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幺原本低着头听安永说话,这时候却突然苦笑着抬起头,倔强地望着堂外满树的梨花:“你干嘛非要问个明白呢?之前一直在装傻的人不都是你吗?伪君子……”
她这一句话说得是心平气和,却顿时把安永给噎住,将他解释或者挽留的言辞统统堵住了嗓子眼里,只有喉头像拉锯一样扯得生疼。
“你如今已经是白马公啦,还有了两个儿子,我留在这里算什么呢?”玉幺强颜欢笑着,末了又揶揄道,“大家都知道我不是玉夫人,是被你收留着吃闲饭的,好啦好啦你别生气嘛——就算是被你邀请的贵客吧,住这么些年也该被人说闲话了……”
“谁敢说你闲话?”安永脸色阴郁地冒出这么一句,蹙眉望着玉幺,“让你想要离开是我的错……你若是在崔府待腻烦了,随你去哪里散心都好,可是航海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玉幺满不在乎地笑起来,“工部造的船又大又坚固,船上不但能养鸡养鸭还能种菜,你还怕我会饿死啊?至于航海嘛,反正开船的又不是我,何况李琰之的手下经验丰富,这次航行的路线他们已经走过一遍,还能出什么岔子?”
安永说不过伶牙俐齿的玉幺,急得简直要发火:“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方便和一群水手一起出海?!”
“你确定老子是弱女子?”这时玉幺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起来,“现在你再想怜香惜玉已经迟了,老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你硬要拦着我,只会让我恨你。”
说罢她面色一沉,极认真地望着安永低语道:“而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恨你……”
玉幺此言一出,安永顿觉心头一冷,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已经无法再挽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伙伴——这一世,他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消极怯懦,把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给弄丢了……
第六十六章:远航
白马公崔永安的宠姬不顾劝阻,执意要跟着李琰之的船队出航一事,没两天就像桃色绯闻一般传遍了新丰城。而面对满城风雨,李琰之则精明得像一头狐狸,其实早早就发现玉幺才是那个真正牵制着安永的人,又岂会对他二人横加干涉?于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非但不介意与一介女流为伍,甚至还当面为玉幺打圆场:“玉夫人跟着在下出航,在下拼死也会保得玉夫人平安归来,崔三你大可放心。”
“就是嘛,我只是出趟远门,又不是不回来,何必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玉幺也受不了安永如此婆婆妈妈,吐着舌头笑道。
安永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说服玉幺,最后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着手为她打点行装。此时距离船队起航还有两三个月,于是在时间宽裕的准备过程中,只要是能够亲力亲为的,安永绝不假手于人,把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替玉幺备上,只求在旅途中万无一失。
“虽然船队中已经配了军医,我还是会安排府里的郎中与你随行,免得生了病的时候耽误诊治,”安永细心叮嘱玉幺,在她耳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还有在船上的时候,记得要及时补充维生素C,预防坏血病。”
“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吃点酸的嘛,”玉幺横躺在簟席上,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就当自己是孕妇,每天喝上一口醋不就得了。”
“谁告诉你醋里含有维生素C的?有点常识好不好!”安永顿时瞪起双眼,气冲冲地训斥道,“船上配备的水果和蔬菜,如果坏了就别吃了,让人用绿豆泡点豆芽给你。”
“嗯嗯嗯……”玉幺被喷得狗血淋头,忙不迭点头答应着,想想又道,“我跟着你上船坞的时候,偷偷留意过,其实船上的伙食还蛮不错的。”
玉幺这话倒是不假,比起从前欧洲发现新大陆那会儿的航海,船员因为缺乏维生素得了坏血病而死得七七八八,在解决吃饭问题上素来很有天赋的大魏子民,出手可要阔绰得多。
就好比这次远航,船队不但准备了大豆、面粉、小米和大米做主食,还准备了大量的咸鱼、蜜饯和腌菜,甚至在船上养了鸡、鸭和青蛙以供新鲜肉食。专门饲养的狗和训练好的海獭也被带上船,这样在漫长的旅程中,训练有素的海獭每日可以通过船舱底的“水密室”潜入海里,两只一组地将鱼群赶入渔网;而狗不但可以捕捉船上的耗子,必要时也能充当肉食来源。
就在这两天,鸾水的码头上已经越来越繁忙,数不清的驳船将大量的蔬菜、干鱼和淡水运到船上。新鲜的白菜和萝卜被撒上盐用糖醋浸泡,樱桃、杏子和枇杷被晒成干果,而桃子和竹笋则被埋进沙里储存。就这样,粮食和淡水的补充会一直持续到起航的前一夜,以期足够为三万人的船队提供至少三个月的粮食储备,不但如此,船上的主粮甚至已经富足到可以提供多余的大豆来磨豆腐,以及用大米来酿酒。
很显然,奕洛瑰说到做到,完全是按照策划一场大战的排场来装备船队——整支船队由二百五十多艘船舶组成,其中最大的一艘主舰是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楼船,整只船足有四十四丈长、十八丈宽,船上有九根桅杆、十二张帆,需要二三百人才能抬动它的铁锚。楼船周围则分布着李琰之自己的商业船队,除此之外,船队还包括了三十二艘三十七丈长、十五丈宽的马船;六十艘二十八丈长、十二丈宽的粮船;六十艘二十四丈长,九丈宽的坐船;以及一百艘只有十八丈长、七丈宽,却灵巧、轻便而利于水战的战船。
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其中大部分的船员又是能征善战的士兵,如今打着奉旨远航的旗号,一路威风凛凛地沿海南下,怎能不使百越的君臣们心惊胆寒呢?
