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公馆位于一条小街的僻静处,周围载满法国梧桐。
夜晚,万籁俱寂,只有车灯自远而近。
卫士将门打开,汽车驶进公馆,停在水池旁边。
阮君烈下车,关上车门,走上台阶。
一楼是黑的,三楼还亮着灯。
阮君烈走进门,将军礼服脱下,扔到旁边。
他解开衬衣扣子,呼吸两下,觉得房里发闷,走到窗台前,将窗户打开一扇,这才回到沙发上。
听到开门声,楼上穿来一阵脚步,一个穿着缎面旗袍的女人走下来,打开灯,对他说:“回来了。”
阮君烈恩了一声,靠在沙发上,懒得动。
这女人身段很美,走起路来婀娜动人。她头发烫成个时兴的样式,飘飘曵曵的,耳垂上有两丸珍珠耳坠,滴溜溜地闪着银光。她便是阮君烈的姨太太含香。
含香走到他跟前,看他酒意未消,急忙叫厨房去做点醒酒汤。
厨房端了一碗红枣银耳汤出来。
含香盛一小盅汤水出来,凑到他跟前,要喂他喝。
阮君烈不喝,扭头说:“给我毛巾擦擦。”
佣人拧了毛巾来,含香在他额头上擦了一下。
阮君烈拿过毛巾,自己仔细擦一遍,感觉清爽很多。他睁开眼睛,在客厅里寻找一番,站起来,去把柜子上面的一个相片盒子取下来。
相片盒子里装着一帧相片,阮君烈坐回到沙发上,端详着照片。
含香坐在旁边,见他不声不响地看照片,面上露出少有的温情。
含香凑过去,和他一起看照片,发现上面是两个军人,一个是她的情郎,骑在马上,另一个牵马的人她不认识。
含香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人,问:“他是谁?”
阮君烈用手肘环住她,说:“是我的一个故人。我最好的兄弟,顶靠得住的一个人。”
含香好奇道:“和陈参谋、冯师长他们一样,是你的同学同乡吗?怎么不喊他来家里,下次大家一起打麻将看戏,多热闹。”
阮君烈笑起来,好像在笑她说了傻话:“他不喜欢这些,他从不嫖妓,也不赌博。他没有这些不健康的爱好。”
含香听了,笑道:“他是个学生哥,还是教书的先生?这样缩手缩脚的。”
阮君烈不满道:“含香,你是见过不少男人,可都是些浮浪之辈,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含香乜他一眼,在他脸上亲一下,撅嘴道:“你也是浮浪之辈?”
阮君烈揽住她,回亲一下,戏谑道:“就算是,我也是里面最好的一个,配你绰绰有余。”
含香偎着他,咯咯笑起来。
阮君烈拿着照片,指着叶鸿生说:“但是你配他的话,就远远配不上了。他人聪明,又廉洁,简直找不出错处。”
含香是舞场的红人,在跟阮君烈之前,她身价高得不得了,心性要强。
含香听他这样说,有些不服气,忍不住调侃一句:“瞧你说的,难道他是共产党吗?”
阮君烈勃然变色,顺手给她一耳光,厉声道:“你瞎说什么!”
含香跌在地上,花容失色,仰面道:“你凶什么?我开个玩笑!”
阮君烈脸色难看,咬牙道:“什么狗屁玩笑?他是国军中的精英,最忠诚的军人,是给你随便开玩笑的?!”
含香吃他一记耳光,粉白的脸上添上几道红肿。
她心里委屈,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硬顶道:“你不是说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吗?我跟你开个玩笑,这都开不起?你心胸就这样窄?你以前不这样。”
阮君烈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嘴角带着嘲弄,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阮君烈反诘道:“我该什么样?轮不到你说!”
含香嘴唇发抖,委屈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站在沙发边上,瞪着他。
阮君烈用更冷的目光回望她,说:“我就这样。你不高兴就滚,回舞场跳舞去!”
