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烈扶住叶鸿生的肩膀,说:“宾卿,你哪里伤到了?刚才怎么不说?”
叶鸿生带着冷汗,睁大眼睛,焦急道:“刺客呢?”
阮君烈说:“刺客自杀了。你快躺下,不要动。”
叶鸿生的表情变得有些伤心,然后又松开眉头,对阮君烈笑一下,说:“我被弹片打到了,不怎么疼……”
叶鸿生在迅速失血,嘴唇开始发白,条件反射地微微抽搐,看起来不像不疼的样子。
阮君烈让叶鸿生靠在自己身上,叫人备车。
叶鸿生卧在地上,靠在阮君烈的颈侧,轻轻闭上眼睛,十分满足。
叶鸿生用沾血的手捉住他的手,呢喃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感觉到叶鸿生的生命正随着血液流走,无声消逝。
阮君烈急得要命,自己身上好像也冷起来,赶紧动手按住他的伤口,一叠声叫道“快备车!去医院!”
士兵们将叶鸿生小心地搬上车,问道:“长官,去哪个医院?”
阮君烈跳上车子,叫道:“我跟你们一起!快到广仁医院!找金生,找我哥!”
士兵们拨开人群,让出车道。
汽车飞驰而去。
第24章
学生游行的消息又上了报纸。
阮君烈遇刺的新闻也占住一小块版面,人们议论纷纷。
不少同僚得知他遇刺,致电慰问,关心他是否安康,连蒋主席都亲自过问了一遍。
阮君烈怀着感激,分别向国防部与主席汇报情况。
应付完一圈,阮君烈无心敷衍,天天去医院看叶鸿生。
遇刺那天,阮君烈护送叶鸿生,驾车冲进广仁医院,高声呼喝,把他哥叫出来。
阮君铭让护士立刻给叶鸿生输血,开始抢救,亲自上手术台。
等叶鸿生被推进手术室,阮君烈才坐下来,出一口气。
阮君烈得空,忽然想起,自己的士兵也有折损,又差人把他们都送到广仁医院,进行救护。
又一队兵马呼呼啦啦跑到医院,占住床位。
广仁医院在本地颇有名气,是一家条件优越的医院,很多病人排队,床位供不应求。
阮君烈是院长的弟弟,又是军队长官,院方不敢不让他们住,去请示院长。
阮君铭刚刚得罪过弟弟,对他心存愧疚,加上救死扶伤是医院的天职,只好照单全收,叫人把仓库收拾两间出来,让伤患入住。
叶鸿生的伤势看起来吓人,淌出不少血,好在救治得及时。
阮君铭帮叶鸿生妥善处理了伤口、消毒、缝合,每天给他挂水。
为了照顾叶鸿生,阮君铭让陈嫂到医院,在床边看护。
陈嫂从小照顾阮氏兄弟,是一个能干又体贴的女人,阮君烈也很信得过她,又派了两个伶俐的士兵陪着。
叶鸿生醒了以后,看起来很虚弱。
阮君烈叫他好好养伤,他就点头,闭上眼睛,睡觉。
叶鸿生不能动,卧床养伤,经常沉在梦乡里。
阮君烈每天忙军务,得空就去医院看望他。
这一天,阮君烈处理完手头的事,正想早点离开司令部,得到通知,让他去开军政机要会议。
阮君烈整理好军服,急匆匆地赶去国防部会议礼堂。
会议室挂着国旗与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
军官们散座在位子上,等待开会,正三三两两的说话。徐正恩与黄克也在座位上,看到阮君烈就扭过头。
阮君烈一路打招呼,寒暄一圈,去坐到他们旁边,
三个人聊起来,聊到时局,感到十分棘手。
阮君烈低声抱怨,说:“对待苏俄要忍,对美方也要忍。钧座这样委曲求全,恐怕又要授人以柄,民愤很大。”
反美游行之前,为了收回东北,各地爆发大规模的反苏游行,学生焚烧斯大林的肖像,引发外交风波。蒋介石采取柔抚的态度,以社交辞令带过。
民国政府与苏俄的关系还是恶化了。
徐正恩的脸色也不轻松,开解道:“大国外交,不能意气用事。我们仰仗美方的地方还多,苏俄也不好得罪,校长心中有数。”
徐正恩是黄埔的学生,又受蒋介石青睐,可以叫校长。
