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级别高低、关系亲疏与年纪长幼,阮君烈仔细权衡,务必让他们每个人都舒服。
这件事情,从小父亲就教他,已经做过千百次,阮君烈应酬得很熟练。
在座的朋友饮下一巡酒,笑容都挂在脸上。
人到齐了,他们坐下来,叫店家上热菜。
阮君烈坐下后,发现在座军官有人带了女人,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带着男人。
黄克带个副官来赴宴。
这位副官也是他的换帖兄弟,有断袖之癖,爱玩戏子,搂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
阮君烈心中一阵厌烦。
玩戏子这种癖好,阮君烈见得不算少,从来没有大惊小怪过。但是今日,他突然觉得不太舒服,面上的笑容变淡一点。
大家隔一段时间没聚,见面之后,先热络一番。
酒酣耳热之际,军官们的注意力回到时局上。
他们谈起七十四师的被合围,师长张灵甫被共军打死的消息。
黄克慨叹道:“想不到!七十四师可是关内最精良的美式装备,战斗力很强啊。”
徐正恩吃一口菜,摇头,说:“本以为他稳住了,拖延几日,大部队就能和共匪决战,谁知道……唉!”
林斐笑道:“共匪很狡猾,就是抓住了这个空子。”
黄克反驳道:“那也要有空子可钻啊。他确实倒霉,守势不佳,但是敌匪出其不意,合围速度快,才是制胜的关键!”
听到这里,阮君烈有些不痛快。
阮君烈插嘴道:“本来是个好法子,积聚对方火力。谁料到孤军退守山地,物资匮乏,火炮的俯角优势不在,全受匪方的辖制。这种情况,如何取胜?拖了那么久,也不见援军的影子。哪里是被共匪打死,全是不团结的关系!”
黄克听了,也不否认。
黄克阐述一番,依然认为战术错误是失败的原因。
阮君烈不同意,坚持认为战术没错,错的是诸位将领各自为阵,白白贻误战机。
在座的只有他们两个领兵,其他人也不好打断。
辩论一番,谁也不能说服谁。
两个只好喝一杯,各自歇下。
阮君烈低着头,开始想自己的心思。
国民党内派系林立,各人都把自己的部队看得都很重。
七十四师本身是重装部队,谁都以为他们会赢,结果居然撑不住,众人大呼岂有此理。
别说想不到,就算知道了,各师团也不见得乐意去救他。
阮君烈暗自思量,倘若是他自己在侧,是否会星夜兼程,赶去救援?
尽管他刚才慷慨陈词,猛烈抨击怯者裹足,任其牺牲,但是……
阮君烈扪心自问:倘若救援与自己派系不同的部队,损兵折将,到底有没有意义?七十四师条件优越,尚且难以支撑,去了万一全军覆没,可怎么办?
旁人很可能作壁上观,踩着自己的尸体,独占功劳,到底要不要救?
阮君烈暗叹一口气。
想到这里,阮君烈忍不住想起叶鸿生。
不晓得换成叶鸿生,他会怎么做……
阮君烈放下酒杯,遥想起来。
叶鸿生曾经救过他,当时,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军团里。
叶鸿生去救他,说是感念阮公的恩情。
阮君烈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说辞。
他父亲领过兵,笼络过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对他这么好。
叶鸿生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施恩的人,反而要做一个感恩的人,让他心里好受。
阮君烈心想,叶鸿生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呢?对自己没有任何帮助,救还是不救?
