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下——香叶桃子

作者:香叶桃子  录入:11-28

没想到,她摇身一变,转眼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完全不认为她爸的倒台与其有关。一个纵容子女虐杀群众的人,他怎么能做政委?凭什么说他不是权贵?造反派如何能不造他的反?

叶鸿生明白,众人也明白,但是她不明白。

叶鸿生沉下脸,站起来。

她往后让一步。

叶鸿生打开手边一本书,问她说:“你看到这是什么?”

她把头伸过去。

叶鸿生指着“人民民主专政”一行字,告诉她:“这是人民的事业,不是你爸专政,更不是你专政。”

好一顿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起起伏伏的波澜中,革命的虚火慢慢消下去,风流云散。改革的春风吹进来,低迷的人们终于感受到温暖。

彭乡的农田分包到户,鱼塘也有人承包下来,经济日益复苏。旺儿每年都带一些活鱼活虾来城里看叶鸿生。船总年纪大了,在家里含糊弄孙,带他的重孙。

生活逐渐稳定,人们开始感受到幸福。

叶鸿生感受到另一种烦恼。

在全省范围内,他是军中最有权力的人,来求靠他的人犹如过江之卿。叶鸿生尽量不与闲杂人等接触,但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要解决。有一段时间他较好说话,找他的人能坐满传达室。

叶鸿生叫传达室登记,原则问题再来找他。找他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以各种理由找他。他前前后后带过不少士兵,逢年过节,这些部下会上门拜访。当年的小兵辛苦提干,转业后当上国家干部,现在也要退休了。他们都有子女,来找叶鸿生拓展子女的仕途。

他们恳求说:“老首长,我的子女你还不放心吗?”

叶鸿生心想,我还真是不大放心。你们也许是忠诚的。你们的子女尚未立功,但是在上学、上班、提干方面得到过不少优待。

叶鸿生只好笑,颔首微笑,然后不办。

等到退休,他干脆去养子孙卫国家里住。

军委在风景区修筑别墅,让叶鸿生去住。叶鸿生是兵团级别待遇,有资格拥有一套山间别墅,夏天乘凉,配备卫兵服务。冬天的时候,南方修筑的高级疗养院将为他敞开,无限制疗养。

叶鸿生没有兴趣,自认军区大院的一套住宅完全够用。他身体还好,不需要花人民的钱去疗养。军委依然为他保留份额,随时供他支取。

叶鸿生到养子孙卫国家,帮他操持家务。

小时候,孙卫国受过一些委屈,得到的关爱少,内心有些自卑,结婚晚。成年后,恢复高考那一年,他考上大学,信心有所提升。孙卫国在一个技术单位上班,像牛一样干活,当上骨干。

工作关系,孙卫国经常出差。为支持养子的事业,叶鸿生决定亲自给他带孩子,帮他减轻负担。孙琳琳断奶之后,叶鸿生就去照顾孙女。叶鸿生常常出门买菜,穿着一领洗白的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飘飘荡荡的布袋,兜里不超过十块钱。

他挨个走过每个菜摊。

卖菜的农妇认得他,亲切地招呼道:“大爷,今天有新蒿子杆!”

叶鸿生买一斤。

水果摊的小贩也热情揽客,呼唤道:“苹果脆又甜,大爷不来两斤?”

叶鸿生又去买苹果。

农妇和小贩们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瘦高、白脸、微瘸的老头儿就是此处州府的骠骑大将军,服紫带金,因为他身上什么都没挂、头上也没戴。

叶鸿生捧起一个苹果,用手轻轻婆娑,看看它皮色是否光润,够不够红。他不大能辨认出新品种的苹果,你跟他说这是什么品种,值多少钱。只要不太离谱,他都会相信。

小贩觉得叶鸿生是个好老头,不怎么讲价,还经常夸奖水果好。他不会知道,叶鸿生的手指曾经握在枪上,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叶鸿生找出钱来,交给卖苹果的小贩。小贩给他一个塑料袋,让他把蒿子秆搭在圆滚滚的苹果上面,一袋子搞定。叶鸿生提着袋子,准备过马路回家,恰在此时,绿灯变红灯。看他在红灯前亦步亦趋的小心架势,没有人能想到,这破老头跺一跺脚,军区都要抖三抖,省长也要从酒席上滚下来。