阮君烈说:“这一次让步太多了。马歇尔之流也没有帮到什么。所谓调停处置,反而给了呻吟喘息的余地。”
黄克坐在旁边,半天没说话,这时插一句:“钧座不会任人摆布,想想史迪威的境遇。”
阮君烈与徐正恩都觉得此话意味深长,停止议论,品味一番。
会议室正嘈杂着,蒋介石走进来,上台训话。
会场安静下来。
蒋介石对他们训话,分析时局形势。
在中美关系方面,国军内部滋生出不满情绪。一些军官认为美方的停战协调工作没有做好,似乎是在榨取利益,贻误了国民党这边的战机。与付出的利益相比,得到的少,不能平衡。
现在美国人还惹出麻烦。
在讲话中,阮君烈等人得知,美方将停止对华援助,马歇尔不日也将离华,心情平复下来。
蒋介石表示不会放弃与美方的关系,同时强调:“警惕学潮背后,共匪的政治攻势。”
众人微微响起议论,深以为然。
蒋介石训诫一番,表示内战于己个人毫无利益,是为了国民党党派的前途和在座各位的荣辱抗争。蒋介石说,目前制订了宪法,要“实施宪政”,“还政于民”。为了民族将来的发展,必须消灭共匪,驱逐苏俄,获得统一。
在座军官都很感动,气氛热烈。
蒋介石动员一番,说:“反共抗俄战争是我们中华民族拚生死、决存亡的民族革命战争。是全国人民争生存、争自由的国民革命战争。不成功,便成仁!”
阮君烈与其他人一起激动得站起来,高声附和:“不成功便成仁!”
会议后,军官们聚餐。
担心叶鸿生的健康状况,阮君烈没有久留,草草吃完,备车去医院。
广仁医院的病房里,暖气烧得很热,温度适宜,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
叶鸿生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
旁边的一个病人是个老先生,在治疗肠胃病,已经住了一段日子。
他的家人每天带来一摞报纸,供他打发时间。
那堆报纸触手可及,叶鸿生稍微用手翻一下,惊讶地发现了《新华日报》。
叶鸿生取出来,张望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人。
没人。
陈嫂不在,护士也不在。
病友都在昏昏睡着。
叶鸿生打开报纸,上面写着“爱国学生运动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报了案犯即将受审,美军可能离华的消息。报纸上载录了毛泽东说过的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叶鸿生心潮澎湃,挣扎着,坐起来,如饥似渴地看。
毛泽东说:“蒋介石和他的支持者美国反动派也都是纸老虎。提起美国帝国主义,人们似乎觉得它是强大得不得了的。但是美国反动派也将要同一切历史上的反动派一样,被证明为并没有什么力量。”
叶鸿生激动得不得了,把报纸从头到尾看一遍,觉得心头逐渐清明,继之又火热起来。
叶鸿生在心中默念中共提出的口号,一遍又一遍,在他心头滚动。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争取胜利!”
“解放全国人民,建立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
叶鸿生沉浸在兴奋中,他的伤口正在愈合,此时似乎完全不疼了。
他放下报纸,重新躺倒床上,身上暖融融的。
在一片昏昏欲睡的病人中,叶鸿生独自幸福着,好像瞬间飞驰到共军的红旗下,看见晨曦微露,身上重新注入了力量。
叶鸿生相信,黑暗的铁幕一定会被打破,光明即将出现。
不,不仅如此。
为了彻底地革命,打破一切不平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直到迎来光明!
