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却只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藏不住的戏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一旁的老大就已经忍不住骂了起来:“我操,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恶心?”
我将沈郁桐挡下来,用最无所谓的、最云淡风轻的口吻反问道:
“你说呢?”
第13章
橘红色的灯光在缭绕的烟雾里显得尤为迷离。我的对面坐着四个人,他们讳莫不清的面孔杂糅在恍惚的光线下,徒然在空气中生出暧昧而恶毒的气息。
请试着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在你所处的班级内,是否总有那么一个人——他可能是吐字不清的结巴,可能是举止怪异的另类,也可能是衣衫不洁的“小叫花”……他们或许正孤零零的座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试图将自己的身体融进背后的水泥墙里;他们或许也有所谓的同桌,可在别人眼中,最值得同情的总是那个不得不与他共享空气的倒霉人,却怎么也轮不到他。
而无论这些活该受人排挤的异类拥有怎样的特质,他们一定是懦弱而卑微的。你奚笑他、冷落他、打骂他,其实并不一定是因为这个人让你讨厌的无可救药,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软弱让你觉得好欺负而已。
有一日,当你不再轻狂,不再有资格因为年少而被世界原谅,你也许会尝试着收起锋芒,可别人正在经受的痛苦与悲伤,却依旧免不了成为你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
——你觉得冷,可谁不冷呢?
这些平日里和你称兄又道弟的人,他们是否也在等待揭开你的伤疤,看看那些丑陋的旧伤口,可以拼出一幅何等搞笑的幽默漫画?
有谁先开起了玩笑,“我说小龙女啊,你这是看上人家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哥哥我看好你哦!”
我在笑,莫非言在笑,所有人都在笑。
有谁举起了酒杯:“敬汉语言文学班的‘葫芦娃’们!”
——敬汉语言文学班的“葫芦娃”们。敬我的好室友,我的好兄弟们……
回去的路上,莫非言搂着我的肩膀,像最好的哥们一样趴在我的耳边道:“兄弟,别再让我在不该有你出现的场合看到你。”
我停下脚步,也依着他刚才的样子将身体伏了过去,“你让我见光,我让你死。”
“我是好心。”
“我也是。”
我不在乎他在哪里碰见我,又或是看到我与谁在一起,可若是他执意要将我肮脏丑陋的那一面暴露在睽睽众目下,我很有可能会真的为此弄死他。
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曲邵华总是能成功的调动起我全身的恨意,我曾不止一次的萌生过往他身上捅刀子的想法。我没有这样做,并非是因为我善良的不忍伤害他,这个将我扔进地狱的男人之所以能够平安无事的活到今天,更多是出于我对他家人的愧疚,以及对他本人的惧怕。在曲邵华的面前我早已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所以遇到再下贱的事情也会觉得无所谓。可在这群生活在象牙塔内的“天之骄子”眼中,我不过是个和他们没什么两样的大学生而已。
我欠曲邵华的,却不欠莫非言的。曲邵华有折磨我的资本,莫非言却没有。我从母亲的身上清楚地看到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恐怖,也深深地意识到言语的锋利往往比施加在身体上的暴力更可怕。
——所以,谁若扯掉了我身上的遮羞布,我定会毫不犹豫的弄死他。
莫非言是个怪人。他很少说话,很少回宿舍,他是人尽皆知的同性恋,却没人见过他真的跟谁亲密无间……我知道他喜欢玩游戏、有轻微的洁癖,总能在老大毫无防备的时候用一句话将对方噎到半死;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他把过去藏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的梦想和未来在哪里。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我看似了解他的一切,又看似对他一无所知。
可谁愿意和我打过个赌呢?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欲无求、什么也不在乎的“小龙女”,他的身上也会有一根绝对不允许别人触碰的软肋。你伤害了他,踩到他的尾巴,就必须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上帝作证,我从来都不是个善良的好人。
第14章
“我求求各位小祖宗,到外面千万别说是我何颖琳教出来的学生。我才批了三分之一的卷子就看到了五花八门的答案!还有沈郁桐我今天给你点儿面子就不说你写的那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回去把莱辛的《爱米莉雅·迦洛蒂》读三遍然后交篇3000字的读后感来!我让你再给我胡扯淡……”
我学着旁边同学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努力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我不敢抬头,不是因为我在为自己考的那点儿分数感到愧疚,实在是担心只要一看到上面的老师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填在考卷上的内容大概真的把她玩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站在讲台上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冲我们大声咆哮,若是让沈岚那个小悍妇见到这场面,恐怕得当场跪地拜师学艺了。
我还在低着头偷笑,却突然有神曲从桌仓里飘出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我手忙脚乱的将铃声按掉,却阻止不了教室里的同学笑成一团,其实大家先前都忍的无比辛苦,现在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何颖琳又开始发脾气,不过这次却开始骂我的卷子。……
老师前脚出门,沈郁桐就贱兮兮的粘了过来,“亲爱的,我昨晚喝醉了。”