叶鸿生没有跺脚吓别人的习惯,他步履从容,回到孙家的小楼前。到家后,他把东西取出来,淘干净米,把一颗红苹果洗干净,等着孙琳琳回来啃。

叶鸿生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感到做一个“大爷”很好。不会有人突然冲到他的汽车前面,高叫着“首长!我冤枉!”一个飞身拦住车,假如他不收状子,对方就要往车轮下面钻。

也不会有人往他家里塞一些金银器物、昂贵的电子设备,再握住他的手,热烈地说:“首长,这只是一点心意。你办事我很感激。你不收我心里不安!”

叶鸿生安抚道:“你想多了。”

人家坚决不干。

叶鸿生只好加重语气,说:“你想多了!”

对方委委屈屈地走掉,抱走金银财物,临走又丢下一些土特产。

离开军委大院,这些麻烦都没了。

叶鸿生卸下千斤事业,一身轻松,用瘦长的手指头择菜,把蒿子秆择干净,切好,摆在塑料盆里。 家务活都干完以后,他看一下时间,快要到幼儿园放学时间了。孙琳琳在她爸爸单位的职工幼儿园,离的很近,她妈妈每天早上送她去,下班再接回来。琳琳妈有时候加班,来不及接女儿,就拜托单位同事顺道领她回来。

叶鸿生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群小朋友在大人的拥簇下,像一群欢快的蚂蚱,蹦进院子里。孙琳琳身上斜挂着一个粉红色的小包,穿着她妈妈打的绒黄色毛衣,被一个阿姨牵着,带到院子里。

孙琳琳走到楼下,跟阿姨再见,抬头一看,看到是最宠爱自己的爷爷。她顿时迈不动步子,在楼下发出嘹亮的哼哼声,示意自己上一天幼儿园很辛苦,妈妈没有来,她很不满意。

叶鸿生慌忙跑下楼,抚摸她一番。

孙琳琳本来准备打滚,爷爷来得快,还没来得及。她伸出小手,表示要抱。孙琳琳被养得很好,叶鸿生定期喂她一勺甜橙味的鱼肝油,包虾肉馄炖给她吃。孙琳琳的小手白胖胖的,上面有五个小窝窝。

叶鸿生把小姑娘抱起来,哄了一会,负在背上,把她往楼上驮。

家在四楼,还是比较高的。叶鸿生斗志昂扬,一层层爬楼梯,奈何腿脚不好,走到三楼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不复当年拔山扛鼎的神勇,他老了,饱经摧折。

叶鸿生对孙琳琳哄道:“囡囡,爷爷累了。我们走回去吧?”

孙琳琳从他背上滑下来,让叶鸿生牵着,叽叽呱呱地讲自己幼儿园发生的趣事。两人一起开门进家。

孙琳琳抱着苹果,开始啃。

叶鸿生把饭煮上,然后拿起毛笔,教她写字、认字。

等媳妇回来,叶鸿生可以休息一会,去看新闻。

叶鸿生看过新闻,心里很平静,关上电视,再看一会书。岁月像一条大河,从悬崖上冲下来,一路度过激流险滩,变成一条宽阔而平稳的水域。

叶鸿生没有什么奢求,他躺在床上,很快能入睡。他唯一不能放下的就是阮君烈。魂梦中,叶鸿生常常见到阮君烈。每一次梦到阮君烈,他起床后,就会怅然若失,沉思好半天。

在孙琳琳刚上小学的日子里,有一天,阮君铭忽然打电话,说:“子然回来了,给我父母修墓。你过来吗?大家一起聚聚。”

八十年代后期,两岸尚未化冻,探亲的人已经很多。阮君烈也退下来,不再做官,拘束少些。朱氏去世后,阮君烈从美国取道,携母亲的骨灰回大陆,考虑给父母重新修墓合葬。

叶鸿生听了,激动得要命,挂掉金生的电话,用最快速度联系军委秘书,让他派车给自己。想一想,金生在A市,自己在B省,两地开车还要一夜时间,不够快。叶鸿生又打电话给秘书,叫他给自己安排飞机。

第76章

飞机腾空,到达后,当地军区派车接送。

叶鸿生最快速度赶到A市,正好是吃完饭的时间。阮君铭的家仍在医院后面,在一条幽静的街上,盖了奶黄色新楼。动乱过去,阮君铭重新当上院长。他已经退休,作为资深专家,还在医院参与科研工作。

叶鸿生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按金生家的门铃。

金生跑来开门,见到他,吃一惊:“你来得好快!”

