是什么显眼的官位,何以将其行踪掌握到这种地步?
难道太子殿下那时候就有这般恐怖的力量了吗?还是说,这次动作其实根本是承乾帝授意的?
朝臣们猜测纷纷,越是如此,心中越是恐慌。
紧接着杨进又接二连三抛出其他五名官员的罪证,除了一位监察御史,都在五品之下。
那监察御史从前就喜欢利用言官“闻风而奏”的权利威胁其他朝臣,借此敛财。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料早就被黑衣骑一一记录在案。
看见记载着自己累累罪行的卷宗,那监察御史实在承受不住,惨白着脸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吓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来人,把他押入刑部大牢!”杨进寒着一张脸下令。
众朝臣眼睁睁的看着监察御史被拖了出去,在心里默默替自己擦了一把冷汗。
不过杨进的连番举动他们也看懂了,知道太子并不是要借机清除异己,行事也有分寸章法,倒也不是太担心,反而有些佩服他的手段——证据如此详细,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于是不少人想起杨进背后,还有一位擅长查案的大理寺少卿。
早朝结束,直到太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众臣才敢各自散去。
与平日轻松的气氛不同,今日就连散朝后也没有人谈笑,都步履匆匆,显得很是凝重。
“今日可真是有惊无险啊……”中书令低声叹道。以他的地位,竟然也发出如此感慨。
他身边的同僚也忍不住附和:“可不是,太子雷霆之举,不知今晚又有多少人夜不能寐了。”
“太子绝非池中之物,想必这早朝,日后就精彩喽!”中书令摸着胡子,眯起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是两朝老臣,从先帝时代起就屹立不倒,也算是见风使舵的好手。
见中书令说了这一番言论,他身边众人都若有所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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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杨进身后之人,众人猜测得也算不错。那些证据虽然是黑衣骑收集的,但筛选、整理却是崔容的手笔。
他这样做无疑会得罪不少人,更是将自己牢牢绑在杨进的船上,准备与其同生共死了。
“少爷,门口有人送了封信给你。”宝儿拿着一个信封进来,对崔容道。
后者便随口问:“什么人?”
“不认识,他也没说,在大街上把信塞给我就跑了。”宝儿也是满面疑惑。
这几日宝儿忙着整理给崔怀孝租的院子,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崔容接过信封打开,神色便凝住了。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
这是明显的威胁。笔迹陌生,语气却仿佛很熟稔,会是谁?
“看什么的东西,怎么这副神情?”杨进笑着走了进来。这几日朝堂事了,他终于得了闲,便第一时间过来。
崔容喜出望外,不着痕迹地将信收入怀中,道:“你总算闲下来了!宣儿和彦儿还好么?”
一句话说得杨进心里微微揪了起来。自他做了太子,尤其是监国后,两人相聚的时间反而比之前还少。
而且自从东宫有了钟秀秀在,崔容也很少前去拜访,掐指一算,他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到双胞胎了。
“都长高了不少……明日带他们来见见你,两个小家伙也很想你。”杨进放缓了声音说。
这话倒是不假。
将双胞胎接回长安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崔容在照料他们的衣食住行,还有启蒙教育。
崔容这一生不打算再成亲了,于是便将杨进的孩子当成他自己的一般;而两个孩子也很喜欢崔容,他们之间确实有了某种介于父子与师徒之间的感情。
崔容听了果然很开心,便说索性趁得闲,带他们去郊外骑马。
两人边说边往后院走,杨进觉得崔容这里人似乎多了不少,便顺口问了一句。
崔容向他大致解释了一下崔怀孝的事,同杨进一起进了他的院子。
崔宝和正在花园里喝茶吃点心。
她这几日过得快活极了,对在北地长大的崔宝和来说,京城里样样新鲜有趣,好玩得很。就连点心,都精致可口得不得了,没多长时间,崔宝和就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衣服都紧了。
这短时间她数次出入长安城最有名的裁缝铺子,订了好几身新衣裳,花费颇为不菲。
但她是三房唯一的女儿,自小崔怀孝对她十分宠爱,视作掌上明珠,几乎是有求必应,这些银子自然也不会心疼。
今日改好的新衣服刚好送来,上身略有盈余,崔宝和觉得十分满意,更加心安理得地品尝仙客居新出的点心。
她正唤婢女上了一杯新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个陌生又悦耳的男声。
崔宝和寻声看去,发现崔容正和一高大俊朗的男子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那男子长得好看极了,举手投足见都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概,令崔宝和一时看痴了去。
“世上竟有这等男儿……”她喃喃道。既不同于北地汉子的魁梧粗鲁,又不同于崔容堂兄那种俊秀儒雅,简直……简直是……
崔宝和书念得不多,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形容,脸颊泛起微红,有些害羞般挪开了眼睛。
她身边的婢女是崔宅的人,见过杨进多次,便好心地对崔宝和介绍:“小姐,那就是咱们大周的太子殿下。”
“原来他就是太子殿下……”崔宝和有些出神地重复道,满面都是神往之意。
杨进当年大败突厥可汗的传说,北地亦是妇孺皆知。
崔宝和一直认为杨进的长相必定比大胡子突眼睛的突厥人还可怕,哪知真正的他,竟然是崔宝和平生所见好男儿之最,连堂兄都比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杨进离去的方向出神,半晌才问:“太子殿下到堂兄府上做什么?”
