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上心了不容易,想忘记更难,他那么骄傲一个人,居然会因为华其涵茶饭不思,睁眼闭眼都是他,好几次早课的时候溜了神儿,被老祖宗抓个正着,罚他抄书,抄不完不让吃饭不让出门。好,抄书,研墨,墨汁一圈一圈的荡开,细小的纹路中,都有华其涵的脸。
本以为再过一段时间会好,没想到有人来家里提亲,是老祖宗官场上的好友,家里的小孙子,看起来也是门当户对,他也答应了跟人见一面,见了面,笑了几声,心里恍惚成片。
那一晚,他研了一晚的墨。
找他!找他!去找他!心里有声音在叫嚣着,嚷嚷着要他去找华其涵,天边即将破晓,最后的迟疑被狠狠压下去,他收拾了包袱,翻了墙,跳出门外,不顾会不会被老祖宗派人抓回去,风风火火的跑去驿站,买了马,奔到渡头,搭了最早的船,径直穿过了天险的玻河,又觉得自己一身狼狈不好见华其涵,雇了辆马车,正午时分才到,鼓足全身的力气,笑的骄傲:“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娶我。”
而后,而后就是掏空身体一般的虚脱。
平时初蓦地起身,在床上安静的坐了会儿,翻身,下床。
也该做个了断了。
他想着。
天气有些发凉了,天灰蒙蒙的,有秋风吹来,空气里迷蒙上一层草腥味的水汽。
白越尘在窗前看看天气,暗道要下雨了啊……再瞧着几乎已经要醉的华其涵,旁敲侧击:“你说,你……喜欢他么?”
“不。”华其涵干脆摇头否认。
“那……你讨厌他?”
“不。”比刚刚更干脆的拒绝。
白越尘晃着酒坛子,摸摸下巴,沉吟:“不喜欢,也不讨厌?”
“不。”华其涵伏在桌子上,深深皱眉。
白越尘叹气,这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情感?矛盾么?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华其涵轻笑:“你说说看,他想从我这里要什么?要什么是我给得起的?银子?地位?还是……心?你说他有心么?你说说看,他平时初有心么?嚣张跋扈,不可一世,骄傲自大,被家人宠坏的孩子罢了……”华其涵唇角带着笑,他似乎醉了,又似乎没醉,半睁着眼,有些孩子气的笑着,张张口,似乎还有话要说……
“呯!”背后是门被踹开的声音。
白越尘眯着眼回头去看,门外的那个身影,裹着风尘,带着泥土的味道,他站在门口,背后是空无一物的黑,手指尖隐约泛着白色,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血腥气,覆骨藤蔓寸寸剥落,一丝一丝的砸到地上,溅起沉重的血花。
平时初。
一字一句听得清楚的平时初。
平时初安静的看着醉了的华其涵,眉眼之间沉默的寂静,漂亮的脸上毫无血色,有闪电在窗口炸开,照亮了他的脸,白越尘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碎裂的光亮。
不见希望。
“华其涵。”他轻声道,声音微弱,风一吹,就要散:“华其涵,你很不想见到我?”
“是。”华其涵起身,颤巍巍扶着桌子。
“你厌恶我?”
“是。”
“你恨不得从没认识过我?”
“是。”
三问三答。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平时初忽然想笑,何苦啊何苦,他这样问自己,何苦呢?何苦要来找他呢?在铺子里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根本连表面的假象都维持不下去了啊,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了么,这般自取其辱……平时初你何其悲哀!
他顿了顿,转身,稳了声音,却是在笑:“那,我不打扰你了。华其涵,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在大厅里,脚步渐渐加快,他拉开酒馆的大门,冲了出去。
“呯!”华其涵甩袖打碎桌上残存的酒坛子,肩膀在抖,他却在笑。
“哈哈哈……”华其涵笑,笑的癫狂,他指着白越尘,笑:“我醉了,对不对?”
“我醉了。对不对?”
“哈哈哈哈……我醉了,哈哈哈哈我醉了……”
一声一声,不知谁伤了谁的心,谁丢了谁的心,谁还愿意找回那颗心。
天气愈发阴沉,街上已无行人,街角处有个算命的小摊子,瞎子叹着今儿天气不好啊……摸索着收摊,不料被人狠狠揪住衣领,转过头来,哆嗦着,耳边炸开闷雷般的声响,他听到有人在吼:“算命的,替我算算姻缘!”
“这……”
“算!”
瞎子吓得发抖,忙伸手摸索着去抓那人的手,在手心里探了两下,沉吟一声,又被人恶狠狠的一声吓醒:“啊,是,是,您的手相……您的姻缘是……”
“说!”
“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命里无时莫强求,是爱……爱而不得两败俱伤的意思……”瞎子哆嗦着把话说了一半,又被人狠狠的摔下去,鼻端嗅到了风雨的气息,风愈大,雨点劈天盖地的砸下来,瞎子哎哎叫唤,抱着脑袋,托着摊子,顾不得其他,转身跑走。
平时初愣愣的盯着地面,眼底的光华瞬间湮灭,再也不见了踪影。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爱而不得。
两败俱伤。
好命!好命!