“嗯哼,怎么没喝死你?”我没好气的推开他,就算是动动脚趾头也能想出是谁把我的手机铃声换掉的。
“宝贝儿,我错了,求你原谅我。”看一个大男生摇着肩膀学小姑娘发嗲其实是件很恶心人的事情。我本来也没觉得生气,善意的恶作剧和恶意的玩笑是两种概念,沈郁桐的行为可以归为前者,而莫非言昨晚说的话却可以纳为后者。
“赶紧滚蛋吧,我得出去打个电话。”之前急着关手机,我也没去注意是谁的来电,这会儿才发现刚才被我按掉的人是曲邵华。我走出教室,选了个相对安静的窗口,将电话回拨过去。
曲邵华的心情似乎很好,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开始装模作样的威胁我,“胆子不小呐,都敢挂我电话了。”我向他讲了刚才课堂上的那段插曲,他没说什么,倒先呵呵的笑了起来。
“你在哪儿呢?”我没话找话的问道。其实曲邵华在哪里,在做什么,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然后淡定的告诉我:
“医院,我前段时间出了点儿车祸。”
这就是曲邵华最令人钦佩的地方,我确信就算哪天他正坐在一架急速下坠的飞机上,他也会尽一切可能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
我找到曲邵华的时候,他正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悠闲的翻着书,他的右腿被厚重的石膏牢牢固定着,看上去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我从床边拉了把椅子,开始没心没肺的嘲笑他,“我急着从学校赶来见你最后一面,结果你活得很自在嘛。”
“我要真死了,你就是千万富翁了。”他一本正经的跟我开玩笑,“不过你可得知道,故意杀害被继承人是会被剥夺继承资格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和他在死跟钱的问题上纠缠下去。我向他追问事故发生的原因,结果却听到了一个“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曲邵华向我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他是怎样邀请一位美女共进晚餐,由于对方的女性身份,饭后他们既没去夜总会也没进洗浴中心,而是在公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等他们走累了并打算各自回家的时候,却在转弯处发现一辆车正在朝两人莫名其妙的冲过来。接着,曲邵华推开了身边被吓呆的姑娘,无比绅士的撞了上去……
我还能说点儿什么呢?谁会忍心指责一个用生命泡妞的男人。曲邵华见我不说话,又开始冷静的向我表示对方车速不快且刹车及时,所以他虽然悲惨的骨折了,但也不算特别严重,再固定几天就能下地活动了。
他正讲着,故事中的女主角就迈着优雅的步子闪亮登场,仅从外表来看,对方也的确是个值得让男人奋不顾身的姑娘。她的手里正提着给曲邵华带来的爱心便当,见我坐在一旁,还用好奇却不显冒犯的目光和我对视着。
“这是我弟弟。”曲邵华开口圆场。
弟弟?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在他身边跟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向人做介绍。
“那你们聊吧,我先回学校了。”我本想打趣儿叫曲邵华一声“哥哥”,可又担心他会在事后为此翻脸。
“我只是过来给邵华送饭,公司还有事儿,马上就要走了。”我才刚刚站起身,那姑娘就客气的拦住了我。她也的确没有停留太久,仅仅客套了几句就匆匆离开。
我等病房的门彻底关上,才转过头调侃曲邵华,“邵华?还叫的挺亲切。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一个月没联系我,原来是和美女联络感情呢?”
“我没联系是不想让你担心,如今伤快好了不就立刻给你打电话了么?”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某种安抚的成分,好像不这样解释,我还真的会为此吃醋似的。
“你也快奔三的人了,差不多该考虑成家了。”我把桌子上的餐盒打开,掰开筷子向曲邵华递过去。他没有接,而是严肃的看着我,“要是我结婚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才笑着对他说:“你愿意放我,那再好不过;你不愿意,我就陪你继续耗着。”
我是认真的。我希望曲邵华能快点儿成家,这样我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可我也十分确信,他不会这么轻易的饶了我。
果然,曲邵华只沉默了一阵,就温柔的对我说:
“放心吧,没人能取代你的地位,我妹妹还在病床上躺着呢。”
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着,从掌心传来的热度温暖的让人贪恋,我却只感到刺骨的冷……
“吃饭吧。”我抓住他的手,将筷子递了进去。
曲邵华没再为难我,他接过筷子,笑眯眯的对我说:“明天你来送饭吧。说实话,这女人的手艺太差了。”
第15章
我原本以为在曲邵华住院的这段时间里,他会变着法儿的刁难我,但事实却恰好相反,这两周是我们相识以来最为和谐的日子。骨折后的曲邵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次见面都会笑呵呵的朝我打招呼——许多次我都想建议他去做个脑CT,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批阅文件、摆弄电脑、视频会议……面对工作,曲邵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的秘书每天都要在公司和医院间来回奔波,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那个看上去有点儿营养不良的年轻姑娘也会跟着躺在病床上。
这段时间来看他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高档礼品在角落堆了一地,曲邵华不怎么爱花,也不太碰水果,我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束扔进垃圾桶,再把果篮拆开,专捡贵的吃。
平心而论,曲邵华并非是一个难相处的人。他很少会用命令的语气和别人说话,甚至在面对那些酷爱发牢骚的女性时也能扮演好自己倾听者的角色。要是哪家电视台愿意办一台名为“中国好男人”的选秀节目,一定会有无数女性评委在下面指着他说:“你就是我要的男人!”
