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屏皇,你也走得太慢了吧。”小侯爷薄青换上了一身绛紫色的隆重华服,手摇折扇,居高临下,看着在数名侍卫挟持下缓步而行的男人,眼里闪动起猫捉弄耗子的几分残忍光芒。
殷长华对少年的讥笑选择了沉默以对,只是慢慢拖动双腿,费力挪步。
他走不快,自从被俘那天起,他双脚脚踝上就被锁上了粗重的铁链,末端还拖着个大铁球,每迈一步,脚腕处的皮肉便被镣铐铁圈磨蹭着,早已皮破血流。薄青见了,还“好心”地叫人给他清洗伤口,用的却是咸涩的海水。伤口碰到盐水后,更是钻心地痛。
身上的衣服,也被兵卒拉扯之际撕扯得破破烂烂,落魄潦倒,一路上,没被鹤山将士少嘲笑奚落过。
不过,更大的折辱还在前方等着他罢。鹤山王蒙泉,将会如何处置他这个阶下囚?是剥皮抽筋?还是杖毙坑杀?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绝不会让他痛快死去。也许趁早找个机会自行了断,还可以少受点活罪,然而身为皇族的骄傲,不容他在敌手面前示弱自尽。
“少磨蹭,走快点!”押解他的几个侍卫怕薄青怪罪,叱喝着用刀柄在殷长华背上狠抽了两记。
殷长华一个踉跄险些绊倒,回头扫了那几个侍卫一眼。虽然落拓,几分皇者锐气犹在,那几人气息一窒,腰刀举在了半空,倒不敢再往他身上抽。
“句屏皇好气势!等到了殿上,你再尽情耍威风吧!”薄青一撇嘴,冷笑着拾级而上。
走完数千级的台阶,殷长华两个脚踝已被磨得血肉模糊,似有无数尖针在轮流戳刺,裤脚和鞋子都给血水染红了。
两排血脚印,歪斜着停在了乌金王座下。
“句屏皇,别来无恙啊!”王座上的男子朗声长笑,在空旷殿宇内激起阵回音。
殷长华默然望了眼,蒙泉王座两侧高高矮矮,站着不少臣子。众人脸上表情各异,幸灾乐祸有之,也有人义愤填膺,更多则是咬牙切齿。
小侯爷收起折扇,得意地单膝跪地,向蒙泉行礼道:“薄青见过国主。句屏皇已带到,请国主发落。”
“薄青,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起来吧!”
薄青嘻嘻一笑站起身,道:“这是老天爷开眼,才把咱们鹤山的大仇家送上门来。国主正好杀了他,祭奠我鹤山死难的万千将士。”
众臣群情激愤,纷纷附和道:“薄小侯爷说得是!杀了他!”
一个文臣更厉声呵斥起挟持殷长华入内的几个侍卫:“这人目无国主,拒不跪拜,你们怎么也不懂规矩,任由他放肆!”
几个侍卫面露惊慌,怕国主降罪,侍卫头领急忙操起腰刀狠狠砸向殷长华右膝内弯,站得近的几人都听到了一声轻微的骨头断裂声响。
痛,一下子从右膝蹿遍全身。殷长华面色惨白,却仍凭一股傲气支撑着身体挺立不倒。
那侍卫头领提刀正准备如法炮制,去砸殷长华的左膝,被蒙泉及时喝止。
“住手!”
蒙泉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悠闲地步下王座,走到殷长华跟前,瞅着他满脸的冷汗和两鬓白发,状似惋惜地叹道:“当年永稷一别,小王还想着日后有机会再去拜会我那岳丈大人呢!没想到他壮年早逝。句屏到了你手上,短短时日就亡了国,呵呵,句屏皇,你这皇帝,当得可真是无能啊!”