冷风呛进喉咙里,平时初弯腰拼命咳嗽,全身的空气都被掠夺,胸口里疼的紧,有什么东西绞着呼吸,绞碎五脏六腑,绞紧喉咙,有什么即将冲出——
一口血。
红色的液体扑了满身,他双膝跪地,止不住的浑身发冷。
华其涵……我为你咳血,我为你心力交瘁,我为你不惜低声下气,我为你放弃一切,名声,地位,甚至家人,你凭什么?你又凭什么?!
闪电又一次滑过天空,有闷雷滚滚而来,一声一声,眼前的雨也蒙上了一层血红,一下一下,有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远。
他说。
不如归去。
29、周东亭
风很大,卷着雨点狠狠的砸在窗台上,吹得屋后叶子哗哗作响,村头有棵掉了叶子的榕树,摧枯拉朽一般被风席卷着拦腰折断,雨愈发密集,天边有丝亮线,随着风愈发狂躁,亮线愈发张大。
祈夜白站在窗子前,眨也不眨的盯着窗外被雨滴击打的青石板,手中的针线也都放了一边。
“在想什么?”肩膀一紧,身后有人紧拥上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亲昵的磨蹭几下,笑声低沉,传进耳朵里,带出一丝酥麻的瘙痒。
“变天了。”祈夜白轻声道,把人推开,皱皱眉,又往前靠一步,把自己重新塞进他怀里,眉头依旧紧锁。
“怎么了?”白敬迟瞅着好玩,伸手揉开他眉心紧蹙的疙瘩,亲昵耳朵蹭蹭他头顶,祈夜白刚刚好比他低了一个头去,这样的身高差算是打的特别好。
“不知道。”祈夜白闭上眼,又把眉头锁紧。
白敬迟有些莫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把人扳过来,直视他的眼:“祈夜白,看着我,告诉我,你想在在想什么。”
“我说没事!”祈夜白的声音低下去,白敬迟的眼睛一直很温柔,似乎含着深深的暖意还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让他无所适从甚至不敢面对,他确实说不出狠话,僵硬的把脸别开,生硬的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雨停。”白敬迟轻叹,村里不能多待,铺子早一点开张也是好事,更何况村里觊觎祈栎和祈夜白的人不算少数,他也不放心。
“雨停了,我们就走么?”祈夜白低头看还没修补完成的衣裳,心头烦闷压得透不过气来,挣开白敬迟:“我去看看栎儿。”
“祈……”白敬迟瞅着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无声叹息:“祈夜白,你在躲着我啊……”
雨更大了些。
这场雨下的很大,到了晚上还是淅淅沥沥的不停,用罢晚饭,祈夜白和祈栎去了厨房洗碗,白敬迟叼着一根草在屋子里来来回回的晃悠,直到大门前敲门声响起,赵大大的声音含着喜庆:“白家夫郎在家吗?”
这几年赵大大的变化也有些大,大虎早去了镇上,给一家木匠铺子里当学徒,现在也算是学有所成,留在铺子里干活儿了,大虎和白越尘同年,当初因为学徒,所以亲事一拖再拖,今年忽然这小子开了窍,回家说要娶亲了,娶当年那个一看到白越尘就哭的哥儿,礼钱他都攒好了,等成了亲就带那个哥儿去镇上,还要把赵大大和赵大爷带去享清福呢!
迟子宸也很欣喜,和赵大大说了几句,在屋里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白越尘身上了,赵大大亲亲热热的道:“我说白家夫郎,你看,你家越尘和我家大虎同岁,是不是也该找个夫郎了啊?找个夫郎给你生个孙子,那多好的事儿啊。”
“诶,孩子们的事儿,让孩子们自己去闹腾吧,我们怎么说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管什么啊。”迟子宸笑道,招呼着白敬迟给赵大大端茶。
赵大大又找到了新的话题,笑眯眯的瞅着白敬迟:“这是小敬吧?几年不见都长大了,瞧瞧,真是个英俊潇洒啊,诶,小敬,大大问你,这几年在外面可找到了喜欢的哥儿啦?”
“赵大大说笑……”白敬迟摸着后脑勺,冲他笑。
赵大大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伸手拉了迟子宸:“诶我说白家夫郎,你家小敬要是还没哥儿,我这儿倒是有一个。长得也是不错,性格也好,就是那里正的孙子,守方家的,叫东亭。”
周守方,里正的大儿子,白敬迟小时候曾经跟着自家爹和爹亲一块去镇子上的时候去过他的家,那时候那个哥儿也刚刚一岁,差点定了娃娃亲——【见第五章】
白敬迟依稀能从脑子里抓住那个哥儿的影子,小时候确实非常清秀,这不假,长大了谁还知道怎么样啊?还有——那个哥儿的爹亲,他白敬迟不喜,赵大大这番提起来,莫非他白敬迟再单着就对不起观众?
