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少将好气又好笑地点点他的鼻尖,苏慎行似乎没看见,带着古希腊先哲们演讲的优雅风范接着说:“我一直疑惑我的导师为什么极力怂恿我研究民国,直到进了研究所才恍然大悟,好嘛,原来台湾问题研究中心资金短缺已经人走楼空满地老鼠了,而我……就是那新加入阵营的高学历学者级研究型……老鼠!”
静默片刻,陡然爆出一阵惊天大笑,梁少将笑得手直抖,指着他的鼻尖痛骂:“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苏慎行严正指出:“气质!气质!我军是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胜利之师!”
“对着你我文明不起来!”
“OK,”苏慎行走回座位坐下,“既然大家都是文明人,那就说些文明的话题吧。要不……”苏慎行环视全场,轻声细语笑眯眯地征求意见:“……我们继续说民国?”
没等人回答,直接下结论:“既然大家没有异议,我们继续。”
重新找了个ppt,刚点开,“咔嚓”一声脆响,鲁迅留着小胡子的半身像蹦了出来,于是乎,苏慎行一开口一股鲁迅的犀利腔。
全场一愣,片刻后,众人抗议。
苏慎行痛改前非,舌尖一绕一股钱钟书的嘲讽腔。
实在受不了了,挥拳抗议。
苏慎行甚是苦恼,一边抱怨着“这可如何是好”,瞬间变成冰心的无病呻吟腔。
军官们彻底爆发了,站起来激烈抗议。
苏慎行眉一挑唇一勾,音调一颤陡然变成辜鸿铭的纯文言文腔。
简直心力交瘁,前排一个大校站起来说:“今天的主题是民国艺术,不是民国文学。战争连年、地方割据、政客轮换才是民国常态。”
“嗯?呃……地方?……政客?……不想打架也得打架?……呃,这个我熟。”苏慎行优哉游哉脱口而出:“娘希匹!”
蒋委员长的浙江腔。
全场鸦雀无声,骤然惊天动地齐声高喊:“气质!气质!”
苏慎行拍着额头哈哈大笑。上校先生托着腮无声地微笑。苏慎行在一众忘形大笑的人群中看见他笑得如此克制,顿感不可思议。
三个小时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悄悄流逝而去,军官们明显意犹未尽,许多人感叹:如果所有演讲都能这样趣味横生,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夕阳西垂天地暗淡,苏慎行慢条斯理地收拾电脑。
上校先生走过来,笑问:“一起吃饭?”
苏慎行促狭地眨了一下眼,“通常情况下,说这句话的人都已经将吃饭的时间、地点、菜色考虑周全了,同时,也做好了付账的心理准备。”
上校先生忍不住笑起来,“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苏慎行领了2500块钱,从楼里出来,正好看见他从墙角绕出来,换了套便装,弯腰接过苏慎行的电脑包,“想吃什么?”
“你居然没想好?真不可思议。”苏慎行抽下领带随手塞进裤子口袋里。
“其实,我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
“那好吧,只要不是西餐,我不太讲究。”
笑问:“你这天朝上国的味蕾被国外粗劣的饮食虐待至深?”帮苏慎行打开车后门,托着他的手肘上了车。
苏慎行转头望着窗外,不堪回首的劣质记忆纷至沓来,长长叹了口气,“味道是细枝末节,文化才至关重要!居然用刀叉切肉,这刀在他们民族的初始阶段明明打过猎,杀过人,挖过坟,埋过人,现在又用这刀子切猎物尸体往嘴里送,野蛮!十足野蛮!何况这猎物尸体经粗劣的烹饪手法烤至七成熟后,一刀下去鲜血横流,致使我一度怀疑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难道还在过着新石器时代茹毛饮血的河姆渡生活?这些游牧民族的蛮夷硬生生把我这农耕民族的后裔逼成了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上校先生倾身看着他的侧脸,良久之后,轻声问:“你晕血?”
苏慎行豁然转头,惊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剥离现象直击重点的?”
微笑,“兴趣。有兴趣才会下意识地去研究。”
兴趣?什么兴趣?国外饮食?苏慎行莫名感觉空气燥热,将衬衫纽扣解开两个,锁骨若隐若现。
目光下移两秒,得!这回换军官先生调过脸去面朝窗外了。
在一座商厦前下了车,在顶楼找了家餐馆,点了几个菜,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闲聊。
上校问:“冒昧地问一句,你教什么学科?第一次见你,是生物课,第二次见你,改成历史课了。”
“我专职研究民国,教中国古典文化,隶属于台湾问题研究中心。”
“可你说话像是研究哲学的。”
“这就要牵涉到一个世界性的话题了……”
上校先生愉快地笑说:“你的世界性话题真多,这次又是什么?我洗耳恭听。”
苏慎行跟着哈哈大笑,“主标题:专业不对口。副标题:论学中国史的倒霉学生为什么要去希腊学西欧文明起源?”
