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薛翔!”
9.1.绝意
只恨古今痴情意。
他不曾听他回应,指尖发颤地伸到他鼻下匆匆一过,却是忍不住吐出一口气来。
还好,还是有气息的。
邵若拙见他的手忽地动了动,顿时大声叫道,
“薛翔!你醒一醒!是我!我在这里……”
可是薛翔没有反应,只是将身子渐渐蜷起,仍绑着绷带的右手搭在左肩上,而左手则轻轻覆在腹上。邵若拙见他将头紧紧低下去,似要贴在胸口才是罢休,而双腿是一紧再紧,浑身几乎要团作一团。
邵若拙见他满头大汗,怕他这样会挤着肚子,便拉开薛翔的手,轻声道,
“松开。”
但薛翔却不肯松,两手直接围在腹上,交叉保护着,肩头开始微微发颤。邵若拙细看他的脸,却发现他的眼中不停地淌下泪来,而双唇是紧抿的,以至于一丝哭声也没有。
邵若拙不忍,可是左手已废,无法让他翻身躺好,便只得轻轻抚摸着薛翔俊俏的眉眼,看那双素来坚毅的眼中不停流出滚烫的泪水。
他只看到薛翔浑身是伤,背后是被鞭子抽伤的,而胸口正绑着绷带,只是内衫遮住看不出来,而右手又被多次包扎。
这人,和他见面才是三日不到,便已被折磨得浑身刀伤鞭伤割伤,可怜他还怀着孩子,每次腹中作疼时几乎生不如死。
邵若拙瞬时恍惚了,将他从战场上带下来,究竟是害他还是护他?
而自己与他这些年,到底是使他爱了,还是恨了。
邵若拙自己,忽地有些疲倦。
他名为薛翔,自是翱翔天际不受束缚,他本就是愈飞愈高的鸟,凌云壮志心,海阔天空意。
自己不许他争不许他赢,是否便是折了他的双翼,教他一生受苦?
邵若拙不禁闭起眼来,指尖触碰到薛翔的热泪便是心底发颤。
他若要高飞,便让他去,要是自己亲手筑了笼将他困住,他也不过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何必为难于他……
他的口中隐隐出现一抹苦涩,却是狠狠吞下。
这时薛翔睁开眼来,望了望四周,只看到邵若拙模糊的影子。
他眯起眼来,双手使劲按在榻上强撑起身子,气息一时有些乱了,艰难地向里头匆匆爬了几步,一双眼紧紧盯在邵若拙受伤的左手上。
邵若拙不为所动,看着薛翔的目光有些冷淡,右手却紧紧握着。
薛翔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后便趴着喘起气来,盯着邵若拙的左臂,他抬起视线看了邵若拙一眼,复又顺下眼去,细若蚊蝇地道,
“对不起……”
邵若拙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一颤,他阖上眼去,转头不再看薛翔,右手攒紧。
薛翔听他无比淡漠地道,
“你可以走了。”
他登时呼吸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便抬眸望着邵若拙,可是他不回头,连一眼也不肯看他。
薛翔又听他毫无感情地道,
“走。”
虽是早早准备逃离,也下了坚定的决心,可是这一刻,薛翔却是脑中一片空白。
邵若拙这一字,仿若晴天霹雳,即使预料并准备久矣,可仍是让他心惊肉跳。
薛翔禁不住眼眶一热,顿时眸中含泪,微微低下头去,一滴泪珠啪嗒一声掉在床褥上。他捂着自己微隆的肚子,张了张嘴,一下子没说出话来,只是满嘴气音,可是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得飞快。
邵若拙耳聪目明,早就看到他的反应,心下一紧,狠狠闭上眼去,本欲干脆地冷绝,却忍不住低吼道,
“我叫你滚、滚!”
薛翔根本不敢抬眼看他,怕看到他那张冷漠的脸,他一手托住柔软的肚子,一手伸去想碰一碰邵若拙,但是终究缩了回去,他张了张唇,又张了张唇,呼吸都屏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对,他是想走,可是是他薛翔自己要走,不是邵若拙叫他滚!