阮君烈回忆过去,又想起叶鸿生做过的一件事。
抗战初期,叶鸿生被派到前线,去当副官。
敌机狂轰滥炸,炮火连天。
叶鸿生的上司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跑到指挥部一看,发现位置太靠前,惊慌失措,怕被日军炸死,竟至一个团的士兵于不顾,年轻的副官也丢下,跑到后勤区去了。
叶鸿生只好自己指挥。
上司怕他捅出漏子,叮嘱他一天只准发五十炮,弹药有限,不准发多了,务必顶半个月。
叶鸿生十分为难。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草料。
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叶鸿生仍然没有撤退。
他写了一封绝笔信,投书给阮君烈。
叶鸿生在信中说:“敌军攻势持久,前途难卜。若阵地尚存,我当生还,若阵地失守,我也就战死疆场,再无见面之期。子然,来日抗战胜利,你已成名将,乘船过江之时,看见两岸起伏的松涛,便是我来见你……”
阮君烈接到信,既惊讶又悲痛。
阮君烈认为上司如此不堪,叶鸿生的牺牲太不值得。
除信之外,叶鸿生还送了他一样礼物,作为纪念。
叶鸿生的部队与空军协同作战,打下几架日军飞机。
叶鸿生用飞机的残骸做了一条马鞭,送给阮君烈。
他在信中写道:“子然,我没有什么留给你。这件东西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助你在未来的战役中尽显英雄气概!”
阮君烈感动得无以言表。
那条马鞭他爱不释手,一直随身携带,直到在战场中损坏。
当时,他以为叶鸿生要死了,心中难过得很。
没想到,叶鸿生不仅没有战死,还把上司等回去了。
叶鸿生也给上司写了一封绝笔信。 这位长官接到信,深感羞愧,重新回到部队,呆在最靠后的地方。
他们顶住一个月的炮火,胜利完成任务。
上面下来嘉奖,没有落到叶鸿生头上。
这种结局,叶鸿生居然也接受了。
当时,阮君烈心中只觉得窝火,为他不值。
后来,在叶鸿生救援他的那一次,他才发现叶鸿生在军中的威望有多么高。
那时节,撤兵的命令下来,兵败如山倒。
日军在后面追打他们。
阮君烈命令自己的部下断后抵挡。
士兵死也不肯上炮台,说:“军长你不如打死我!”
炮台烫得要命,准头也不好。
一地都是血。
士兵们累了,失去战意。
阮君烈不能违逆军心,逼着士兵送死,只好带他们努力逃命。
当叶鸿生赶到时,发现据点被占,流弹不断飞来。
叶鸿生下令去抢炮台,士兵马上就去了。
阮君烈的心受到剧烈震撼。
大家是同袍战友,都对敌军充满仇恨,但是这种明显的牺牲精神,十分罕见。
“不成功便成仁”口号是这样喊的,但是人非圣贤,都是爹生娘养的,还是惜命。
阮君烈见过不少英勇的战士,但是很少有如此整齐划一的队伍。
叶鸿生带的兵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寒门子弟,看起来素质高不到哪里,但是特别英勇,身上好像焕发出一种光芒,像青霜一样熠熠生辉。
交火之前,叶鸿生帮阮君烈牵马,让他的部队走过木桥。
按照常理,出兵援救另一支队伍的人马,已经是莫大的恩惠,居然还让他们先走?自己打?
