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想直接问:“司徒逆呢?”但是想起殷昭教我的待人接物的礼仪,只好和司徒章这老家伙客套半晌,将司徒家的元老问候一遍后,我才装作无意地说:“司徒将军在哪?怎么不见他来迎接?”
司徒家的人面面相觑,最后看着司徒章,司徒章厉声说:“还不快把那逆子找来!?”
过了一会儿,司徒逆一身白衣,短衫长裤,好像是刚练武似的,飞快地走过来,未语先笑:“你怎么来了?”
“混账东西!”司徒章喝道:“连礼数都忘了吗?”
他这一声喊得突然,司徒逆没怎样,我倒是吓得打了个冷战,幸亏别人都没在意。司徒逆急忙跪下行了隆重的君臣之礼,我见他跪下时,眉头微皱,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心中有些疑惑,却不好细问。
司徒逆那些叔叔伯伯们又走前,说是安排了戏文,又要引自己的儿子来拜见。我想我又不认识他们,见面做什么?就胡乱找了个理由,将屋子里满满的司徒族人连同侍婢全打发了出去。
这几百号人一出去,屋子里顿时空旷安静了许多。我倒有些不适应,轻轻咳嗽了一声,弯腰扶司徒逆起来,他站起来时,步伐踉跄了一下。这就有些异常了,他平时习武,下盘是很稳的。
我见自己坐的红木椅宽敞,便腾出一块地方:“过来坐。”
司徒逆有些犹豫:“这是在我家,不好吧。”
我冷着脸:“那你就站着!”
司徒逆笑了笑,一瘸一拐地坐在我身边,又捏了捏我的手心,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被吓住了,胆子也太小了,说出去叫人笑话。”
我本想说那是因为你爷爷太神经质了,但是他一向极尊敬司徒章,所以就转换了话题:“你刚才在干什么,听见我来,还不巴巴地跑出来,摆什么架子?”
司徒逆低头笑,看着自己的手指:“也没有什么,我在祠堂罚跪。”
我弯下腰撩开他的裤腿,虽然被司徒逆极快地躲开,但还是看到膝盖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司徒家的家规很严,司徒逆的背上大概也挨了棍棒。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我生气地说。
“嗯,不是什么大事,今天中午在相府,被丞相训了一顿,爷爷知道后,很生气。就罚我在祠堂思过。”
“他为什么训你……哦,我知道了,又是早上松鼠的事情。”我一时觉得愤怒又惭愧,半晌暴躁地说:“不就是玩个宠物嘛,这些大人真无聊!”
司徒逆噗嗤一声笑了,牵动到背上的伤口,又呲牙咧嘴地吸气。
我们俩并排坐在椅子上,一时都沉默着。
从小我和司徒逆一起玩,一起读书。我和他虽然是朋友,但是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每次我犯了错,都要由侍读司徒代替我受罚,而他犯错,惩罚则会加倍。从小到大,我无数次看到幼小的司徒逆在青石地板上罚跪以至于无法站立,被太监掌掴,被宫女欺辱,回到家里还要堂兄弟戏弄,他是个孤儿,就算被人欺负了,连个诉说委屈的怀抱都没有。
“你怎么了?”司徒逆谨慎地看了我一眼:“你可别哭呀,又不是小孩子啦。”
那时候他被罚,我向父王求情不得,只能哭哭啼啼地陪在司徒逆身边。
“你知道,那时候我看到你被罚跪,心里想的是什么吗?”我忽然开口问。
“说说看。”司徒逆饶有兴致地说。
“我那时候想,我一定要成为陈留国最厉害的人物,比父王、殷昭、司徒章都要厉害。这样我就能保护你,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我认真地说。
司徒逆侧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嘟囔道:“那时候真幼稚啊。”
司徒逆也收回了目光,却没有回答。
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从袖口里掏出那份奏折给他看。司徒逆仔细翻阅了一遍,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意外:“当初你要建行宫时,我就猜想会和乱冢国产生冲突,没想到这么快。”
我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问道:“你没有收到这份军情吗?”
司徒逆将奏折摊开给我看,然后耐心地解释:“边疆守城将领会派专人将军情汇报给我,根据路程估算,这份军情大概会在傍晚送到将军府。”
我觉得不可思议,又很生气:“丞相接收信息居然比你还要快?你这个将军也太废物了!”
“在我的军队里,军情的传递速度是最快的。丞相之所以比我先一步得到消息。是因为,他有办法,控制军情的传递速度。”司徒逆看着我说:“陛下,我虽然是陈留国的大将军,但是殷昭的手,早已经伸到了军队。”
我虽然有些惊讶,但是觉得又在情理之中,当初我没有亲政时,殷昭总揽全国的政事,相当于实际上的国王。虽然我亲政后,他逐渐缩小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是难免会有残余的力量。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殷昭的权力的确很大,但是没关系。”
“没关系?”