婢女闻言,颇有些得意地说:“小姐有所不知。我们家少爷和太子的关系是很亲近的,殿下时常会过来小坐,就是住下也有的。”
崔宝和越听心里越高兴,但她怕婢女看出端倪,只好强压着去找崔容的冲动,做出平常样子转开了话题。
好容易等到晚饭时,崔宝和终于寻了机会开口。
“堂兄,你与太子殿下很熟吗?”崔宝和问。
崔容猜到大概是下午的情景被她看到了,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虽然并不畏惧自己与杨进的关系被人知晓,但总要顾及杨进的前途。
崔宝和没有被他的冷淡打击,继续问:“堂兄,你和我讲讲太子殿下的事吧,他真的打败了突厥可汗?”
崔容只当她是想听故事,便大致讲了讲。谁知崔宝和并不满足于此,缠着崔容没完没了地继续打听,连一向由着她的崔怀孝都看不下去了。
“宝和,你是大姑娘了,这样没羞没臊的像什么话。”崔怀孝板起了脸说。
崔宝和闻言吐了吐舌头,终于肯安安静静吃饭,只是时不时会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怀孝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豆蔻年华的宝贝女儿,分明是已经动了怀春之心。
第八十一章:野心
第二日,杨进按照约定亲自将杨宣和杨彦带到崔宅。
两兄弟已经进了皇家书院念书,平时甚少有机会玩耍,此时难得有了一日假期,又被父亲应允可以去郊外骑马,自然兴奋非常。
一进院子,杨宣就欢呼着扑到崔容面前,拉着他的手央求到:“容哥哥,爹爹说我可以骑马啦!能不能让我骑那匹枣红马?”
崔容马厩里的确有一匹毛色枣红的马,还是杨进从边关带回来送他的。那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良驹,也难怪杨宣见过一次就惦记上了。
不过,那匹马性子并不太温顺,杨宣还不到八岁,并不太能驾驭。于是崔容一边笑着,一遍看向杨进。
杨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杨宣的脑袋:“没大没小,叫先生。”
“先生”一词有许多含义,崔容拿不住杨进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好当着两个孩子的面问,只有含笑不语。
杨宣大概是想起了书院里古板的老头们,很不情愿地小声叫了句“先生”,然后摇着崔容的手撒娇:“好不好嘛,让我骑枣红马吧!”
崔容最吃这一套,很没有原则地妥协了:“好吧,只要你爹爹同意带你一起就行。”
杨宣本想显显自己的身手,见状知道目的难以达成,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缠杨进。
崔容这时才注意到杨彦,在同胞兄弟撒娇卖乖的时候,他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杨彦幼嫩的脸上虽然还稚气十足,但那沉静的双眼,又显出一丝异于同龄人的成熟来。
“彦儿,过来。”崔容对杨彦招招手,后者双眸一亮,“噔噔蹬”地小跑着到了崔容面前,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崔容俯下身子,几乎平视着杨彦问:“彦儿想骑哪匹马?”
杨彦想了想,有些羞赧地回答:“我想骑‘踏雪’。”
“踏雪”是崔容的坐骑,全身漆黑,只有四蹄雪白,因此得了这名字。这匹马性子也烈,除了崔容谁也不认,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可以驾驭的。
崔容有些惊讶地看向杨彦,后者挪开了目光,脸颊红彤彤的的,好像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
崔容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牵起杨彦的手,对他笑道:“那就‘踏雪’吧,只是这马脾气刁,彦儿只能与我共骑。”
杨彦闻言,抬起眼睛看向崔容,目光中满是喜悦,终于有点孩子的天真气了。他仿佛怕崔容反悔似的,赶紧重重点头:“嗯!”