士兵不哗变都没道理。
但是叶鸿生的队伍很安分。
叶鸿生跳下马,亲自挽住缰绳,带阮君烈过桥。
士兵们两边分开,对着阮君烈和他的部队敬礼。
他们的目光中充满的敬意。
阮君烈明白,这些注目礼不是给他的,是给他们的长官——叶鸿生的。
叶鸿生敬重他,他就被士兵一并敬重了。
原来在国军里面,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欣赏叶鸿生。只不过他们不是军官总长,是普通的士兵。
叶鸿生在士兵中人望很高,受到成千上万人的崇拜。
这些崇拜他的士兵,在最危险的时刻,跟着他们的长官来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仗,给别人垫后。
叶鸿生把阮君烈送走,就在原地迎击日军。
八千个士兵化为劫灰,没有一个临阵脱逃。
阮君烈现在想起来,随便想一想,仍会生出一种由衷的敬意。
阮君烈一直珍藏着叶鸿生写给他的信。
叶鸿生的信并不多,每一封都很珍贵。阮君烈把它们全部好好保存着。
阮君烈心想,如果是叶鸿生,他一定会去救援的。他从来不会那么狭隘,只想着自己,打着小算盘。他一定会成功。
成功后,就算得不到好处,叶鸿生也不会生气,做出骂人的丑态。
阮君烈想到这里,叹息一声,喝了一口酒。
旁边人跟他说话。
阮君烈有些烦躁,生出一些不耐烦。
想到叶鸿生之后,身边的人就变得不讨人喜欢。
阮君烈收回思绪,与他们饮酒。
众人吃饱喝足,决定玩麻将,继续联络感情。
小二来收拾一番,提他们换了一张方桌子,又泡上好茶,准备了瓜子果脯。
阮君烈不爱麻将,坐在旁边休息。
黄克带来的副官顶了他的位子,上去摸牌。
副官带来的男人歪在他旁边,亲亲热热地端茶给他喝。
两人调笑几句,一阵腻歪。
阮君烈看得皱起眉头,扭过脸。
阮君烈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继续回忆叶鸿生。
叶鸿生穿着军服的样子特别妥帖。
他爱干净,衣服浆洗得勤快,浑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的。
叶鸿生不大爱与人争长短,又温和又懂得坚持。
他骑马的姿态那么矫健,没有哪一匹马能不听他的话。
他下马后,随便站在哪里,看起来仍然站姿挺拔,风度凛然,好像有一种欺霜傲雪之姿……
阮君烈想着想着,忍不住有些生气。
叶鸿生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阮君烈不相信。
阮君烈回头看看桌边那一对,心想:喜欢男人的都是这种污烂不堪的人。叶鸿生怎么会是这样?
阮君烈一叠声的骂自己:这不可能,肯定是假的!
但是阮君烈没法忘记他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是无法用兄弟情义来解释的。
阮君烈越解释不了,心里越不高兴,恨不得自己从没有看见过。
这种怪癖不可能出现在叶鸿生身上。
阮君烈重新拿起酒壶,倒酒,猛喝几杯,浇灭心中块垒。
众人玩着,说着,很快到晚上了。
他们算了算手中的筹码,赢家准备请吃夜宵。
带着戏子的副官也赢了,正搂着相好亲热。
阮君烈心情低落,有点醉了,看不过去,忍不住开腔道:“男人有什么好?不恶心吗?”
这位副司令哈哈一笑,戏谑道:“各有各的妙处,人生得意须尽欢。长官,你试试就知道了。”
阮君烈冷笑一声,不快地站起来。
周围的人急忙拉住他。
“醉了醉了,喝多了。”徐正恩拉住阮君烈,叫人拿毛巾来。
见玩笑开大了,这位副司令带着醉意,开脱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想要男人就男人,想要女人就女人。有什么好拘泥的?”
黄克见阮君烈生气,急忙正色,打趣副官道:“你这是久居鲍肆,不闻其臭。”
这位副司令嗤之以鼻,回击道:“你家小娘皮的逼不臭?有芝兰的香气?”
此话粗俗,却挺有道理。
众人楞了一下,不知如何表态。
不知谁说一句:“好口才!”
众人全部大笑起来,掩饰过去。
阮君烈皱起眉头,爬起来漱漱口,到阳台上去吹风。
他走到外面,打开窗户,让风把身上乌七八糟的气息吹走。
站了一会,他觉得舒服一点。
阮君烈举目四望,看到河岸边栽着一排松树,正迎风摆动,姿态夭矫。
他的思绪不由随之摆动,想起了叶鸿生的信。
叶鸿生用梦呓般的口吻,对他诉说道:“我要化成松柏……”
晚风习习,月牙初绽。
阮君烈站在银辉下,陷入迷思。
一阵风吹来,他好像闻到松针的清芬。
第14章
第十二集团军司令部。
众人发现,最近阮司令和参谋长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
往日里,叶鸿生最受司令宠爱,没人能比。
阮君烈时刻都要见到叶鸿生。
叶鸿生消失一下,阮君烈会在司令部转一圈,逢人就问:“参谋长去哪里了?”