他要走得风风光光,让邵若拙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而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被邵若拙这混蛋赶走!
邵若拙见他不动,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帐门口,目光凶狠,恶声喝道,
“滚!给我滚!”
薛翔紧紧闭上眼去,泪流满面,又迅速狠心地擦掉泪痕,声音有些发颤道,
“我是、要走,不、不需要你叫我滚!”
邵若拙根本不肯看他,依旧手指帐门,背对他,冷绝道,
“好,现在,走!”
薛翔抬起头来,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颤声道,
“你敢不敢,看着我说话,看着我,亲口叫我滚开!”
邵若拙紧紧闭上眼睛,根本不敢回头,僵直了身子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薛翔见他只肯背对,便是狠下心肠,深吸了一口气,硬声道,
“邵若拙,你记着,这辈子,只有我薛翔负你,没有你邵若拙负我的时候!你没本事叫我滚,我也不会听你的!该走该滚的是你!”
薛翔站起身来,走下榻去,站在邵若拙身后,绝情道,
“邵若拙,我告诉你!今后是你永远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是你得远远避开我,是你!这辈子也得不到我的原谅!”
邵若拙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他,盯着他的眼睛,淡然道,
“好,是你负了我,我会苦痛一生。”
薛翔死死地盯住他,似要将他看穿为止,邵若拙受不了他的目光,狠然别过头去,道,
“我对不起你,耽误了你的荣华富贵,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挠。等你日后飞黄腾达,再来找我寻仇也不迟。”
薛翔盯着他眼睛,见他不敢看自己,他沉默一会儿,伸手托住腰,继而缓缓地点起头来,道,
“对,说得对极。我要你日日夜夜在恐慌与煎熬里挨过,让你备尝苦痛一生,不得安宁!”
邵若拙亦是缓缓地颔首,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道,
“是、是,对极,是你负了我。”
他又道,
“你可以自由离去了。”
9.2.
他又道,
“你可以自由离去了。”
薛翔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不松开,不放手,他便这般站着不动,只是撑在腰上的手有些发颤。
邵若拙低下眼去,看见他的动作,颔首道,
“对,你有孩子,我去准备马车食物,送你走。”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就在他走出几步后,就听身后茓翔冷笑了几声,可邵若拙听着,分明带着凄凉之意,继而听他道,
“你以为凭你今日的举动能狠心得让我死心吗?”
邵若拙停下脚步来。
薛翔开始动手扯去自己破烂的单衣,嘴角勾起一抹笑来,继而嘲讽道,
“我告诉你,你比不上我。你的聪明比不上我,手段比不上我,就连狠心都比不上我!”
他的声音渐渐抬高,一句比一句响亮,而身上的单衣也被胡乱撕扯成碎片咔咔作响。
邵若拙听着他的话、这些声音,身躯有些僵硬地微微转过来。
薛翔将单衣扯尽,继而拉开腰带,裹裤便轻飘飘地落在地面。
邵若拙心底莫名地发寒,四肢均是僵硬地慢慢转过身来,便见薛翔褪尽衣衫站在他身后,他的肩头是绷带,手臂上也有绷带,而让邵若拙瞳孔猛缩的是,
薛翔的腹上缠着不计其数的白绫,层层绸缎将他的腹部裹紧,捆扎出依旧修长的身形,但他的腹上仍是突出一个滚圆的小肚子。
邵若拙忽地喉间一紧,眸光发颤,想起他之前不肯脱衣的举动,隐藏肚子是一回事,而真正重要的却是这个!
