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如果回家时看到的情形不是顾据正在拿着水果刀神经质地将墙上斑驳的水泥一道一道划下来,宿筠清也不会那么执着地认定一定要开口。
他一直是个挺被动的人,除了在爱顾据这一点上。
「我去见了顾紫昱。」
宿筠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但很显然,顾据并不因他的平静而有所改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中的刀具闪着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它的锋利恰如其分地相反。
接着,他晃了晃手中的刀,似乎在找地方放。他微微笑了起来,眼神却很冷,「哦?你去见了她?她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给你听呢。」
我讨厌他这样言不由衷的样子。
「她说东区的杀人案是你做的。」
本来还犹豫不知该如何引出话题,现在却义无返顾地说了出来,宿筠清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气氛因为这个话题的抛出而晦涩,顾据黑色眸子晦明莫辨,他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但看上去有点恐怖,他笑着,阴冷地说:「那些人渣,死掉比较好。」
人渣。
这个词无比清晰地在宿筠清的脑海中回响,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
这个男人,是在制裁谁吗?
宿筠清甩了甩有点晕眩的脑袋,问道:「你杀的每一个人都是人渣吗」
听到这个问题,顾据竟然有一瞬间的愣怔,他略带困惑地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缓缓答道:「……不是。」
继而,他又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那个人渣,他偷了我的钱包。」
宿筠清知道,这个回答是针对东区那起杀人案的。
但是,我想我现在应该已经完全不会去纠结那个钱包里到底有多少钱这个问题了,因为这个男人所在意的也根本不是这一点。他就像是末日审判,用最残酷的手段去裁决罪恶,哪怕,他的做法要比原罪邪恶百倍。
这时候,他慢慢地安静下来,闭上眼,开始讲一个故事。
非常、非常简短的故事——
「我五岁那年被绑架过,妈妈为了救我,受了很重的伤,没有警察,没有家人,没有医生,什么都没有。大街上的人都看着我们,然后,我看着妈妈的血流了好多……好多……她死了。」
顾据的话不带任何感情,甚至用词像个幼儿园里的孩子,可是这话意里的冰凉却直直地扼住了宿筠清的脖颈。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这个男人扭曲的根源是什么。
「液体,啪嗒……啪嗒……」顾据微微眯眼,将手「砰」地一声撑在桌面,「那些人渣,都该死。」
他憎恨这个世界。
这一刻,宿筠清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带着悲悯。但他不知道,这个眼神就和当年在路边注视着顾据和美丽的女性尸体的人们一样。
「不要这样看着我!」
顾据突然冲宿筠清大吼,暴躁的感觉令人不安,歇斯底里之中,可以看见他的目光中隐约流出伤痛。
无法再按捺住胸中的激流,宿筠清知道他再不做点什么,这种疼痛的感觉也许在顾据发飙之前就会把他自己吞噬掉。尽管顾据的力气要比自己大多了,但还是没办法放着这样子的他不管,冒着被他一把挥开甚至暴打一顿的危险,宿筠清选择了冲上去抱住他。
顾据的反应出乎了宿筠清的意料,他完全没有要揍人或者失控的意思,而是僵立在原地,倒是有点……不敢动的意思?
果然我很有做驯兽师的天赋~(*  ̄︶ ̄* )~
过了一会儿,宿筠清小心地问道:「其实,你并不能从杀人中获取快感对吧?」
顾据没有回答,但是身体却更僵硬了。
宿筠清蹭了蹭他,用比以往自己所不齿的、更加撒娇的声音喊:「哥~~~~~~~~~~~」
他听到这个称呼,似乎有所触动,宿筠清敏锐地感到顾据好些了,要说的话,还是直觉。
顾据比宿筠清高出一个半头,宿筠清用抬起仰视的视线去看他,正好能看见他英挺的鼻子和轮廓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投下扇形的阴翳,他垂着眼帘,眸中灰暗一片。
「嗯……」
轻到听不见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他的声音说不出的苍凉与疲倦。
宿筠清感到他的心,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杀掉那些女人和小孩,是因为她们只是想逃,却没有对那个老头儿伸出援手,对吧?」
杀人,大概就是这个和这个世界交流的唯一方式了吧。
这个看上去优秀得不行的男人,是个人格扭曲的家伙,我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扭曲成这样,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放弃他,就等于放弃我自己。
因为,我爱他。
顾据脸色难看地别过头去,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却没有推开宿筠清,「你以为你是谁啊,什么都知道!」
「!」
谁能告诉我这个脾气坏到极点的家伙到底为什么这么神烦!?
宿筠清努力咽下这口恶气,卖萌性质地轻轻在顾据怀里蹭了蹭,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就说自己是变态杀人狂?」
不等顾据回答,他又继续道:「如果你是变态的话,那爱着你的我岂不是更变态?那我们两个变态配一对刚刚好诶哈哈哈……」
这句话似曾相识。
「你是风儿我是沙,你去杀人我去挖……」
真是美好的前景光明的未来啊!