上校展颜大笑,“这论文题目……很专业很有深度!”正当此时,菜上桌了,上校拆开筷子包装递给苏慎行。
“谢谢。”苏慎行拿筷子拨开牛肉块,夹起蘑菇片放进嘴里。
“不喜欢吃?”
“也不是,我感觉我有往佛教徒方向发展的趋势。”
“被基督徒逼得?”
“你这种直击话题核心的功力到底修炼了多久?”
摇头失笑。
第五章
吃完饭,下楼路过手机卖场,苏慎行终于想起自己的手机正躺在垃圾桶里还没来得及扔。
只不过对某款手机表现出了0.1%的兴趣,两个售货员立刻蜂拥而上,苏慎行拿着手机懒散地把玩,偏过头来看着上校先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几天前,就在这条街上,华灯初上,大雨滂沱,警车开道,一队挂着军牌的帕萨特浩浩荡荡奔腾而过,气势无比恢宏。然后,我的手机就进了水了。”
上校先生莞尔,“帕萨特车队的倒数第二辆现在正停在街角。”
“那么,车队的第一辆里坐着谁?把他揪出来给我付账!”
半天等不到回答,苏慎行转过头来,上校先生低下头轻声说:“你们军区的梁少将。我代他受过好不好?”
苏慎行倒没什么反应,售货员比谁都耳尖,立马战场转进,嘴上将手机夸得天花乱坠手里麻利地开了票,直接递给上校先生。
苏慎行惊诧莫名地目送他去付账。
不一会儿,苏慎行拎着手机袋拉着他的胳膊往门外走,“你实在太慷慨了,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多日来耿耿于怀很是小家子气……”
“你不用放在心上。”
“……其实,我的手表也进了水了。”
上校一愣,哈哈大笑。
走到街角坐上车,上校先生侧身倚在座椅上看着苏慎行不停地回电话,学校领导、学生干事、研究所同事、杂志社编辑、多个协会的工作人员……络绎不绝轮番上阵。电话终于停了,苏慎行又开始摁按键回短信了,等苏慎行把手机塞进口袋时,得!大学到了。
苏慎行下了车摆摆手,“再见。”
微笑,“再见,苏先生。”
在校园里遇到几个同事,二话不说被人拉到小饭馆喝了几瓶啤酒,闹到九点多才回宿舍。
苏慎行躺在客厅沙发上吹冷气,掏出手机不厌其烦地换桌面主题。
时间跳到十点多,陈叶凡“砰”一声打开房门,“写死我了,哪天算到头啊……”话音未落断然闭嘴,突然暴跳如雷,“苏慎行!大半夜的拿手机照自己的脸,你这是扮鬼吓唬谁呢!”
“咔嚓”门响,老贾睡眼婆娑地靠在门框上擦眼镜,“你一个十几年如一日极尽切尸体之能事的搞生物学的,你还怕鬼?”
陈叶凡嘟囔:“就因为尸体切多了,所以才怕半夜鬼敲门。”推推苏慎行,“干嘛呢不睡觉?”
“思索迷惘的人生。”
“说人话!”陈叶凡愤恨,“跟俩文科生住在一起,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苏慎行将手机关了往沙发上一扔,“我似乎对某个人产生了微妙的好感。”
“哦?”俩人立刻兴趣盎然,老贾问:“谁呀?”
“……忘记问名字了。”
“做什么工作的?”
“……具体的还没问。”
俩人大翻白眼,老贾拖起陈叶凡回屋,闲拉家常:“你那报告又不是写给专家看的,我告诉你诀窍,把框架列出来,然后使劲往上堆专有名词,再拉俩俄语法语拉丁语词汇一点缀,那叫一个莫测高深!”
“但是,我知道他的性别……”
“砰”“砰”两声关门声。
“……男的。”
霎时,“砰”“砰”两声惊天动地的开门声,伴随着两声石破天惊的“什么?”
“男的?你喜欢男的?”陈叶凡一个箭步冲过来,“你没说你是女的啊!来,把裤子脱了,让专业人士帮你研究研究。”
老贾直接掐着陈叶凡的脖子甩到一边,直勾勾盯着苏慎行,“你看上他什么了?”
“他很有气质,成熟,绅士。”
陈叶凡哼哼唧唧爬起来,嗤之以鼻,“气质?这种自由心证、不能量化、没有统一标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法通过数据搜集整理分析从而得出结论的结论,你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
苏慎行表现得很茫然,“……对比。”
老贾摸了摸下巴,直搓牙花子,“就是说……往猪八戒面前一戳显得孙悟空特别苗条?然后你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孙悟空的雷公嘴罗圈腿了?”
陈叶凡一把搂住苏慎行的肩膀,脸上挂满了专业人士的坚贞,“对比的结论不是重点,参照物才是关键。这种事不能听任你那颗文科生感性的心,要理性,要有逻辑性,要对得起你那十几年的金字塔尖端教育。”
苏慎行拍了拍额头,顺手抹了把脸,把下午在司令部开讲座的事简短说了一遍。
陈叶凡的眉毛恨不得挑到发际线上,突然笑了起来,“参照物是一群兵痞?”