没错,曲邵华是个天生的好戏子。他可以做老师,可以做商人,但他最该做的事情就是进军娱乐圈。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小姑娘总觉得曲邵华就是那种电视剧里才有的贵族公子哥,可她们从来都不愿意动动自己那被粉红泡泡塞满的脑子,想一想既然是这种偶像剧里才有的男主角,又怎么可能真的出现在现实生活里。
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曲邵华就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他不仅有能耐榨干你身上的最后一点儿价值,还有本事让你感激涕零、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有如千里马遇到了赏识自己的伯乐,或是俞伯牙遇到了懂琴的钟子期。
5月20日,曲邵华伤愈出院。
昨天晚上他告诉我,上次被他搭救的那位女士要请我们在L’amour éternel吃饭。我不想在别人约会的时候去做闪闪发光的电灯泡,可在曲邵华面前,我从来没有说“不”的资格。
6:45分,我们在服务员的带领下直接到了L’amour éternel的顶层,这里也是鹭市内的唯一一家旋转餐厅。其实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大厅内只有中央大圆柱和墙面上的圆环部分可以转动,曲邵华说这都是靠滚珠轴承和大功率马达在驱动的,我不关心它的运行原理,只想知道它转一圈得用多久。
从这里望下去,脚下的江景一览无余,那些点点相连的街灯与水面上忽明忽暗的浮光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道绚丽的地上银河……
我正好奇的向窗外张望,就听曲邵华在我耳边嗤笑着,“怎么,现在不后悔过来了?”
“你想泡妞,干嘛要让我打扮的人模狗样给你当陪衬?”我指了指身上的灰色西装,半开玩笑的问道。曲邵华的正装都是请专人量身订制的,今天这套深蓝色的西服更使整个人都显得成熟稳重。可这种西装革履的打扮却不符合我的身份,看上去反而有点儿不伦不类。
他只用嫌弃的神情将我上下扫了一遍,就开始毫不留情的喷洒毒液,“我还需要你陪衬?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和那些大街上拦人推销信用卡的有什么区别?”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如果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同龄人,我会毫不犹豫的用暴力解决问题,可面对曲邵华,若是胆敢向他施展拳脚,这个男人绝对会二话不说将我扔出窗去。大概是看我的样子有点儿尴尬,曲邵华又开始好心解释:“来这种餐厅吃饭,你穿那套脏兮兮的T恤和牛仔裤是进不来的。”
我那套“脏兮兮”的T恤是大前天才买的新衣服。我正在和他小声争论关于“脏兮兮”的定义,今晚的女主角就朝我们优雅的走过来。
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大男孩儿,而这个人,就在今天上午还和我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曲邵华站起身,亲自为对方拉开座椅。他们在笑着说些什么,可我听不清。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男生的身上——他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沉默安静的室友,以及那个在不久前还警告我别再出现在错误地方的人。
他是莫非言。
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我回过神,曲邵华正一脸不满的盯着我,“怎么不打声招呼?”
我还没来及开口,对方就笑脸盈盈的为我找了台阶,“我还没来得急做自我介绍呢,我姓莫,全名莫凭颜,上次看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就想要你们好好聊聊。”她又开始指着我对莫非言说,“这位是曲先生的弟弟,叫……”
“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莫非言很不礼貌的打断道。
他的姐姐似乎有点儿尴尬,但很快就开始招呼我们点单。我将面前的菜单翻了几页,却发现上面只标着英文和法文。侍者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快,可他还没来得及向我推荐菜品,我就已经将单子“啪”的合住了。
“抱歉,我看不懂。”我此刻的态度也许会让曲邵华觉得下不来台,可我顾不了这些,莫非言的出现让我变得相当不耐烦,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离席走人。在外人面前,曲邵华一向都能为我留足面子,他自作主张的替我点了菜,随后就和莫凭颜愉快的聊了起来。而我和老三却只能沉默的坐着,我偶尔会望着窗外的江景出神,他则把自己的眼睛黏在手机上,一刻也不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