叶鸿生躺在床上,愉快地享受着静谧。
过了一会,护士来查房,给他挂上水。
陈嫂走进病房,端着个青花瓷茶盅。,
陈嫂端详着他,笑眯眯地说:“今天气色不错,快好啦。”
叶鸿生对她绽开笑容。
陈嫂给叶鸿生拿垫子,让他靠起来,喂他喝了点蜂蜜水。
正在这个时候,阮君烈来了。
阮君烈步伐铿锵,走进充满消毒水气息的病房,叶鸿生好像在寒冬中感觉到了早春的气息。
阮君烈一脸意气风发,带着笑容,靠近叶鸿生的病床,关切道:“宾卿,今天好些了?”
叶鸿生对他露出一片灿烂的笑脸,说:“我很好。”
阮君烈与叶鸿生都感觉到对方情绪饱满,犹如暖阳当空。
两人相视一笑。
阮君烈坐下来。
叶鸿生问他今天做了什么。
阮君烈说开会。
阮君烈与叶鸿生说闲话,随手翻了一下附近的东西,发现了《新华日报》。
阮君烈把报纸揪出来,一字不落地看,目光炯炯。
叶鸿生躺在床上,试探道:“你在看什么?”
阮君烈看了半天,目露寒光,咬着牙道:“嚣张至极!”
叶鸿生伸出手,说:“给我看一下?”
阮君烈用手制止,坚决地说:“别看!你身上还有伤,不能生气。”
叶鸿生愣了一下。
阮君烈看完之后,立刻把报纸撕碎,三把两下,化为齑粉。
叶鸿生脸上的表情从略微紧张,变成怅然,接着又化成一片无奈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把废纸扔到篓里,坐回床边。
叶鸿生一脸爱得快要上绞架的恍惚表情,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阮君烈陪叶鸿生一会,说:“宾卿,你先休息。我去见一下金生。”
叶鸿生点点头。
第25章
阮君烈掩上门,离开病房,去找他大哥。
阮君铭正坐在院长办公室,跟人打电话。
阮君烈走进去,把自己的军外套挂起来,坐到西式红木沙发上,等他说完。
阮君铭挂掉电话,对弟弟点头,说:“来了?”
阮君烈也不虚文,直接说:“哥,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有没有办?我都把钱放在你银行户头上了。”
一来就是要钱,要不就是叫人当牛做马。
阮君铭在心中腹诽,但他是长兄,承担是应该的。
阮君铭叹息一声,说:“给你开户了,放心吧。其中一半买了金元保本,另外一半本钱,我让宝滢给你拿到银行里,专门有经理帮你做外汇交易,不会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
阮君铭将信封放在桌上,说:“这是利息,先给你一部分花。”
阮君烈站起来,将信封拿过去,点钱。
阮君铭将桌上的病例收拾一下,与弟弟说:“花的时候省着点。”
阮君烈点过钱,皱起眉头,疑惑道:“就这么一点点?”
阮君铭拉下脸,说:“你想要多少?”
阮君烈说:“也太少了,你有没有克扣?”
阮君铭耸耸肩膀,靠在椅背上,看着他,说:“我把你手下人的医药费扣掉了,怎么?”
阮君烈眼睛睁大一些,瞪着他。
阮君铭摆出亲兄弟明算账的姿势,正襟危坐,说:“长官,我这里看病都要钱的,你不知道?他们的医疗费是你出对吧?”
阮君烈悻悻地收回目光,将信封塞进怀里,准备走路。
见弟弟拔腿就跑,阮君铭争分夺秒,对着他的背影叫道:“下个礼拜,宾卿就该出院了。你安排一下!”