说着,他就露出了舒展的笑容,落在顾据黑色的眼底,慢慢晕染开来,连同僵硬的身体也一起渐渐放松。宿筠清的声音很柔软,微笑也很柔软,看上去乖乖巧巧的。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杀人,因为那样你也很痛苦。」
是的,仅仅是因为你也很痛苦,如果你真的可以从中得到救赎的话,世界上人渣这么多,大不了我来替你筛选一下然后咱们挨个儿杀也行。只要你觉得好,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据的呼吸渐渐轻了下去,似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优雅平静,他的眼神依旧难懂,只是幽幽地开口道:「你,很像一个人……」
宿筠清一听这话顿时一怔,只听他带着回忆的口吻,说道:「那个家伙,大概也是喜欢我的吧,他的眼神跟你很像。不记得是五年还是六年了,那个关注的眼神一直看着我……看着我……我很喜欢那样被看着的感觉,很喜欢……」接着,他的眼神流露出了些许惊恐,「但是他要离开了!他们说他要出国读研不再回来,那样专注的眼神就没有了!」
顾据的表情很痛苦,他微微皱着眉,眼神执拗而残忍,但又带着困惑,「为什么要离开呢?看着我不好吗?果然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所以我最讨厌没有保障的接近了,如果他要离开,那我就杀掉他,让他再也没办法离开。」
「知道嚒,我把他氧气瓶里的气体全换成了纯氧,他就死了。」
「就死了呢……我亲手杀死的……」
深吸了口气,宿筠清不是因为顾据说的话惊悚,或者一下子被吓到了之类的,而是诧异。是的,非常诧异,他从来没料到,顾据竟然知道颜墨清,也就是他的存在。并且,如此在意。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这就是上辈子自己死去的理由。
也是顾紫昱说那句话的理由吧?说来,案发夜晚就在他军训离家的那段时间内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总感觉,更加离不开他了。
看着顾据让人着迷的面容,宿筠清决定要把一些事情坦白。
「顾据,我就是暗恋了你整整十年的颜墨清,也是……在巴厘岛被你亲手杀死的颜墨清。」
满意地看到顾据呆住的脸,宿筠清突然有种自豪感涌上心头——哈哈哈这是顾据第一次露出这种傻×一样的表情诶!
不等再多欣赏会儿,顾据就淡淡地瞥了宿筠清一眼,后者立刻眼泪汪汪地放弃了继续吊人胃口的想法,吸了口气,道:「呃……我就是颜墨清,或者说我上辈子是。当时在巴厘岛,我知道有人要杀我,我感觉是你,所以没有挣扎。要问为什么的话,就是直觉吧?至于要出国的事情,完全是空穴来风,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业后去哪里这个问题而已,只是想着,说远点,这样就可以不受限制地偷偷地跟着你了。」
笑了笑,抬眼看向顾据,「其实,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事业有成,结婚,生子……当然,在你结婚之后我会找个地方先平复一下心情,然后再回来看着你一点一点老去,最后一定要活得比你长,看着你死去。」
顾据似乎被他的惊天言论给弄呆了,只是深深地看着他,好像能看穿他的灵魂。
正了正脸色,宿筠清无比认真地与顾据对视,然后说道:「十年,是从我当年高中开始,三年,再加上大学四年,一共七年。另外三年,你知道从何而来吗?」
顾据这时才微微有些反应,他抿了抿嘴,沉声,「从何……何来?」
宿筠清笑着看着这个男人,温言,却掷地有声,「距离我死去和重生之间相隔三年,我想,如果不是我一直锲而不舍地爱着你,我一定无法活过来吧?所以,即使是死后的那三年,我肯定也很爱你。」
「我从未离开过你,顾据。」
我从未离开过你,所以请你不要再悲伤。
我从未离开过你,所以请你不要再痛苦。
我从未离开过你,所以请你不要再压抑。
我坚信,我们是相爱的。
宿筠清仰起头看着他笑了,「所以,就算你再次杀了我,我也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呼吸错落,这句话就像等了几个世纪。
突然,腰上有一双微暖的臂膀紧紧地桎梏住,宿筠清含着眼泪真心地加大笑容,他知道,他们是相爱的。顾据把头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肩窝,这个比他高出一个半头的男人,此刻把近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灼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还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上面,顺着肌理滑落,沾湿了衬衫。这是这个情感缺失的男人第二次这样落泪了吧?
果然,如果是顾据的话,哪怕这个男人再令人发指,他还是这么轻易就可以感动到我。
老天用了三年时光为我换来了一个奇迹,一定是怕我们还不能互相理解才费尽心力找到了这副躯壳。而我,则是花费了十年的时光终于抓住了这个男人的手,洪流巨难,沧桑变迁,我再也不会放开了。
花了十年的时间,我终于可以说——
我们是相爱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