老贾一拍陈叶凡的肩膀,“不出所料的话,他产生好感的那位仁兄也是个兵痞。”
三个人互相对视,苏慎行缓缓坐正身体,迟疑着问:“我制定的气质标准太低了?”
“简直低得没了谱了!”陈叶凡狠狠一巴掌抽在苏慎行脑袋上,“综上所述,他连气质都没了,你还喜欢他什么?”
老贾打着哈欠回屋睡觉,“散了吧散了吧,慎行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根本就不存在好感问题。”
苏慎行拿起手机在陈叶凡面前晃了晃,“昨天,我吃包子,他特地坐我对面,跟我扯世界粮食问题。今天听我上课,请我吃饭,送我手机,再送我回学校,我连他名字都忘了问了。这事……你说……嗯?怎么解释?”
老贾又折回来,尖锐地指出:“我一到冬天就想吃狗肉,门卫老张的狗冲我友善地暴吼狂吠,撵在后面追了我两条街,啧啧,这份澎湃的热情,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完全是它哭着喊着求我赶紧把它给炖了。”
苏慎行沉默了几秒,“我自作多情了?”
“这很好理解,人一旦对某人产生好感就会把他的一言一行无限制放大,以期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用以证明你的感情付出是有对等回报的,这是个心理预期问题。”
苏慎行莞尔,“也就是说,我还是喜欢他的?你刚才还说我对他根本没有好感。悖论!自相矛盾!逻辑无法自洽!”
老贾和陈叶凡无言对视,陈叶凡跟狗似的沿着苏慎行的脖子闻了一大圈儿,“我说,你是不是喝酒了?”
“鼻子不错。”
陈叶凡大翻白眼,“我说老贾,我们俩三更半夜不睡觉跟个醉鬼讨论一个兵痞的气质问题,是不是有病?”
“还病得不轻。”
陈叶凡拖起苏慎行往屋里推,“睡觉!睡觉!明天早晨起来你的理智就该回来了。”
“我的理智一直都在。”
“这可难说得很,你居然说你喜欢男人……”
苏慎行微笑,“放心吧,你很安全。”
“……你居然在一栋住满了大龄未婚男青年的宿舍楼里说你喜欢男人。”
苏慎行莞尔,“放心吧,你最安全。”
陈叶凡一愣,“苏慎行!你去死吧!”
苏慎行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苏慎行下楼买了三人份的早餐,一边喝牛奶一边备课。
陈叶凡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晃进卫生间,叼着牙刷往门框上一靠,含糊不清地问:“睡醒了?酒醒了吗?”
老贾从房间出来,喷嚏不停,“慎行啊,别总坐着,多运动运动,出出汗那些虚无主义的想法跟着汗就排出去了,一会儿去郊区陪我打乒乓球。”
苏慎行抬头,“你又感冒了?感冒要吃药,放着专业人士不利用非要麻烦我这个文科生,你缺不缺德?小凡,给他开药!”
陈叶凡激烈抗议严正申明:“我是搞遗传学的!遗传学!”拖着老贾拽进卫生间,“你就是想看慎行满场捡球满足你那欺凌弱小的变态心理吧,心理疾病也是病,要治。”
“你能治?你这个挖一块人肉压玻璃片上深情凝视半个月的搞遗传学的!”老贾一指苏慎行,“他的心理疾病更严重,要不你给他治治?”
陈叶凡一口带血的泡沫吐进水槽,“你刚才还说他那些虚无主义思想打完乒乓球就能排出去,那还治什么?你这是悖论!自相矛盾!逻辑无法自洽!”
老贾有生之年什么时候被陈叶凡抢白过?偶尔来这么一回,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
陈叶凡冲苏慎行比出剪刀手,拍拍老贾的肩膀和蔼可亲地说:“你心理有病,生理也有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还是自己往垃圾桶里跳吧,往那儿跳,不可回收。”
老贾恼羞成怒一脚把他踹出去,陈叶凡“嗷”一声惨叫,苏慎行端着牛奶杯哈哈大笑。
吃完去了郊区,另两人上课去了。
空旷巨大的办公室里,一个孤寂的身影伏案疾书,唰唰唰,笔尖划动纸张的细微声响——苏慎行。
不一会儿,一队民工……呃……可能是民工,那一水儿的小平头、那黝黑锃亮的皮肤、那肌肉虬结的手臂,怎么看怎么不像民工,虽然穿得五花八门。
一趟一趟往办公室里搬东西,书籍、文件夹、纸笔、电脑……苏慎行感觉自己挪哪儿哪儿碍事。
下课铃响,老贾夹着书回来,陡见屋里挤满了人,悄悄往苏慎行桌边靠靠,压低声音问:“他们要来了?看出端倪了吗?是不是核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