薛翔微仰起下巴,挑起目光盯着邵若拙,缓缓地将手伸到腰后,打开结来。
他俊俏的脸上只有麻木,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
邵若拙的目光死死定在他腹上,薛翔看见他发白的脸色,只是孤傲地微扬下巴,连勾唇都没有。
邵若拙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动作,一层,一层,一层地揭开裹在腹上的白绫,他听薛翔淡漠地道,
“我怕孩子被人看出来,我怕被人发现致使军心大乱,所以我日夜束腹,瞒了不知多少个月,一直到现在。”
邵若拙的眼睛只是发紧地注视着他的肚子,揭开了几层白绫后,薛翔的肚子仍是没有特别的变化。
邵若拙听他继续道,
“你不知道一开始有多痛,特别是它动的时候,简直要把肚皮撕裂了。而且它愈是长大,我愈是会痛,一次痛过一次,每次都吓得我以为它就要出生了。可是,”
他突然停下喘了口气,邵若拙看着他的肚子已然慢慢隆起,渐渐地愈发滚圆起来。薛翔的额上不禁冒出冷汗,可他仍是要道,
“可是我不能松开它,因为松开它就会被发现,那我就控制不了军心,不能一举将你拿下,不能让你在我面前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邵若拙听着他冰冷的话语,看着薛翔的肚子渐渐胀起,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长大一分,只在薛翔说话间胎儿便从四五个月长到七八个月。
他不禁喉间发紧,喉结微微滚动,咽下满嘴涩意,因为邵若拙心里明白,薛翔一直就是带着这个孩子在战场上与自己搏杀。
他每一招都拼尽全力,每一步棋都走得小心翼翼,而他这样作践自己,也只是为了一点,
他要赢!他薛翔势必要赢过邵若拙!
即使要使他日夜痛苦,即使要赔上他自己甚至亲儿的性命,薛翔在所不惜!
而他说了这么多,做得这么绝,就是为了告诉自己——
“我要争,就会不择手段去争,因为争到手了就是我的!就算再苦、再累,我都会咬着牙争下去!而其中的一点,便是要做到狠心、做到绝情!
“你很聪明,你猜得到我想到是什么,要做的是什么,但是你永远也猜不到我能将这些事情做得多狠、多绝!
“邵若拙,你看看,你倒是看看,这场仗,究竟是你赢还是我赢?是我输了整个大军来得惨还是你让你的亲儿被我这般折磨来得痛!你说啊!”
白绫轻飘飘地落在薛翔脚边,足足堆叠了几层,此刻,他便这样站在邵若拙面前,咄咄逼人,然而腰背挺直。
邵若拙看他的腹上遍布着红痕,其中一些甚至发了青紫,八个多月的身孕显得十分沉重,腹部隆起之大使邵若拙生出一丝惧意来,他不禁退后一步,但目光却是钉在薛翔腹上。
松了束缚,腹中的胎儿顿时闹得厉害,直顶得薛翔想要作呕。他一手撑着腰,另一手再托着腹底才勉强算是安稳,但额上的冷汗却止不住地颗颗滑落下来,连气息都有些发颤。
薛翔看着邵若拙的拳紧紧握在一起,看他双唇紧抿,眼中有恨意、有惧意,却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邵若拙听他的笑声,背后直直冒出一股冷意,目光有些发颤与慌乱。
笑罢他强撑着一口气,说话时已是双手发颤,道,
“你以为、叫我滚便会让我痛苦吗!我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苦,什么、是真正的痛!”
那一刻,邵若拙觉得以前不是自己疯了,而是薛翔疯了,他一直都是个疯子,为了争得他想要的一切。
他一直在做一个疯子。
薛翔是再也撑不住了,腹中狠狠地坠疼起来,一下一下扯着疼,他抱住肚子,痛苦地闭上眼去,隐忍地呜咽了一声。
身下忽地一热,如失禁一般涌出大片的血来,顺着他白花花的腿根迅速流到地上,染红了白绫。
邵若拙的眼被那片血红刺痛了,心口猛颤,他冲上前去抱住薛翔倒下的身子,发了疯似的叫道,
“军医!军医!救命!救命啊!”
薛翔直到昏迷前那一刻还听邵若拙凄厉地叫着,
“救救他!快救救他们……”
他阖上眼去,觉着似乎什么都足够了。
10.1.遇袭
情意浓时终成水。
似被人强行托起后颈来,掰开嘴去,又被灌入什么东西。
苦,苦得紧!