众人已知国主是要尽情羞辱这昔日宗主,都顺势讥笑起来。
殷长华根本无心与蒙泉做口舌之争,只忍痛沙哑着嗓子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风凉话,就不必说了。”
“句屏皇到此田地,居然还傲骨铮铮啊!”蒙泉眸底滑过丝嘲讽,突然抬脚,踢中了殷长华的右膝。
“唔!——”殷长华再也难忍剧痛,跪倒在坚硬冰冷的石砖上。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就要被这直钻骨髓的奇痛夺走意识。
蒙泉脸上依然笑容不减,垂首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男人,故作为难地道:“小王也不想委屈句屏皇,不过嘛,就这么轻易杀了你,我鹤山国臣民可不会答应。你说,小王该如何发落你是好?”
几个机灵臣子顿时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有提议将殷长华凌迟曝尸的,也有人力主火刑,蒙泉只是含笑聆听,时不时还略点下头,似乎颇为赞赏那几人的点子。
殷长华听着众人嘴里层出不穷的酷刑,自知在劫难逃,心底倒也没任何惧意,也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被右腿越来越强烈的痛楚所掌控,冷汗留个不停,脑海里晕眩一波胜一波,耳边的各种声音也逐渐变得遥远……身体晃了两下,终于倒地失去了知觉。
89
醒来,眼前一片昏黑,身上阵阵发冷,双腿竟似已麻木,感觉不到存在。
他呆滞了片刻,眼睛开始适应四周,辨明自己置身处是间水牢。双腕被高高吊起,锁在了屋顶垂吊下来的镣铐里,双膝以下全浸泡在一池子冰冷腐臭的水中,难怪已无知觉。
水牢中没有油灯,仅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子泄进来,照在黑黝黝的水面,偶尔反射出几点白光——
水里,竟半浮半沉着不少已被浸泡到惨白的细碎肉块,有的甚至还连着点骨头毛发。
看清那应当是属于人类的尸骨残骸,殷长华毛骨悚然,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地直翻酸水,只是他许久未曾进食,只发出几声干呕。
“哟,醒了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隔墙响起。
沉重的铁牢门很快被打开,两名狱卒举着火把走了进来,踏着搭在水面的木板走到殷长华身前,一人还故意将火把凑近殷长华照了照,刺眼的火光令殷长华不得不眯起双眼。
那人瞅着殷长华火光里仍惨白无血色的脸,对个头较矮的同伴笑道:“听说这人就是被夺了皇帝宝座的句屏皇帝,瞧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难怪连自家江山也守不住。哈哈哈!”
“句屏仗着国力,杀了咱们鹤山多少将士,逼咱们称臣纳贡,活该被灭国!”那矮个狱卒说来咬牙切齿,阴着脸将手里一碗饭菜送到殷长华嘴边,恶狠狠地道:“要不是国主有令要留你一条狗命,老子现在就一刀宰了你。快吃!”
殷长华闭目不语。再饿,也不可能受这等卑微狱卒呼来喝去,更何况那碗饭菜一股馊味直冲鼻端,也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
见殷长华不吃,那人更是生气,猛地伸手捏住殷长华的下巴就要将饭菜强行喂进他嘴里,却被高个子同伴及时拦住。他愠道:“你这是干什么?”