阮君烈遇到麻烦事,交给叶鸿生办。
遇到好差事,阮君烈火速交给叶鸿生办,好让他受到嘉奖。
叶鸿生是一个实干派,军官们都承认。
不过,他也不算样样都好吧?败军之绩也有过。
叶鸿生人品虽好,战功并不算特别突出,有几个师长就比他强。
司令本人战功赫赫,获过青天白日勋章,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一味地表扬他,娇宠得不像样。
军官们早就心中不平,如今的变化也算是顺应民意。只是这种变化未免奇怪,叫人摸不到头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叶鸿生忽然不肯走进司令办公室,好像那里有一条警戒线。
阮君烈一个人看文牒,看到棘手的,便对人说:“交给参谋长。”
旁人把文件交给叶鸿生。
叶鸿生办好,也不直接上报,又交出去,说:“请转呈司令。”
旁人只好再送给阮君烈。
他们两人的办公室紧挨着,中间距离不到一米,非要隔空喊话,好像少一个人传话,死活就办不成事了。
有时候,叶鸿生处理军务,不晓得妥当不妥当,还没签字,也叫人“转呈”司令,让阮君烈过目。
阮君烈拿到手里,不知道是谁办的,觉得不合心意,训起人来。
中间人十分委屈,正要辩解,叶鸿生已经走到门口。
叶鸿生对司令说一句:“是我办的。”
阮君烈登时收声,停止训人。
阮君烈一言不发,沉默着,拔出钢笔,签字同意。
叶鸿生微微躬一下身,拿起文件就走了。
叶鸿生不跟司令讲话,也不解释,一副傲骨嶙峋的架势,司令也不生气。
不管他给阮君烈什么,阮君烈都签字同意,从来不问为什么!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更奇的是,开会的时候,阮君烈与叶鸿生的座位很近,两个人却不互相看。
阮君烈目光平视,绝不左顾右盼。
叶鸿生看着手里的文件,喝茶水。
一件提议,众人议论完,阮君烈觉得很好,大大表扬一番,认为可以执行。
叶鸿生旁听一阵,放下茶杯,说:“不成。”
叶鸿生扭过头,看着阮君烈。
阮君烈稍微与他目光交汇一下,态度立刻低了八度,沉默下来。
然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阮君烈说:“再研究一下。”
有没有搞错?再研究一下?
阮君烈性情大变,简直不像是司令了。叶鸿生才是司令。
大家看不明白,觉得这个变化藏着古怪。
大家私下讲,是不是司令有什么把柄被叶参谋捉到了?两人反目,又不能闹翻,导致这样一种欲罢不能的状态。
这些闲话传到叶鸿生耳朵里,叶鸿生只能苦笑。
阮君烈左右为难,舍不得他。
这让叶鸿生又惊又喜,但是阮君烈的反应明显是在躲避,不愿与他接触。
阮君烈想避嫌,不要他亲近,偏偏又要顺着他,不忍心恩断义绝。
叶鸿生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常常被弄得心浮气躁。
叶鸿生的妄念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
他本来想好瞒一辈子。
阮君烈不喜欢,他就不说。一辈子做朋友。
眼下纸包不住火,秘密被撞破了。
叶鸿生心中的妄念跑出笼子,烧得更旺。
阮君烈发现屋子失火了,按照他的脾气,烧就烧掉,没什么值钱的。但是这一次,阮君烈心软起来,舍不得一砖一瓦的旧情,怕被一起烧掉。
叶鸿生想对两人的关系实施人道毁灭。
阮君烈不同意,觉得太不人道了。
叶鸿生简直不懂该怎么办。
阮君烈不与叶鸿生说话,不能容忍他触碰自己,最好连眼神都不要碰,不准越雷池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