叶鸿生进门,把外衣脱下来,迫不及待地问:“子然呢?”

金生动作滞一下,心虚地不说话,帮叶鸿生把衣服挂上,引他往客厅走。客厅很宽敞,摆着古典的桃花心木家具,窗台处有一架钢琴。钢琴原本是金生妻子宝莹的爱物,现在给金生的女儿宝铃弹。桌上铺着暗金色的桌布,缀着流苏,正中有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新鲜的月季花。

叶鸿生看到桌上摆着一个银质咖啡壶,一对银杯里有残余的咖啡,旁边盘子里盛着方糖,奶壶里装着牛奶。金生把他最喜欢的茶具拿出来,正在招待弟弟。可是阮君烈到哪里去了?

金生面色有些尴尬,把手塞在口袋里,说:“我跟他又吵架了。我说你要来,他怪我不同他说。吵着吵着,他就走了……”

叶鸿生来得这么快,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平时与金生见面,叶鸿生穿戴都是军服,共军的制服。要见阮君烈,他专门找出一件普通毛呢大衣,风尘仆仆地跑来,中午饭都没吃。

金生看在眼里,提议说:“他去机场没多久,你可以挂电话,推迟航班。他走不掉。”

叶鸿生叹道:“金生,不要闹了。”

倘若叶鸿生通过军委致电机场,命令截留,阮君烈飞不出他手掌心,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叶鸿生只想看看阮君烈,以偿相思之苦,不是来逼迫他。阮君烈是一个权利欲很强的人,喜欢服从,不会容忍叶鸿生在他面前展示权势,哪怕不是故意的。

金生指着沙发,说:“那你坐坐。晚上一起吃饭。”

他把冷掉的咖啡放到电炉上,重新煮一煮,又找一个干净杯子给叶鸿生。

叶鸿生坐下来,掩饰着失落的心情,问他阮君烈的近况。

金生把桌子擦一下,随口说:“还不是老样子。”

交谈中,叶鸿生得知,国军去台湾,虽然人多位子少,阮君烈还是获得职位,荣宠加身。撤离时,他不光带走母亲,也带走了苦苦等待的含香。以含香的身份本不配嫁给阮君烈,做他的夫人。感念这份情谊,阮君烈娶了含香。他们育有三个孩子。

听说阮君烈生活平稳,似乎很幸福,叶鸿生心中欣慰,对金生说:“他还好吧?”

金生感慨道:“给他的钱能打一座金山,反正不知道共产党来了会怎样,能带走的都带走。过不好就怪了。”

叶鸿生笑笑。

金生把烧开的咖啡提下来,给叶鸿生冲一杯,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金生告诉叶鸿生,阮君烈回大陆好些天,并不是刚到。土改时期,金生把父亲的遗骨迁到A市人民公墓,只有一个墓室,无法合葬。他们兄弟两人将父亲从公墓里迁出来,把母亲的骨灰摆一起,在老家找一处风景秀丽的墓地。让父母得以合葬,魂归故里。

办完大事,阮君烈留恋故乡的山水,一路看看停停,回到哥哥家。

知道弟弟的毛病,金生原本不准备戳他,非把叶鸿生叫来。人生苦短,他想兄弟俩安生地过几天。说到这里,叶鸿生好奇地问:“金生,那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金生晦气着脸,说:“你别不高兴。我知道你很大方,但是他心窄,我怕大家到一起,他脸上不好看。”

叶鸿生笑起来,真心实意地说:“我没有。”

金生喝一口咖啡,说:“他到家以后,找机会跟过去的朋友联系,徐正恩还来看他。”