“是啊,整个陈留国交到他手里,我都很放心。这话是我父亲说的。当初这个江山,就是殷昭让给我父亲坐的。他想反,早就反了。”我说道。
“我也知道丞相是天下第一的忠臣。”司徒逆慢慢地说:“但是,他忠的是先王,不是你。他能把江山让给先王,不一定同样让给你。”
我立刻站起来,厉声说:“司徒逆,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走了。”
司徒逆平静地说:“殷昭算计我,我难道就不能进他的谗言?他权倾朝野、党羽众多。我有的,只是陛下。”
我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身后传来司徒逆的声音:“陛下,先王临终前曾给殷昭一道遗诏。”
我不想理睬他的话,但是遗诏这两个字却一直在悬在我心里。我从来不知道我老爹还给殷昭留过诏书。我是他儿子,他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还要瞒着我跟一个外人讲?
因为遗诏的事情,我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有些萎靡不振,然后才忽然想起来今天要讨论对乱冢国的战争。
虽然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我任性引起的,但是从古到今,那些决策错误的君王多了去了,我这还不算什么。
我自己是这么想的,没想到早朝一开始,殷昭就把我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他声音洪亮,语气严厉,那些训斥的话萦绕在整个宫殿上空,余音袅袅。满朝大臣低垂着头,不敢发一声。
我坐在大殿之上,羞愧得脸上发热,简直无地自容。小时候淘气做错事被殷昭骂,还不觉得丢脸,但现在我是一国之君,陈留国臣民的表率,居然被殷昭像孩子似的训斥,关键是他说的每句话都十分有道理,我连反驳都没勇气。
殷昭终于训罢,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大殿,包括我和群臣。那是真正的鹰的眼睛,凌冽高傲,明察秋毫。
刚才被他训斥的时候,我还一直很谦恭,但是直到看到这种目光,我在那一霎那忽然觉得:殷昭这个人太危险了!
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自己的竞争者有极高的警觉性。虽然我这人比较迟钝,但是那一刻十分清楚的明白了:殷昭才是真正的帝王风范。有他在,我永远都不可能是陈留国的国王。
我的脑子阵阵惊涛骇浪掠过,殷昭连着喊我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大概是觉得刚才骂得太狠了,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陛下,我打算带兵抵御乱冢国的侵略,陛下觉得如何?”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内心的震惊,然后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下大殿,走到群臣之中,平静地说:“相父年纪已高,不宜远征,还是由年轻的将军去吧。况且军事一向由司徒逆掌管。”
殷昭冷笑,看着司徒逆:“司徒将军这几日忙着陪陛下开心,恐怕早就忘了行军打仗的事情了。”
他对我恭敬地弯腰,然后说:“臣出身行伍,行军打仗三十多年,做将军也有二十多年。臣杀的人,比司徒逆见过的人都多。难道此时还不如他懂打仗?”
我听了这些话,心中更加战栗,是的,殷昭是军事天才,又是政治天才。是因为有他在,陈留国才被治理的四平八稳,周围国家才服服帖帖。
我咬牙道:“这次打仗,还是由司徒逆领军!”
殷昭厉声道:“司徒逆不可带兵!”
整个大殿的空气凝固得结成了冰。殷昭震惊而愤怒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不听他的话了。而我则尽量握紧了拳头,以免手指颤抖的太厉害。
司徒逆缓缓地从群臣中出列,站在我身边,目光冷冷地与殷昭对视,司徒逆并不惧怕殷昭,甚至嘴角有一丝嘲笑的弧度。
然后司徒逆躬身跪在我面前,朗声道:“臣领旨。”
司徒逆率军离开都城,前往南方平乱。而我的未婚妻明珠,也从家乡来到都城,等待入宫选秀。其实只是走个形式,反正她是内定的王后。
其实这件事情,我还没有答应,但是丞相似乎刻意地忽略了我的意见,已经大张旗鼓地准备婚礼。他似乎很高兴,曾经对我说:“晚思成亲后,臣就可以放下这副担子了。”
这几天我闷闷不乐,司徒又不在身边,只好穿了平民的衣服,悄悄出宫,去祭坛找九重。殷昭很反感我和九重走太近,担心我成为一个“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昏君。
今天祭坛十分安静,但是里面传出的香味更加浓郁,两名教徒守在门口,严禁任何人出入。我熟悉祈神教的教令和教义,因此装作刚入门的教徒,混了进去。
整个祭坛都是皇家的建筑师设计的,我以前看过图纸,熟悉这里的任何房间,包括地下的隧道,不过我从未进入地下隧道,据说那里只允许等级高的教徒进入。
我悄悄打开一扇小门走进去,沿着狭窄潮湿的阶梯走下去,里面吹出的空气并不阴冷,反而是暖香的,可见里面大概聚集了不少人。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阶梯逐渐平缓,我踏上了平地,这里应该距离地面很深了,但是远处居然有一簇簇的光。
我走近了一些,发现这里是一个地下的祭坛,甚至比地面上的那个更大。
数万教徒在祭台下面站着,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是我猜应该是非常虔诚的。