薛翔睁开眼来,眼前尽是重叠昏暗的黑影,那人捏得自己后颈生疼,连肚子也好沉,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压着,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那东西好苦,苦得眼里顿时流出泪来,薛翔便想着伸手去推开那人的手,可是手又被拽住,他挣扎了几下,仍是动不了。
这时喉间猛然一滞,苦涩的汁水一下涌进嘴里,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慌乱中本能地挣扎起来,忽地侧过身去,“呕”的一声将药吐了个精光,之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人抚着自己的背,听到声音说,
“醒了醒了!醒了就好!”
薛翔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混乱地四下翻转了一圈,可什么都是模糊的。
没有看到邵若拙。
他颓然地倒回去,不料腹中猛地一阵抽痛,薛翔立时嘶地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躺在榻上,半晌也动不了。
有人伸手在自己手上摆弄了几下。薛翔浑身一颤,发觉手能动了,便立刻缩回手来去摸自己的肚子。
他手下一惊,勉强睁开眼来看了看,看不清楚,便已吃力地阖上眼去。
肚子圆滚滚的,一点都不像自己的,而且沉了许多,仰躺着的时候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薛翔皱起眉来,迷迷糊糊里摸了摸肚子,便翻过身去。舒坦了一些后,他混沌的意识里隐隐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的宝贝,竟就突然长大了。
有人替自己拉了被子,动作虽不及邵若拙来得细心,可在他迷糊的意识里也懒得去理。薛翔微微缩起身子,双手捂在腹上,渐渐身上变暖,就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身上有些冷意,薛翔才慢慢睁开眼来,看见被褥,又缓缓地闭上眼去,轻轻拉了拉被子,将自己裹好便想睡去。他昏睡中感觉此时有人翻身起来,将自己盖到肩头的被褥向上拉了拉,盖在自己颈间。
薛翔在睡梦中扭头蹭了蹭,很快又安静下去,呼吸平稳。不多时,那只手又伸过来贴在薛翔额上,覆了一阵便缩回去。
那人将手撑在褥子上,支撑住有些不平衡的身躯,凑到薛翔脸边,低声唤了声,
“薛翔?”
见他仍是安睡,便也不再作声,在离他不远处找了个位置坐好,拉开车帘去瞧了瞧外边空旷的四野。邵若拙放下手来,转眸看向薛翔,很快顺下眼去,沉默地不再看他。
自是上回薛翔与他摊牌,动了胎气险些早产,之后便高热不起,直到昨晚才退下烧去。而邵若拙的部队已是拔营启程,在路上行了两日。他将薛翔安置在马车中,日夜照顾着,但薛翔一直昏睡,一连四日都仅靠米汤和药物为生。
邵若拙看着他那张消瘦的脸,心下愈发不安起来。
再说姚音,那日邵若拙只顾着薛翔,叫了军医给他救治,倒是完全将这个小舅子给忘记了。不想姚音第二日竟是清醒过来,自己给自己配了药吃,再由李诀照顾了两天,便是生龙活虎的了。
姚音一心想着薛翔,时时刻刻要见他,但邵若拙心里明白,便叫李诀瞒着。可依邵若拙来看,李诀在姚音面前完全撑不住场子,指不定早将实话说出去了。
险是姚音也是稳重的人,也不来找邵若拙的麻烦,只是配了方子送来,似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态。可是那天邵若拙看见李诀颈边细长且深的抓痕之后,他突然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的真谛。
薛翔不醒,邵若拙便也没办法,他左手还伤着动不了,每日给薛翔喂食的任务便是有些艰巨。他自是不敢让旁人过手,况且薛翔的身子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起初几次还显得艰难,到了后来有些纯熟了便也好办。
他白天照顾薛翔,晚上自是卧在他身边睡觉,可唯一让邵若拙有些不满意的是,当初把薛翔抱上马车的那家伙特别没有眼力劲,将薛翔放在马车的左边,而邵若拙只得躺在右侧。到了夜里,寂寞时分,让他这个左手暂时残废的家伙连小手都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