徐正恩在A市的设计院工作,不在机关,相对平稳。他的妻儿过早离开南京,抵达台湾,无法折返,一家人分离了。他后来重新结婚,组建家庭。阮君烈带着他前妻的书信,与他联络。信里写了很多思念的话,徐正恩一直抹眼泪。

金生告诉叶鸿生:“徐正恩走后,他落落寡欢的。”

阮君烈与徐正恩回忆过去,互相交心,稍微得到一点叶鸿生的消息。徐正恩跟叶鸿生来往很少,只听说过他的遭遇,无意中吐露一些。阮君烈得知,叶鸿生在运动中被打残,心情低落,变得沉默寡言。

阮君烈不看电视,也不出门,没心情吃饭,对着远处的江流发呆,神色悲愤。

金生无可奈何道:“我就去跟他讲话。”

可是阮君烈只字不提叶鸿生,也不问。他不理哥哥,没反应。

叶鸿生也生出些无可奈何,问金生:“你说什么?”

金生把杯子放在银盘里:“大家本来是兄弟,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想见面就算了,见面就要抓住机会。人生苦短,我们都老了。我看他毛病太重,犹豫不决,只能下帖猛药。我就跟他说,你死了。”

金生觉得咖啡苦,又倒一些牛奶进去,满意地搅动。

叶鸿生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评价。

叶鸿生忍住心疼,追问道:“他怎么说?”

金生将饼干盒子打开,给客人吃点心。

叶鸿生推开,表示不吃,急切地等他回答。

金生瞥叶鸿生一眼,说:“吃饭还早,先吃块饼干。急什么?他又说不出好话!”

叶鸿生只好顺着他,捡一块黄油饼干吃。

金生也拈起一块椰子塔,就着苦咖啡吃下去,直言道:“他说你死得好。”

叶鸿生笑了。

叶鸿生带着笑意,催促道:“然后呢?”

金生没好气地摇头,说:“然后?然后他就发心脏病,脸和嘴巴都青掉。”

当时,金生骗弟弟,说叶鸿生死了。

阮君烈不信。

金生言之凿凿,说叶鸿生退休在家,照常出门买菜,腿脚不灵,遭遇到车祸。丧事已经办过,阮君烈不信的话,等宝铃和宝鼎回来,问一下就知道。金生一双儿女,女儿叫宝铃儿子叫宝鼎,都结婚成家了。叔叔来探亲,他们回老宅里住,一大家团聚在一起。

阮君烈问:“怎么徐正恩没说?”

金生诡辩道:“徐正恩又不在军区。三十年来,他见过宾卿几次?有三次?”

阮君烈还是不信。

金生干脆说:“懒得和你讲!我找车带你去上坟。你一看便知。”说完,他甩开手,毫不留情地走了,留下阮君烈一个人。

阮君烈半信半疑,哥哥的态度让他开始忧虑。八十年代,通讯还不发达,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过期的报纸都不好找。阮君烈一个人呆在客厅。半个小时后,等金生回去一看,他卧在沙发上,痛苦地皱着眉,呼吸艰难,用手压住胸口。到这把年纪,阮君烈也不复当年的铜头铁臂,患有冠状动脉硬化,一下子心绞痛发作,爬不起来。

听到这里,叶鸿生心如刀绞,按耐不住,出声埋怨道:“金生!你知道他有病,骗他做什么?你没给他吃药?”

金生按住叶鸿生,解释道:“他没事!我是医生,又是他哥。他会怎样?”

当时,金生也不知道阮君烈的病情,吓了一跳,他立刻拿药给弟弟含着。阮君烈服过药,躺一会,解除了痛苦。

金生坦白,说叶鸿生还活着。

阮君烈骂了哥哥一顿。

弄这么一出,叶鸿生的名字就不再是禁区,兄弟两个谈论起来。

阮君烈问哥哥,叶鸿生做官做到了什么程度?

金生简单描述一下叶鸿生的仕途轨迹。

阮君烈感叹一声。

阮君烈又问:“宾卿娶了什么样的女人?”

既然叶鸿生有了孙女,那他肯定是结过婚。阮君烈是这样想的。

金生说:“宾卿没有结婚。”

阮君烈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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