高个子笑道:“人家好歹是皇帝,咱们可不能怠慢了。句屏皇既然不爱吃这饭菜,咱们另外准备去。”边说边朝那矮个直打眼色,拖着他走了。
听两个狱卒脚步声消失,殷长华才缓慢睁眸,涩然苦笑。一国之君,如今竟沦落到了遭狱卒欺侮的田地,可想到昔日句屏对周边小国恣意征伐,横征暴敛,也怨不得旁人。
一切,都是风水流转,报应不爽。
时光在死寂的水牢中近乎凝滞,殷长华身上的寒气却不断加深,全身都忍不住微微发抖。昏沈之际,那两人又返回水牢。
高个狱卒手中,还端了个大海碗,里面满满一大碗肉汤,正冒着热气。他笑着把肉汤端到殷长华面前,道:“看你冻的,脸都发青了。这可是我俩刚刚特意为你煮的,热乎着呢!喝吧。”
他在火把里笑得十分轻蔑,但殷长华此刻已快受不了水中阴寒,看到这碗热气腾腾的新鲜肉汤,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难抵诱惑,低头往碗口凑去。
那高个子嘴角扯开个冷笑,忽然伸手捏住殷长华的下巴迫他张大嘴,将大半碗滚烫的肉汤往他口中倒——
“啊——”殷长华失声痛叫,浑身剧颤。
那人却不为所动,把剩下的肉汤一点不剩,全灌进殷长华嘴里。看着殷长华痛苦喘气拼命摇头,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了,两个狱卒放声大笑,丢下碗扬长而去。
殷长华发出一连串咳喘,声已嘶哑。嘴巴、舌头、喉咙、连同五脏六腑彷佛都被沸腾的铁水烫过,火辣辣地灼痛。
这刻,他恨不得自己能立即晕死过去,也好少受点活罪,可身处水中,双手受制,就算想把自己打昏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垂死般的剧烈喘息。蓦然喉头一阵腥甜,连吐了几口血。
鲜血滴在水中,很快泛开涟漪。好些条黑不溜秋的小鱼原先不知道躲在池子哪个角落里,此时都被血腥气吸引游了过来,围在殷长华身边慢慢打着圈子。游动一阵后,似对殷长华不感兴趣,又逐渐散开,开始去啄食漂浮在水中的那些碎尸块。
这些尸块,原来就是被这小鱼咬食成这样的,而自己,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沦为鱼群的口中餐……
……“告诉你娘,叫她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把你交给我就是。我若是嫌弃你,就让我像那个船老大一样,掉海里喂鲨鱼去。”……
这,算不算是一语成谶,惩罚他离开斩霄?殷长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狱卒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他,没多久便又返回,两人手里还拿了火盆烙铁。
“还没死啊?你还挺经得起折腾的嘛!”高个狱卒一边嘲笑,一边从烧得通红的炭木中提起烙铁,与同伴走向殷长华。
炙人的热浪直逼面门,殷长华骇然,奋力挣扎起来,却被矮个子狱卒牢牢揪住头发,被迫仰起脸。高个狱卒冷笑一声,将烙铁对准殷长华的额头按了下去。
“吱——”皮肉焦臭的味道立刻伴随着殷长华暗哑的惨叫在水牢里弥散开去。
等烙铁提离,殷长华已然晕厥。额头肌肤一片焦烂,被烙上了一个“囚”字。
“这样才像个阶下囚,哈哈!”高个狱卒移动着手头的烙铁,还想找下一个地方下手,那矮个子摇了摇头,道:“我看他可没那么硬朗,万一弄死了他,可不太好向上边交差,还是改天再来吧。”
高个狱卒抬手连扇了殷长华几个耳光,见他仍低垂着头毫无动静,自觉无趣,便放下烙铁,和同伴离开水牢。
“!啷”一声,厚重的铁门被锁上,隔断了一切。
“国主,听说你抓到了句屏废帝?”
冷冰冰的女人声音,在石室里响起。
女子全身裹在黑袍里,雪白的脸颊两侧各绘了株黑色花朵,妖媚中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正用比袍子更漆黑的双眼冷冷注视着坐在对面蒲团上的蒙泉。“为什么不尽快杀了他?我听青儿说,大臣们都在议论,为何不拿他来祭奠阵亡将士?”
面对女人毫不客气的质问,蒙泉竟不动怒,反而恭敬地微笑道:“巫女大人,我留着他,当然有用处。我听闻半年后,炎雪国要为储君选妃,我正打算送王妹前往。如果能结下这门姻亲,也就能攀附上大国玄龙。”
“你想向玄龙称臣?”巫女的眼神变得更尖锐。
蒙泉微微一扬唇角,“当今乱世,玄龙独大,各国都依附玄龙求自保。我鹤山国小势弱,就算偏安大海,也迟早会招来玄龙铁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投诚,免得惹来兵祸,待他日我国力强盛了再做打算。那个殷长华,可不就是我用来结交炎雪和玄龙的一份大礼么,呵呵。”
巫女冷然道:“夜长梦多,万一被句屏废帝逃走了——”
“巫女大人,你大可安心。”蒙泉胸有成竹地笑道:“那殷长华不足为虑,凭他一个人,根本别想能逃得出水牢。况且,进了水牢,他从此就是个废人,就算出了去,也翻不了天。”
听他说得笃定,巫女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蒙泉告辞出了石室,笑容敛去,眉头微皱起一丝疑惑——被巫女一言提醒,他倒是想到了殷长华尽管已是亡国之君,但总该有死士追随,怎会突兀地出现在一艘从琼岛出发的普通渔船之上?