含香终于哽咽起来,用手捂着嘴巴,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上楼。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她咯噔咯噔跑上去,扑进房里。
阮君烈蹙着眉头,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上。
楼上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悲悲切切的。
含香的手帕掉在地上,像一片被揉皱的花瓣,透着淡淡的残红。
阮君烈坐一会,脸上的阴云褪下些。
他将地上的手帕捡起来,放在桌上。
他抬头,叫佣人过来,嘱咐他们送点热汤到楼上,又叫人明日去买戏票,买《洛神》,是含香最喜欢的戏。
佣人应下来。
阮君烈关上灯,兀自躺倒在沙发上,拿着照片,心安理得地回忆起来。
他回想起那一次,他与叶鸿生在战场上的遭遇。
当时,日军狂轰滥炸,步步紧逼,他们守城不能,坚持一个月,开始向后撤退。阮君烈居于前场,率领的军队死伤大半,十分狼狈。
不幸的是,撤退的时候,他们落在后面。阮君烈带着残兵,尽力追赶前面的大部队。
日军占领了他们扔下的要塞,一直在追打他们。
大部队仓皇逃窜,迅速炸掉过河的大桥。
当阮君烈赶到河边,发现浩浩水波之上,只有一架残破木桥。沦陷区逃出来的人,拖家带口,正在疯狂地逃命。
他们一时过不去,回头就是死。
倘若他们抢过去,把桥炸断,这些灾民就无法逃生。
灾民中间没有多少男人,都是些女人,扶老携幼,看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阮君烈焦头烂额:看来,自己只能在此拨转马头,与追击的日军同归于尽。
正在这危急时刻,叶鸿生率部赶来,施以援手。
原来,叶鸿生所在的部队收到他的求援信号,向长官请个示下,前来增援,掩护他们与灾民撤退。
叶鸿生逆着人流,带着八千个士兵,负责断后。
见到他,叶鸿生将部队整编,先派出一队精兵,夺回山上的据点,让他们离开日军的射程,暂时获得安全。
随后,叶鸿生亲自护送,让阮君烈的部队与灾民一起过河。
一路上,叶鸿生帮他牵着马,走过长桥,送了他一程。
桥头桥尾都是逃难的人,混乱之中,不知多少骨肉分离。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娃找不到家人,正在啼哭。
叶鸿生把他抱起来,放到队伍里,说:“长官,你带他走吧。”
阮君烈扯住缰绳:“宾卿,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日军的大部队要过来了!”
叶鸿生听见,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说:“少帅,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保重。”
阮君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方战场是一线,日军居高临下,势如猛虎。
留下来抵挡一阵,九成的人一定会死。
不不,简直就是要全军覆没。
没想到要生离死别……
阮君烈心中一阵酸楚,却不愿流露出悲意,泄了他的士气。
阮君烈骑在马上,对他敬礼,忍痛说:“叶兄,这一次幸亏你援手。你的任务要紧,来日方长,以后再见。”
叶鸿生也骑上马,说:“阮公对我恩情深厚,我永远不会忘记。少帅,你先走吧。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阮君烈下令,队伍开拔。
他挥鞭策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跑了几步,他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喊道:“叶兄,你要保重!”
蓝天下,流水滔滔,犹如斩不断的白练。
叶鸿生目送着他,对他挥手。
见叶鸿生视死如归,神色一点没有改变,阮君烈心中豪气顿生。
他对叶鸿生灿烂一笑,打马离去。
那一场撤退,叶鸿生所率的八千健儿消耗殆尽,只活下几十个人。
他们的牺牲拖延了日军追击的脚步。
后来,阮君烈才知道,叶鸿生被降级使用,因为他错过了最佳的炸桥时机。他本来的任务是炸毁剩下的工事——木桥,无需保护残兵,也不用管逃难的民众。
对此,阮君烈愤愤不平,但是没有办法。
接下来几年,阮君烈靠着军功与父亲的声望,升得很快,已经比叶鸿生高出一大截,他心里既骄傲,又有些不平。
叶鸿生的仕途不顺,实在是很可惜。
他们驻扎在不同的地方,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今日重逢,叶鸿生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阮君烈想到这里,一阵快乐与激动。
幸亏叶鸿生没有死……
外面下起细雨。
房间里灯光熄灭。
昏暗中,阮君烈把相册重新放到茶几上,轻轻抚摸,自言自语道:“宾卿,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第5章
总参办公厅。
叶鸿生坐在办公室,拟定文稿。
他旁边有个下级军官,在帮忙整理文件。
一个同事跑过来,压低声音,说:“许厅长叫你。”
见他脸上似笑非笑,叶鸿生知道,又有事端。
许厅长这个人行伍出身,带着匪气,与上面交情过硬,是“十三太保”之一。不知为什么,他不大喜欢叶鸿生。
叶鸿生走进他的办公室,兜头就是一顿臭骂。
许厅长拿着一叠文件,咒骂道:“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一叠文件劈面丢过去。
叶鸿生偏过头,文件纸砸在身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许厅长指着地上,叫他看看。
叶鸿生拿起来,仔细看一遍。
文件印得急,有两张不清楚,上面的地图看不清。他的部下忘记标注一遍。
许厅长拍桌打凳,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叶鸿生把手背在身后,听他骂。
许厅长骂累了,坐下,说:“滚吧!下次认真点。”
叶鸿生面无表情地行礼,将文件捡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关门。
叶鸿生一句好话没说,居然敢走掉。
许厅长火大得不行,摔断一支笔,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知香臭的东西!”
叶鸿生回到座位上,微微蹙起眉头。
许厅长经常无缘无故羞辱部下,尤其是不肯巴结他的人。
倘若对方没有眼色,不愿伏小做低,与他沆瀣一气,他是不会喜欢的。
叶鸿生默默关上文件夹,叹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呆不久了。
半个月后,上面下来调令,命他去第十二集团军任职。
总参没人挽留他,也没有设宴为他践行。叶鸿生与几个相熟的人喝了一杯,算是情谊。
叶鸿生收拾东西,去第十二集团军报道。
他出门那天,一辆黑色的官车已经停在门口。
叶鸿生坐上去。
车子开到军部门口,阮君烈已经在门口等候。
叶鸿生下来,惊诧着,忙笑道:“长官,你怎么在这里?折煞我了。”
阮君烈兴高采烈,披着一袭军披风,一柄闪亮的军刀斜挂在腰际。他的马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清脆的脚步。
叶鸿生急忙迎上去。
阮君烈把住他的手臂,带他进门。
军部里的士兵全部整齐的列队,站在厅里,等候他们。
传令兵一见到他们两人,便嘹亮地发令:“敬礼!”