祭台上立着许多火把,把台上照得十分明亮,犹如着了火一样。一开始我的眼睛不适应,没看到上面是什么,待看清之后,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又有些脸红。
祭台上跪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双手反绑,脑袋低垂,一动不动,大概是已经羞耻得麻木了。
这是在干什么?我心想,难道是什么神秘的祭祀活动,我忽然觉的头有些疼,胸口闷闷的,有点窒息的感觉。
过了片刻,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走上祭台,身材异乎寻常地高大,帽檐低垂,依然露出了几缕蓝色的头发。台下的教徒高声喊着“教主”,如潮水般跪下。
这人必然是九重了,他依次走到两个年轻人面前,用手抚摸两人的头发。其中一人吓得瑟瑟发抖,另外一个则干脆晕了过去。九重立于祭台中央,念了一段经文,这是祈神教的圣经,我听不太懂,大概是宽恕、洗净之类的。
我大概猜出来台上的两个年轻人是犯了错的教徒,所以今天要做的是惩戒的仪式。
果然一个教徒拎着一个水桶上来,桶很重,他一路走得磕磕绊绊。那清醒的年轻人看到水桶,立刻显得十分惧怕,挣扎着想要逃走,然后只一瞬间,他又扑到晕倒的那人身上,似乎想用身体遮盖那人。
教徒把桶里的水泼上去,两人同时哆嗦了一下,又绝望地抱在一起。另一个教徒走上来,朝两人投了什么东西。
我的眼前,忽然窜起冲天的火光。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巫术,那两个环抱的人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台上两个翻滚的巨大火球。火球燃烧是发出吱吱的冒油声音,空气中原本的香味逐渐添加了烤肉的味道。
我觉得头疼欲裂,身体摇晃了几下,就晕了过去。
我回到书房,惊讶地发现奴才侍婢跪了满满一屋子,个个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声。我正疑惑的时候,忽然看到自己的案头笔砚散落在桌子上,那个笔筒被丢到角落,里面空荡荡的。
我气得火冒三丈:“谁来过这里吗?”
“晚思。”一个苍老严肃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殷昭在侍从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出来,然后撩起官服跪下行礼。
我哼了一声,并不命令他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觉得这个老头子未免管得太宽了。
“陛下活泼好玩,这是少年人的天性,我原本不该拘束着。”殷昭缓慢地开口:“老臣劝说陛下的那些话,不但没有任何作用,反而徒惹人嫌。既然说了无用,我原本应该回到家里颐养天年的。”
我吓了一跳,急忙扶他起来:“相父,你别这么说,国不可一日无相父啊。”
尽管我已经亲政,但是朝中的一些重大事务我难以决断,不得不靠殷昭裁处。
殷昭不用我扶,自己站起来,说话依然硬邦邦的:“我并非拿这些话威胁陛下。只是想起了先王临终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先王把陛下托付给老臣,老臣如今却眼看陛下荒废政事,死后哪有脸面去见先王。”
我觉得脸上羞愧难当,气势也矮了许多,只能像幼时做错事那样低头道:“相父,我以后不敢这样了。”
殷昭长长地叹口气,问道:“方才司徒逆来,除了带给陛下那些腌臜玩意儿,还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道:“没有。”见殷昭神情凝重,立刻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殷昭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子,呈给我,说道:“这是一大早西南边境将领送来的,还是为了建行宫的事情,乱冢国直接把军队都驻扎在边境。这么大的事情,他一个大将军居然敢隐瞒不报?!”
奏折上讲了事情的始末:在山顶建造宫殿时,奠基需要大量的青花石。陈留国虽然有这种石材,然而路途遥远,运输不易,而紧挨着边境线的乱冢国却有大量的青花石材。负责建造的官员和乱冢国的居民协商,购买这些石材,后来交易时起了冲突,官员和当地的军队就联合起来,把乱冢国的居民驱逐出边境线,霸占了这片地方。这件事情惊动了乱冢国,立刻派了几十万的军队到边境线。
虽然奏折上将冲突写得很简单,但是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陈留国国力强盛,在弱小的乱冢国面前自然盛气凌人,既夺了石材,又占了地方,那乱冢国气不过,才集结军队,预备打一场恶战。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明天早朝再议。至于司徒逆,如果真的敢隐瞒军情,我自然不会姑息。”我想了一会儿,放低了语气说:“司徒将军精通兵法,年少英勇,是个很难得的人才。他父母被腰斩时,他才七岁。”
殷昭眼神一凛:“陛下要说什么?”
“司徒夫妇犯下的罪,和司徒逆没有关系。这几年来他凭自己的本事做了大将军,陈留国上下谁不敬服?”我缓缓地说:“我希望相父大人不要总针对司徒逆,他年纪还轻,和南梧哥哥差不多,相父既为人父,将心比心啊。”
殷昭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眼神锐利而阴沉,半晌之后才说:“陛下和司徒逆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他语气冷硬地说:“陛下将他视为挚友,恐怕他却未必。十年之内,司徒逆不反,老臣将眼珠摘下来献给陛下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