阮君烈措手不及,回过头,说:“什么?这才住了几天?他还没痊愈,你难道不给他治。”
阮君铭随手找一个病例本子,好像一下被吸引住了,聚精会神地看。
他头也不抬,不看弟弟,轻描淡写地说:“我这里不是疗养院,不能长住的。还有好些人等着入院呢。到日子,他就得搬出去。”
阮君烈黑着脸,说了句岂有此理,又重新走进门,说:“不是你亲自给他缝的?他没有好!哪有这样快。”
阮君铭皱起眉头,头痛地应付道:“军座,医院里又不能安营扎寨,住那么多天干什么?你光杀人,不救人,知不知道床位很紧张,要进医院的病人很多!他已经没事了,占在那里干什么?”
阮君烈冷笑一声,对他嗤之以鼻。
见弟弟还是不肯,阮君铭换个口气,毫无诚意地说:“要不这样吧。你的士兵也在医院里,不行我让他们搬出去,反正医院要进人。他们就别治了,你给他们发丧葬费。”
阮君烈恨声道:“知道了!下个礼拜,我接他出院!”
阮君铭达到目的,露出满意地笑容,站起来,分给弟弟一杯茶。
阮君烈烦躁着,喝一口茶,说:“他还没好怎么办?怎么照顾他?”
阮君铭轻松地说:“宾卿身强力壮的,要什么紧?他不会留下后遗症,淌掉那些血,你多给他吃点生血的补品。”
阮君烈为难地说:“可是没有人照顾他呀,你让陈嫂陪他回去?”
阮君铭反对道:“为什么?陈嫂要陪宝滢,宝滢有喜了,要人照顾。”
阮君烈没奈何,与他商量说:“你少一个佣人不行吗?”
阮君铭大为不快,驳斥道:“宾卿救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找我要佣人干什么?你家佣人那么多,谁不能伺候他?”
阮君烈楞了一下,迟疑道:“你叫我来照顾他?接他去家里?”
阮君铭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当然。你家屋子那么大,又不是摆设。”
阮君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合上嘴唇。
阮君烈原想让叶鸿生在医院好好休养,直到康复,送他回家。没料到有这么一桩麻烦。
叶鸿生家里清贫,无人服侍他。
其他人照顾,阮君烈不放心,确实放在自己家比较好。
只是……
阮君烈纠结地叹一口气,不甘地咬一下嘴唇,开解自己。
先忘记那些事情吧。
一码归一码。
出院那天,叶鸿生也很吃惊。
没想到这么快就出院。
叶鸿生的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有长牢,不大敢动弹。
广仁医院的护士通知后,给他一些药和棉纱,叮嘱他适时跟换。
叶鸿生拿着一堆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天寒地冻,他考虑要不要联系一下朋友,送他一程。
叶鸿生穿好衣服,正准备走路,阮君烈带人赶到,阻止道:“宾卿,不要动,对伤口不好。”
阮君烈让叶鸿生躺下,让士兵过来,将病床推走。
阮君烈跟在旁边,说:“你先到我家,修养一段时间。”
叶鸿生张大嘴巴,震惊片刻,下意识回绝说:“不用,长官。我回家就行了,已经没事了。”
他这么一说,阮君烈更加不能放心。
阮君烈烦躁道:“你家里没有人啊,不要啰嗦!我会让人照顾你的。”
阮君烈命人将叶鸿生推到门口,到车子附近,让人小心地搀扶他。
叶鸿生坐上车,靠在座垫上,感觉到每次动一下,伤口都在撕痛。他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
车子开到阮君烈的公馆。
铁门打开,汽车缓缓停在门厅处。
叶鸿生下来,慢慢走进去。
士兵拥簇着他们两个,把叶鸿生的一些东西搬进来,搬到阮君烈指定的屋子里去,又扶着叶鸿生,让他坐在床上。
叶鸿生坐下,发现这是阮君烈家的一个偏厅,本来是用来跳舞的,现在很安静清爽。阮君烈把房间收拾干净,将水晶灯换成朴素的白炽灯,摆了一些家具,中间是一张新买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