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昭想起自己的孩子,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他就是那个性格,不爱受拘束,连我都管不了他。”
“下次他回家,让他来见见我,我挺想他的。”我若有所思地说。
出了丞相府,我骑马到了王城东面的祭坛。祭坛十分大,占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面积。这个祭坛是专门供王室的人祭祀。
祭坛后面有一片白色整齐的房屋,那是信徒们的住所。他们是祈神教的教徒,他们的教主,就是本朝的大祭司——九重。
两个穿着白袍的年轻教徒在清扫祭坛,见到我来,并没有十分惊讶,很恭敬地合掌行礼,然后把马牵走,说道:“教主在面壁修行。”
我让侍卫在外面等候,因为九重不喜欢见到外人。祭台后面有一扇铜色的小门。打开门,是一个通向地下的楼梯。
沿着楼梯走进了地下室,里面空气十分清冷,夹杂着神秘的香味。地下室的空间很大,宽大的木桌上摆放着奇怪的瓶瓶罐罐。挨着墙壁是一张木板床,十分窄小。
一个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在床上盘腿而坐,双目低垂,神态安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湛蓝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他皮肤很白,几乎能透过皮肤看到血管。他的额头宽阔,眉毛修长,睫毛长而细密,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嘴唇很薄。
九重的身份很神秘,他并不是陈留国的人,也不是周围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二十五年前,一只秃鹰叼着一个小破布,落在祭台上。破布里就是九重。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后来就成了祭师。他的血统很奇怪,这表现在他的身体上,身材异乎寻常地高大,头发和眼睛都是蓝色。
我看到桌子上一个铜锅里放着一些红色的粉末,旁边有一个小铲子,十分精巧,就拿起铲子玩。
“别动。”九重不知道何时睁开眼睛,走到我身边,拿过小铲子放在一边,指着红色的粉末说:“这个有剧毒。”
他说话的口音有点古怪,因为他性格内向,加上周围人对他形貌的排斥,所以他几乎很少开口。只有在我来的时候,他的话才多一点。
九重抖了抖身上的袍子:“去我房间里吧,这里太冷。”
他的房间就在祭坛后面,是一个很朴素的房子,里面的陈设很简单。桌上的香炉里燃烧着不知名的香料,我从来没有闻到过。
我向九重讨要他的香料,他端来一碟点心放在我面前,然后拿着扇子扇桌边的小炉子,水烧开后,他拿了两个翡翠杯子,倒上茶端过来,然后才悠悠地说:“我的香是祭祀专用的,陛下身份娇贵,不宜用这种东西。”
我刚要反驳,他又说:“陛下有御用的龙涎香,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若是哪天丞相在陛下书房闻到其他味道,追究起来,肯定要责罚我的。”
殷昭一向讨厌鬼神之说,更厌恨九重。所以一直不许我和九重有过多接触。
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问:“九重,这个世界上有未卜先知之术吗?”
“没有。”九重很肯定地说。
我立刻笑了:“你是巫师,竟然说这种话。”
“因为是你,我才这样说的。”九重坐在我身边,蓝色的头发披散下来,落在我的手上。他缓缓地开口:“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鬼神、超自然的现象,所有的事情就是有章可循的。”
“但是,你每次占卜都能预知天象,各地的灾害,甚至战争的成败,你还预知过我父亲的死亡。”
九重微微一笑:“难道你觉得我是闭着眼,将烧裂的龟壳朝地上摔,就能预知所有的事情吗?”他站起来,走到旁边的书架旁边,然后说:“天象变化都有既定的规律,战争成败,原本就能通过双方的兵力定成败。我精通医术,能从你父亲的脸色看出他的寿限,这也不稀奇。”
我觉得很失望,竟然是这样吗?我把今天早上去丞相府贺寿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问:“他们怎么猜到我会去的?”
九重想了一会儿问:“往年丞相过寿,你去吗?”
我点头:“每年都去,先王让我对丞相如同父亲。”
“年年都去,唯独今年没去,加上之前你建行宫的事情与丞相起冲突。这些都是一个信号。说明……”他看了我一眼:“你对丞相起了戒心,不过,能如此敏锐地察觉到这些,并且及时将丞相的幕僚及时送走,这个人倒是很厉害。”
我点头:“殷南梧,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我以为像九重这样博学多识地人,听到这个名字,一定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神色凝重地说:“原来是他。”
但是九重凝眉想了一会儿,困惑地说:“没听说过,干什么的。”
第三章:两小无猜
行宫的建造地点选在陈留国西南方的一座山上,此山位于太行山终端,山势平缓树木葱郁,唤作猪嘴山,我嫌这个名字太俗气,御笔一挥,改名叫凤栖山。
山下有一个小镇,镇上约有几千人,以打铁晒盐为生。小镇和西南方的乱冢国接壤,乱冢国气候恶劣,多密林山崖,野兽聚集,常有路人被野兽咬死路旁,导致墓碑林立,所以起名乱冢国。
这个国家反正是挺穷的,前几年乱冢国的国王去世,臣民没有钱举行葬礼,还是我借给他们一笔钱。他们的工业极其落后,大多数男人以打猎为生,所以经常到边境用兽皮交换铁锅、盐巴、茶叶。
不说这个了,还是继续说我的亲事吧。我想在平民中选择一个敦厚老实的女人,而那些大臣们则认为王后应当从贵族中选拔。殷昭坚持让我娶他的侄女。他的原话是:“明珠温柔娴静,先帝在时,就常常称赞其品貌,亦有意使陛下与之结亲。”
司徒逆觉得我不应该这么早成亲,他说的话是:“陛下少年登基,国家百废待兴,正当有所作为,不宜沉溺于儿女私情。”呈上来的奏折则写着:我前天打猎,捉到一只灰色的小松鼠。你要吗?”