士兵们齐刷刷地敬礼。
阮君烈站在中间,宣布道:“诸位,今天开始,这位便是我们的参谋长——叶宾卿。”
叶鸿生急忙站直,回敬军礼。
阮君烈见状,满意得不得了,咧开嘴。
叶鸿生与众人一一见过,阮君烈带他去办公室。
叶鸿生好奇道:“你之前的参谋长,周参谋,他调去哪里了?”
阮君烈说:“他去总参了。许厅长说事多,要人干活。”
叶鸿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阮君烈接着说:“他舍不得走。我劝他锻炼一下,去总参做事,增加一点大局思路,对今后的晋升有好处。”
走到办公室门口,阮君烈推开门,走进去。叶鸿生跟在他身后。
屋里的窗帘被收起,阳光铺洒在桌上。
阮君烈转过身,对叶鸿生笑一下,毫不隐晦地承认:“所以我拿他换了你。”
叶鸿生搬进办公室,加入第十二集团军。
很快,阮君烈手下的军官们就发现,新任参谋长颇有来头,很会讨司令的欢心。
早晨,叶鸿生第一个上班,跟士兵来得一样早,一丝不苟地工作。他为人谦和,但是不爱和同僚们嬉闹,不吸烟,不饮酒,不逛窑子。
他的精力到底用来干什么?军官们纳闷。
观察一阵,他们发现:叶鸿生一脸清心寡欲,有空就围着司令转。
司令的勤务兵年纪小,毛手毛脚的,经常挨骂。自从叶鸿生去军部报道,他被解脱出来,再也不用挨骂。很多事情由参谋长替他代劳了。
叶鸿生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帮阮司令洗茶杯,泡茶,擦桌子,整理文牒。
阮司令的茶杯被他洗得像白玉一样。
所有的墨水笔都灌好墨水,放在案头。
阮君烈只抓重点,工作并不多,叶鸿生手头的事多,但是叶鸿生总能准时干完,然后跑到司令的办公室陪他聊天,一聊就聊到吃饭。
阮司令说:“嘴里淡出个鸟,想吃红焖鸡。”
叶鸿生马上说:“好,已经在洪福楼定了位子。”
倘若阮司令说:“今天晚上有事,之前的宴席还没回掉,麻烦!”
叶鸿生肯定说:“我下午已经打过电话,长官不必去了。”
他是司令肚里的蛔虫吗?这样会揣摩上意。
底下的师长、军长、参谋们无比诧异,叶鸿生居然一次都没失手!
太会拍马屁了……
同僚们感叹:叶宾卿这个人,脸上清心寡欲,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女人,在权术。
但是长官不这样想,阮司令对叶鸿生特别满意。
阮君烈的部队管得算严,但是纪律还不够好。
阮君烈动辄训斥部下,叫他们“注意作风”,但是叶鸿生来了以后,一次没有被骂过。
如果哪天没见到叶鸿生,阮君烈就亲自跑去办公室,问:“叶参谋去哪里了?”
旁人汇报:“叶参谋去国防部开会,今天不回来。”
阮司令就不痛快,骂一句文山会海。
叶鸿生不在的时候,其他人很想凑上去,补个缺,顺着路数拍马屁,跟长官亲近一点。
聊天的时间稍微长点,阮君烈就一脸不耐烦,嫌他们“磨叽”,害得他们总是拍不成功。
这一天,总参许厅长带着一份会议资料,前往第十二军集团司令部。
许厅长打开门,看见叶鸿生在帮阮君烈倒茶。
叶鸿生续完水,捧着文件,让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先请许厅长落座,自己转头,继续对叶鸿生说了几句话。
叶鸿生把手按在桌上,微微躬着腰,听他说话
阮君烈说一句,叶鸿生就点一下头。
阮君烈吩咐完,叶鸿生立刻说:“是,长官。”
许厅长从来没见过叶鸿生如此恭顺的样子。
叶鸿生虽然站在阮君烈跟前,但是目光低垂,每点一下头就好像对他低头行一次礼。
他的姿态驯服,就好像一匹烈马已经找到主人,对他抿耳攒蹄,说不出的忠诚。
阮君烈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
叶鸿生没有久留,很快离开房间。临走时,他对许厅长行个礼,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许厅长扯一下嘴角。
叶鸿生替他们关上门。
许厅长将文件摔在桌上,通知阮君烈参加下一次机要会议。
阮君烈叫人给他泡茶。
许厅长开腔道:“叶参谋不适合在办公厅当差,还是适合在部队呆着。”
阮君烈笑眯眯地说:“哪里,他什么都会。许厅长,你用人的方法要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