莫非殷长华兵败后,将孤悬海外的琼岛当做了新巢,在那培植兵力以图东山再起?岛上应当有其党羽,获知殷长华被擒,肯定会赶来营救罢……
水牢里日夜昏暗,唯一的那缕光线透窗而入,照在殷长华面庞上,惨无血色。那天被烙伤的地方起了不少大小水泡,有几处已破,渗着淡黄色的脓水。
比起额头的伤,他口腔喉咙里更是一片溃烂。
几天来,那两个狱卒嫌给他灌沸水热汤还不够解气,还弄来了辣椒水取乐。直到昨晚看到殷长华接连呕血,那两人倒也有些慌了,生怕弄死了这重要的人犯难以交待,便没再来折辱他。
殷长华业已被疼痛折磨得晕死过去好几次。醒来,总错觉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可喉头火燎般的奇痛告诉他,这噩梦并未结束。
几声脚步逐渐接近牢门。是那两人又来了么?他一寒,勉力抬起沉重得像灌了铅的头颅。
一点暗红火光随着开启的牢门,从来人手提的朱纱灯笼里泄了进来。那人高挽云髻,一张俏丽脸蛋被火光映着,带了几分惊惶,竟是远嫁鹤山的合贵公主。
“是……是你……”殷长华口齿不清地艰难挤出两个字后,喉咙一阵蛰痛,只能喘气。本以为句屏被灭后,这和亲的公主肯定也难逃厄运,说不定已遭鹤山王加害,见她出现,略觉宽慰。
“皇上,是我。”
合贵公主声音压得很低,踩着木板走近殷长华,看清他额头烙上的“囚”字,她忍不住掩嘴惊呼,眼圈也泛了红。“皇上,他们竟然把你折磨成这样……我、我这就回去找药膏。”
“不、不……用了……你快、快走吧……”殷长华吃力地摇了摇头。既已命不长久,也不必再去连累这已出了嫁的远房妹子。
合贵公主知他顾虑,低声哽咽道:“皇上放心,我怎么说也为鹤山王生下一女,他不会真来害我的,我——”
门外狱卒倏然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王妃,时候不早,请回吧。待会上边要是来人看到了,咱们也担当不起。”
合贵公主乃是花费重金偷偷买通了狱卒才得以入内,闻言不敢再耽搁,抹了眼泪匆忙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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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合贵公主果然又潜入水牢,还带来了伤药,交代那两个狱卒给殷长华上药。那两人收了公主不少好处,也没再为难殷长华。待公主走后,胡乱替殷长华涂了点药。
公主不敢惊动宫中人,自然也没向太医讨药,拿来的只是些普通止痛的药膏。涂上几天后也没什么大起色,殷长华额上依旧脓水不止。嘴里喉间的伤口也越发严重,到后来便开始吐脓血。至于公主带来的滋补食物,更是无法下咽,勉强喝下两口败火清毒的汤水,转眼就呕了出来,还夹带着紫黑血块。
公主见了,心急如焚,但也无计可施。
殷长华已隐约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反而强撑起精神安慰她:“别……难过,我、我就快……咳……解脱了……”
“皇上,你别再说话了……”
公主拿帕子替他抹着淌落下颌的血丝,一条雪白的绢帕很快就被染红,想到自己前两天依稀听说鹤山王要将殷长华押送给玄龙皇帝,届时殷长华的下场肯定更为凄惨,她不忍告知殷长华,唯有暗自掉泪。
殷长华咳出几大口瘀血后,喘着气,遥望窗口那丝缕微弱青光,失了神。
斩霄……斩霄,可还在为他的不告而别伤心愤怒?
“呵……咳咳……”是恨是怨,他都快偿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