九重一身黑袍,蓝发披散下来。当我询问他的意见时,他微微低垂着头,蓝色的睫毛在阳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当爱情来的时候,陛下不必问,就知道应该与谁共度一生。”
这件事情吵了一段时间,朝廷里中人一大部分都支持殷昭的侄女明珠做皇后,这些人自然是慑于丞相的威严。一小部分持观望态度,因为这些人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觉得这是一次难得上位机会。
我自然知道明珠是极好的人选,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老爹临死时说过,大事小事皆有丞相裁处,事丞相如事父。所以,婚姻之事自然由殷昭做主。虽然道理是没错,但是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既然大事小事由丞相做主,到底谁才是陈留国的国王?
下朝后,我回内宫时,叫一个小太监悄悄留住司徒逆。内宫的侍女正在走廊上浇花,见我回来,立刻走上来打帘子,帮我换衣服。然后悄悄退下。我心里乱糟糟的,在窗下的桌子旁研磨练字。
窗外正对着花园,两排浓郁的花树中间留出一条小路。一个穿粉色长衫的侍婢引着一个英武挺拔的年轻人走过来。年轻人正是司徒逆,一身青色劲装,头发被黑带束起,腰配金剑,脚蹬黑靴,十分干练。
宫中的侍婢一向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然而司徒逆是个英俊有趣的男子,那侍婢起初还不敢搭理他,后来就被逗得掩住嘴角,红着脸笑。
司徒逆在门口跪下行礼,轻声说:“陛下,司徒来啦。”说完也不等我开口,就爬起来,走到我桌前,问道:“陛下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放下笔,上上下下地打量司徒逆的身体,继而有些失望地说:“也没有什么事情。”
司徒逆神秘地笑了一下,微微弯腰,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两手盖住,呈一个圆球。然后对我说:“你凑近一点,待会儿不要叫,知道吗?”
我凑到他面前,司徒逆缓缓打开手心,露出一个圆圆的灰色团子,似乎在微微发抖,那毛团抖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灰溜溜得十分明亮。
我睁大眼睛,捂住嘴巴,继而兴奋地伸手:“给我给我。”
司徒逆腾出一只手,取过笔筒,倒出里面的东西,然后把松鼠放进去。我凑到笔筒边缘,轻声说:“它好小啊,我能养它吗?”
司徒逆没有说话,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困惑地说。
“前几日,你让一个奴才去做监斩官,被斩之人就是他父亲。那天他父亲被腰斩时,身体分成两截,一时没有断气,便在斩台上乱爬,肠子拖了一地,一刻钟后才咽气,那奴才当时没怎样,回去的路上自己剜了眼珠子,也死了。”
“说这些干什么?”我用毛笔挠着松鼠的尾巴。
司徒逆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心可是真够硬的。”
我脸色一沉:“这叫什么话!黄河决堤,几千万百姓受灾,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我砍的。”
司徒逆垂下眼睑,敛容道:“司徒先告退了。”
“你去吧。”我很不高兴自己的行为被人指摘。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来什么,跑出去叫道:“司徒、司徒。”一旁的奴婢听见了,急忙沿着小路去拦截司徒逆。
我正着急时,司徒逆从花园的小路里走出来,脸色冷冷淡淡的,显然还在为刚才的话不舒服。
“回来了。”司徒逆勉强说道。
“那个,我该喂松鼠什么?”我问道。
司徒逆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地说:“切碎的小米、松仁、榛子、用水泡软一些。”
他跪下行了礼:“我走了。”
“等等。”我想了一会儿,低头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走过去塞到他手里:“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司徒逆摸索着手里九龙玉佩的纹路,低着头半晌才说:“我走了。”
我不耐烦地说:“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我走到一处僻静的假山后,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和你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薄情的人。”
司徒逆看了我一眼,眼神极亮,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说这种话,又送我玉佩,倒让我不得不往歪处想了。难道是你看不上丞相家的娇贵的侄女,反而看上了我这个皮糙肉厚的大将军?”