见双胞胎拿定了注意,崔容吩咐小厮除了“烈火”与“踏雪”外,再准备两匹温顺的小马驹。
两大两小在院子里一便聊天,一边等待。正在此时,从后院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崔宝和娇俏的声音同时响起:“堂兄,你看看我的字练得如何了?”
崔容应声回头,看到崔宝和正向这边走来,她一身火红的短衫,将少女的青春美丽衬托得淋漓尽致。
见两人看向自己,崔宝和双眸盈盈,满面都是娇羞的笑意,弱柳扶风地行了个礼说:“不知道堂兄这里有客,却是宝和打扰了,望贵客莫怪。”
她这做派弄得崔容一阵不适。
相处数十日,崔宝和的性子崔容已经了解了七八分。她是在北地长大的,素来与“温婉”二字沾不上边,是个泼辣的丫头。
不过崔宝和长相娇俏可人,年纪又小,所以日常行事虽有些骄横,倒也不失可爱。
只是她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崔容顺着她闪烁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落在杨进身上,心中便了然。他虽然不至于因为一个小丫头的爱慕就拈酸吃醋,但是这种麻烦,还是能免则免。
“宝和,太子面前,不得无礼。”崔容的语气是恰到好处的亲昵和责怪,末了他对杨进道:“这是我三叔家的堂妹。”
崔宝和闻言,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民女崔宝和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杨进随口道。
他并没有将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不过是因着她与崔容的关系,才多看了一眼,唯一的感想是:长得可不怎么像。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双胞胎,听他们继续说学馆的事,再没有注意崔宝和。
崔宝和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冷遇,咬着嘴唇很是委屈。不过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又露出笑容,没话找话地说:“这两位就是小殿下吧,长得果然一模一样,真是可爱……”
杨宣最讨厌别人说他和杨彦长得一样,于是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崔宝和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笑顿时僵在脸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只差没当场掉下眼泪。
崔容虽然不喜崔宝和自作聪明,但这种情形下也有些替她难堪。他毕竟只是臣子,不便插手天家之事,只岔开了话题。
正好小厮来报马匹都准备好了,崔容便与杨进和双胞胎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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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要带皇孙去郊外骑马,这可愁坏了一堆人。
虽然杨进嘱咐过无需特意安排,但事关太子殿下和两位皇孙的安危,底下人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真的掉以轻心。
于是一路上,崔容就看见各种伪装成路人的侍卫,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好在双胞胎并未察觉,兴致高涨一个劲儿要求让骏马飞驰起来。
侍卫们听了这话,内心苦的简直要落泪了。
这一日,双胞胎足足玩了一整天,晚饭还是在崔容那里吃的,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打算回太子府。
离开的时候,杨宣已经累到沉沉睡去,而杨彦因为白天跑动没有那么多,倒还清醒着。
他看着崔容,眼神中有依依不舍,似乎很希望能像从前那样留在崔宅睡。但是杨彦很懂事地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只轻声说了几句“先生再见”。
崔容目送杨进父子远去了,才突然说了一句:“出来吧。”
宝儿吓了一跳,惨白着脸问:“少爷,你在和谁说话?”
崔容不答,静静看着石板路一侧的小花园,既不催促,也不离开。过了一会儿,那边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崔宝和从树丛后钻了出来。
“堂兄……”大约也是知道自己的行为实在太出格,崔宝和难得表现出一副乖巧模样。
崔容不为所动,板着脸问:“你藏在那里做什么?”
崔宝和闻言,脸唰一下红了,扭捏半晌才说:“我……我是想……看看太子殿下。”
这句话支支吾吾说完,崔宝和像是豁出去了,心一横问道:“堂兄,你说太子会喜欢我吗?”
崔容对她的话一点也不意外,定定看了崔宝和一会儿,看得后者那一瞬间的勇气都慢慢消散了,微微往后退了一点,说道:“堂、堂兄,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我在想……”崔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幻,仿佛他不是在对崔宝和说,而是在喃喃低语,“太子身份尊贵,容貌俊朗,应该是天下女子心中最佳的夫婿人选吧?”
崔宝和以为他在说自己,羞得捂住了脸,却还是大着胆子道:“那时自然,能嫁于这样的夫君,那是求之不得的。”
崔容闻言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说不出的低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他才再度开口:“宝和,我既然是兄长,就多说一句吧……这念头,早些断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崔宝和没料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立时就愣住了:“为什么?”
“你跟他是不会幸福的。”崔容说。
他倒并完全非出自私心,杨进只爱男子,崔容并不忍看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陷入泥沼之中。
但这句话显然触了崔宝和的逆鳞,只见她猛然瞪大眼睛,眉毛都竖了起来,整个人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