一场盛事一旦没有了战争的肃杀,自然让新丰城的百姓们跟着欢腾起来,大家就如同期待着节日一般,欢欣雀跃地迎来了船队的起航之日。争强好胜的奕洛瑰当然也不负众望,这一天特意为远航举行了盛大的庆典,站在城楼上为即将出征的船员们送行。
当身着衮服的奕洛瑰在正午时分踏上城楼时,将近三万名水师方阵正静静等候在城下,已被封为远航正使的李琰之躬身向他行礼,俯首听令的模样让奕洛瑰不由地傲慢一笑,缓缓开口道:“启程吧,我祝李正使你一路顺风,希望这次远航真能如你们所说——可以宣德化而柔远人,让百越对我俯首称臣。”
李琰之闻言立刻叩首谢恩,接旨后与一干副将走下了城楼,这时随着阵阵号角低鸣,城下的列队也开始向城南数里外的鸾水码头缓缓行进。奕洛瑰目送大队人马自城下川流而过,眼角余光却从随侍在一旁的文武百官中精准地捕捉到了安永的身影,心头不禁涌过一阵暗喜。
那玉幺在崔永安立嗣之后,竟然选择跟随船队出海远航,这是否意味着她已经心灰意冷决定远离,而崔永安的身边从此再无旁人?
那么从今而后,自己也许就可以放手一搏,试着成为他这一世最深的羁绊……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城楼上的安永俯瞰着城下,目光却始终逡巡在舟师官员们乘坐的马车上——他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更不可能觉察到奕洛瑰隐秘的心思,俨然像一个惨遭宠姬抛弃的无辜丈夫那样脸色苍白,只盼着能够赶在船队起航前追到码头,再一次去哀求负心人回心转意。
这样失魂落魄的白马公,无形中印证了一直以来风传的流言,又焉能不使人侧目?
原来珠璧争辉一场,新丰城占尽风华的崔永安竟然真的输给了陇西李琰之,已经将心上人拱手相送了啊……
面对旁人种种匪夷所思的揣测,安永兀自浑然不觉,好容易捱到典礼结束之后,他这才如蒙大赦般走下城楼,翻身骑上府中一早准备好的快马,飞骑赶往鸾水上的码头。
而此刻玉幺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了鸾水岸边,只见她轻盈地跳下马车,一身柔然男装利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身条,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极俊俏的西域少年,着实雌雄难辨。
“唉……”这时她蓦然长吁了一口气,抬手拂过岸边碧绿的垂柳,回首向着新丰城的方向遥望,轻声低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对不对?”
如果她能在最后一刻逼出那人的真性情,倒也算不枉费她这一番辛苦——可是如果不能呢?
她还要不要回来?
神游天外让眼前的视野渐渐模糊,就在玉幺失神之际,红尘万丈的喧嚣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平凡无奇的声音竟奇异地穿透了扰扰攘攘的嘈杂,一下子扯住她的心,就像游丝穿过了海底针。
只见安永气喘吁吁地勒马停在她面前,汗出如浆的脸上挂满了紧张,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无比欣慰地叹道:“还好赶上了……”
玉幺的心尖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止不住发起颤来,她担心自己的嘴唇因此而失去血色,于是极力使眉眼飞扬起来,满是骄纵地嘲笑道:“怎么,突然又舍不得我啦?”
“不,是我想给你这个……”安永说着便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串十八子佛珠递给玉幺,低声道,“这是我为你在浮图寺中求的,直到今天才做好,还好赶上了。”
在这个时代,想要一串与自己当年送沈洛的那件信物一样的佛珠,必须得靠定制,好在他这一世实在是有钱有势,才算是没有误事:“玉幺,戴着它上船吧,一路平安。”
玉幺愕然望着汗透重衣的安永,不敢相信他如此大费周章,竟然只是为了送她一串木头佛珠。
“你……你……”玉幺拿着佛珠,气得连舌头都发麻,于是一瞬间她忘了思考,竟火冒三丈地扯断了佛珠,咬牙骂道,“难怪你这阵子都在吃素呢,原来就是为了折腾这个!老子才不要这破玩意儿,将来是死是活都是我自找的,用不着你假慈悲!”