他把玉佩放进怀里,笑道:“你放心,要是我为这几句话就和你生分了,那咱们俩就白好了这么多年了。”
司徒逆离开之后,我才转身回去。司徒逆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和朋友。但是他的父母,却是被我父亲杀死的,而且是腰斩。
司徒家的名门王族,司徒逆的父亲又是朝廷重臣,后来牵涉到一桩谋反案,被赐了死刑,因为司徒家在本国名望极高,所以只处罚了司徒氏夫妇。其余的一概赦免,甚至可以继承爵位。而司徒逆更是有幸进入宫中陪伴太子侍读。
这些都是上一代的事情,我从记事起,身边就一直有司徒逆陪伴,他比我大三岁,非常聪慧敏捷,十分熟悉兵法,凭着自己的才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将军。他的荣耀很快使人们忘记了他的罪臣之子。
第四章:三方势力
我回到书房,惊讶地发现奴才侍婢跪了满满一屋子,个个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声。我正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自己的案头笔砚散落在桌子上,那个笔筒被丢到角落,里面空荡荡的。
我气得火冒三丈:“谁来过这里吗?”
“晚思。”一个苍老严肃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殷昭在侍从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出来,然后撩起官服跪下行礼。
我哼了一声,并不命令他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觉得这个老头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陛下活泼好玩,这是少年人的天性,我原本不该拘束着。”殷昭缓慢地开口:“老臣劝说陛下的那些话,不但没有任何作用,反而徒惹人嫌。既然说了无用,我原本应该回到家里颐养天年的。”
我吓了一跳,急忙扶他起来:“相父,你别这么说,国不可一日无相父啊。”
尽管我已经亲政,但是朝中的一些重大事务我难以决断,不得不靠殷昭裁处。
殷昭不用我扶,自己站起来,说话依然硬邦邦的:“我并非拿这些话威胁陛下。只是想起了先王临终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先王把陛下托付给老臣,老臣如今却眼看陛下荒废政事,死后哪有脸面去见先王。”
我觉得脸上羞愧难当,气势也矮了许多,只能像幼时做错事那样低头道:“相父,我以后不敢这样了。”
殷昭长长地叹口气,问道:“方才司徒逆来,除了带给陛下那些腌臜玩意儿,还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道:“没有。”见殷昭神情凝重,立刻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殷昭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子,呈给我,说道:“这是一大早西南边境将领送来的,还是为了建行宫的事情,乱冢国直接把军队都驻扎在边境。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大将军居然敢隐瞒不报?!”
奏折上讲了事情的始末:在山顶建造宫殿时,奠基需要大量的青花石。陈留国虽然有这种石材,然而路途遥远,运输不易,而紧挨着边境线的乱冢国却有大量的青花石材。负责建造的官员和乱冢国的居民协商,购买这些石材,后来交易时起了冲突,官员和当地的军队就联合起来,把乱冢国的居民驱逐出边境线,霸占了这片地方。这件事情惊动了乱冢国,立刻派了几十万的军队到边境线。
虽然奏折上将冲突写得很简单,但是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陈留国国力强盛,在弱小的乱冢国面前自然盛气凌人,既夺了石材,又占了地方,那乱冢国气不过,才集结军队,预备打一场恶战。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明天早朝再议。至于司徒逆,如果真的敢隐瞒军情,我自然不会姑息。”我想了一会儿,放低了语气说:“司徒将军精通兵法,年少英勇,是个很难得的人才。他父母被腰斩时,他才七岁。”
殷昭眼神一凛:“陛下要说什么?”
“司徒夫妇犯下的罪,和司徒逆没有关系。这几年来他凭自己的本事做了大将军,陈留国上下谁不敬服?”我缓缓地说:“我希望相父大人不要总针对司徒逆,他年纪还轻,和南梧哥哥差不多,相父既为人父,将心比心啊。”
殷昭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眼神锐利而阴沉,半晌之后才说:“陛下和司徒逆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他语气冷硬地说:“陛下将他视为挚友,恐怕他却未必。十年之内,司徒逆不反,老臣将眼珠摘下来献给陛下赔罪。”
我有些郁闷:何必呢,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强势。结果殷昭还是怒气冲冲地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手里拿着奏折,一时也有些心神不宁。我从来没有窥测别人心机的兴趣,所以直接备了马车,去大将军府。
司徒家根基深厚,先辈曾出任过前朝的丞相、将军等重要职务,总之是陈留国数一数二的名门王族。这一点,连殷昭都比不过,他毕竟是草莽出身,虽然位极人臣,然而根基到底不如司徒家牢固。
我的马车到门口时,门前已经跪了上百个司徒家的人,为首的是司徒逆的爷爷,司徒章,七十多岁,须发皆白,虽然他和殷昭一样不苟言笑,然而两人区别很大。殷昭是土匪出身,性格刚直硬朗,即使年纪大了,依然龙行虎步、声若洪钟,令人敬服。然而司徒章是老牌的贵族,养尊处优惯了,身体蜷缩,弯腰驼背,声音尖利,一双小眼睛里射出锐利而阴鹜的光,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