迟子宸当年可是太学的学生,还将张夫子气到吐血,虽然闲置了这几年,但是打个哈哈还是游刃有余的,他只是笑,连连说自己家的这两个娃儿都在城里,现在也没说要娶,他这个做爹的,也不好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上去不是?赵大哥的好意只能心领,一切就看缘分吧,有缘有分才能好好呆在一块不是?
赵大大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了大虎下月十六成亲,到时候邻里乡亲的可千万要来啊——
迟子宸应下了,让白敬迟把人好生送出去,然后回家来说说随礼的事儿。
祈栎瞧着躲在厨房里的祈夜白,擦擦刚洗好的碗,歪着脑袋:“哥哥,你在走神儿哦。”
“啊……啊?”祈夜白蓦地醒过来,低头瞅着手里的碗,慌忙递给他:“哦……哦。”
祈栎小大人一般的叹气:“哥哥,你跟我说说吧,你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的。”
“哥哥能有什么事儿啊,小大人,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祈夜白扯出一个笑,擦干双手,揉他的发,祈栎近几年的智力长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痴痴傻傻了,瞧着过得也快活,真要感谢白爹爹和迟爹亲把他保护这么好吧……
祈栎撅嘴,他再聪明也比不上祈夜白这两年在黄府的历练,闻言只是把手擦干:“哥哥要是有什么事千万要告诉我哦。不然栎儿会担心。”
“好好好,听你的。一定告诉你,好了吧?”祈夜白安慰着弟弟,思绪飞出很远,远的几乎要抓不住——
白敬迟,你要和那个哥儿见面了么?
赵大大出了白家大门,回了白敬迟的送,自己去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对着那个在树下等着的,一脸期盼的汉子摇头:“守方啊,不是我不帮这个忙,实在是白家没这个想法啊。”
周守方眉头皱起来,还是给他笑脸:“这样啊,真是麻烦赵大哥了,呵呵呵……”
“没事儿没事儿,喜事么,不嫌多。”赵大大乐呵呵的摆手:“那守方,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啊,家里还等着我做饭呢。”
“哦,赵大哥慢走。”周守礼抱拳,堆上笑,满脸的皱纹。他这几年是老了很多,头发都有半边花白了。
待赵大大离开,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来,他面无表情的对着周守方:“这就是你说的方法?人家不承你的情呢。”
“你闭嘴!我是在给你儿子想办法!”周守方暴跳如雷。
“哼,但愿你能想到好办法!”那人冷哼,甩手走人,留下周守方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的磨着牙。
第二天,雨停了。
小雨点淅沥了一夜,早晨起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枝叶还在滴着水珠,有小小的虫子在土里蠕动,寻了个暖和的地方,土为被,地为席,准备冬眠了。
白敬迟早早装好了马车,他们今儿就要走了,老天也给面儿,大早上的就给了个特别大的太阳,他拍拍手,回屋吃早饭。
祈夜白昨儿应该是没睡好,在他身边翻腾了半夜,一直等到天将破晓的时候才稍稍安静下来,白敬迟想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和迟子宸白时辛祈栎吃了早饭,装了点点心,嘱咐祈栎乖乖地不要吵到祈夜白睡觉,把人抱着舒舒服服的放在马车上,马鞭一扬,别了白水村。
临近村口,有个小水洼,白敬迟正要马儿跨过去,不料马儿一个扬蹄,应是吓到了前面等着的一个人,直让他脚下一滑,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啊!”
低声惊呼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白敬迟跳下马车,伸手把人扶起来,瞅着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泥沾的不成样子,不由皱眉,喊了祈栎,要他递一个帕子出来擦擦,祈栎依言递过去,好奇的打量了下那个人,是个哥儿,眉心一点兰花印痕,长得水灵灵的,脸颊上透出一丝薄红来,煞是好看。
“东亭多谢公子。”他的声音很弱,带了丝弱不禁风的味道来,白敬迟瞅着他很是面熟,仔细想想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抓抓脑袋,笑:“没事儿,也是我的马车吓到你,你没事儿吧?”
东亭摇摇头,忍不住好奇的问:“公子……这是要去城里吗?”
“嗯。”白敬迟不自然的挠头。
“真好……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城里呢。”东亭低垂眼帘,轻叹。
“呃……”白敬迟只是嘿嘿傻笑。
“我是来这儿走亲戚的,去我爷爷家,公子若是有事,就先行离开吧。”东亭抿嘴一笑,瞧着也是俏皮可爱的。
“那……那我就先走了。”白敬迟忽略浑身的不自在,和他告别,这才回了马车上,坐好,又回头看了熟睡的祈夜白一眼,当是洗洗眼睛,吆喝一声,扬起马鞭,马儿吃痛,越过那道水洼。
祈栎百无聊赖的伸手逗着正把头埋在被子里的祈夜白,惊觉手指尖上的水汽,探头去看,却也没看到个所以然,以为是汗珠,还体贴的将被子松了松。
祈夜白翻个身,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只觉得冷。
祈栎趴在窗子上,抬头笑着瞧窗外的太阳:可以见到越尘哥哥了,这几年不见他,好想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