一瞬间木珠飞迸,珠子一颗颗落在河埠的青石上,又像活物一般弹跳着四散开。安永脸色一白,直直望着玉幺说不出话来。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更是惹恼了玉幺,于是她执拗地背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迈步登上了楼船。
心头最在意的人就这样被她抛在脑后,于是最深刻一瞬间又变成最模糊,让那个人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岸边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妈的……”玉幺上船后恨恨自语,站在甲板上泪眼模糊地扶着船舷,无论怎样眨眼都没法看清安永的身影,“老子将来一定要让你后悔……后悔今天放我走……”
第六十七章:佛珠
安永静静坐在浮图寺的佛精舍中,低头凝视着躺在他掌心里的一串佛珠。
这是一串被玉幺拒绝的祝福——她竟然真的就那样走了,带着对自己的许多怨怼,走得如此决绝。
安永回忆着那天的每一幕:自己挤在混乱的人群里,惊惶地弯着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佛珠,为了寻找到最后一粒珠子,他竟然错过了船队起航的瞬间,直到将珠子尽数捡齐的一刹那,他才惊觉人潮汹涌。百姓们因为船队的起航而蜂拥向前,人流像迅猛的潮水一样推倒了他,同时许多人也跌倒了压在他身上,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踩死的一瞬间,是微服出行的奕洛瑰及时将他救起。
只记得奕洛瑰当时气得脸发白,面目狰狞地冲他大吼着:“不要命了?”
而自己却好像傻了似的,只顾着攥紧了拳头里的佛珠,恍恍惚惚地望着他发怔……
现在这串佛珠已经被自己重新穿好,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手中,恍如隔世般,令他重拾被人弃如敝屣的苦涩——同样是蕴入虔诚的佛珠,同样被丢还给自己,无论是爱情或者友谊,最后兜兜转转总还是一场空。
安永觉得自己想不通,然而潜意识里却有一道声音在悄悄提醒他: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
要是早点敞开心扉就好了——别等着别人失望离开,才想到要去打开那扇门。
然而下一瞬安永却突然皱起眉,自己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想要撵走心头所有的杂念。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他紧闭着双眼喃喃默念着,许久之后紧揪的心终于释然——原来说到底还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
安永欣慰地翘起唇角,再睁开眼时看见光线昏暗的斗室,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佛精舍里独坐了很久。
自从玉幺离开之后,他的身边顿时就冷清了许多,加之冬奴又已经做了他的义子,一下子冒出许多要学的功课,自然也就不能时刻伴随在他左右。安永一个人面对府中纷乱芜杂的人和事,总是觉得坐立不安,于是索性就投奔浮图寺,选了这样一间佛精舍做避风的港湾。
不过无论如何,今天自己这场禁闭已经足够深刻了。
安永想到此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刚准备起身离开,这时暗处却忽然冒出了一道说话声,冷不防吓了安永一跳:“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安永忍不住睁大眼,目瞪口呆地看着奕洛瑰从帘后走出来,一路悄无声息形如鬼魅。
“微臣见过陛下。”安永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坐着没动——这一年来经过奕洛瑰的屡次干涉,他已经养成了私底下见到奕洛瑰时不再下跪的习惯。
奕洛瑰点头应了一声,径自走到灯台前点亮了蜡烛,直到室内灯火通明后才转身走到安永面前坐下,好整以暇地问道:“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悄悄地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安永笑着敷衍了一句,忽然好奇地问道,“陛下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去你府上扑了个空,”奕洛瑰回答得倒挺实在,“你没事就喜欢上浮图寺,这点我很早就知道了。”
“哦……”奕洛瑰的话让安永有些赧然,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眼前人的沉默,奕洛瑰倒是不以为意,他径自将佛精舍内室环视了一遭,很坦然地问安永道:“这间屋子也没什么有趣的,为什么还要上这儿来?还有那天你在鸾水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是不是因为玉幺那女人走了,你觉得难过?”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安永张口结舌,幸而在气氛最尴尬时,寺中的小沙弥忽然走进了内室,笑眯眯地捧着一方漆盘来到奕洛瑰和安永面前,为他二人献上茶羹。
这小沙弥正是长年跟随在住持身边,奉了奕洛瑰旨意在寺中读书译经的小沙弥,他如今还未满二十岁,因此尚未受“具足戒”而成为比丘。
小沙弥的出现适时打破了室内紧张的气氛,让安永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屋中二人从小沙弥手中接过茶碗时,奕洛瑰忽然留意到安永手中放下了一串黑色的木头珠子,他不由地留了心,等到小沙弥离开时才一边喝茶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嗯?”安永闻言一愣,抬起眼疑惑地望着奕洛瑰,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串佛珠,顿时有些尴尬起来,“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串用木槵子做的佛珠罢了……”
“哦?”奕洛瑰有些不信地挑起眉,看着安永局促不安的模样,不觉勾起玩性,“这佛珠是做什么用的,你倒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