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你什么你?”
明武自地上爬起来,懊恼地拿手揉揉屁股,心有不甘地瞅着歪在床边的女人,“好好的,你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大晌午的梦着周公,竟被一脚踢下床来,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我闹脾气?你个聋鬼,快竖起耳朵好好听听!”
“听什么?”
“还能是什么?”阿霞身子娇小,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此时一手插着腰坐了起来,“我肚子怀着你们老明家的独苗,饭咽不下去,气提不上来,腰酸背痛,路都走不利索,如今好不容易睡个回笼觉,那疯子……”看到相公脸上的神情,女人下意识地改了口,“那人还一直鼓捣出声响,放鞭炮似的,要不要人活了?”
明武起床气还未消,又劈头盖脸挨了一大通说教,心下只觉得聒噪,也懒得听女人的下文,拍了拍衣裳便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果然听到北边的房门打着晃,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刺耳的咔咔声显得格外突兀。他忙提起精神跑了几步,把挡在外面的门闩给拉开了。
空中微小的尘埃细细浮动,在阳光灌进来的前一瞬,有个身影蓦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进了阴暗里。
“大哥?”明武进了门,只见男人退到桌边,正一言不发地望过来。
“大哥,你身子刚有起色,还是别出门的好。”明武放缓了声音说道,扫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纸笔墨汁,便弯下腰熟练地捡拾起来。那些纸皱皱巴巴的,乱成一团,直将地面铺成了白色。同以往一样,每一张都写着同样的字眼,明武虽识字少,这几个字却是见得太多,闭了眼都能画出来。
半晌听不到回音,再回头看时,男人已开了窗子,正望着外面出神。
明武停下手中的活,只听街上传来隐约的歌声,咿咿呀呀的也不知在唱什么。想来许是前几日来城里的戏班,此时正排戏呢。
“病了这么些日子,闷坏了吧?是不是想去瞧一眼那戏班子?”
男人几年前便害了疯病,平日里明武不敢给他留着门任他自己胡乱往外走,若是他要什么东西或是想出去,便会像刚刚那般撞门,明武听到动静,便会赶过去了。大白天的倒还好,有时三更半夜来这么一出,便吵得人睡不踏实了。
为此阿霞跟他吵过不止一次,闹得最凶的那次,竟回娘家住了一个月,摆明了要他二选一。其实成亲之前明武便跟她把话讲明白了,男人是他救命恩人,如今他在军中大小也是个执戟长,也是多亏了男人当年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爹娘去得早,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如今已将男人当成是自家人,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是决计不会让他挨饿的。
阿霞初时虽说不大情愿,但也明白答应了要和明武一起照顾男人,可成亲的日子长了,计较也就多起来。那次阿霞气男人弄脏了她洗净的衣裳,竟背着明武将他轰出门去,若非两天后明武在沙漠里找到他,他怕是迟早要渴死在里头。那次事后,明武正经发了一次火,险些休了阿霞,阿霞才明白其中的利害,虽说偶尔还是会置气,却也不会多加刁难,也不怎么敢叫他“疯子”了。
“今天……过节呢。”男人依旧望着窗外,忽地开口道。他的嗓音沙哑,透着些病后特有的有气无力。
明武笑了,“哪有什么节?不过是个戏班子,这唱几天,那唱几天,兴许明儿就走了呢。”
男人便又不说话了。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透进来,将他细密地笼在其中。此时他静静倚在窗边,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凌厉,双唇亦是冷冽的薄,剪影依稀仿佛当年那个英气凛然,举止豪宕的将军。那时的他,能让兄弟托付性命,能让任何人甘愿追随。
明武望着他的侧影,一时有些失语。如今的男人,终日说着胡话,头脑再不复以往的清明,走在街上,连孩童的欺辱也无力还击;且终日闷在房间里,鬓发枯槁,身子也萎靡消瘦下去,竟成了半个药罐子。就像有时一棵树的枯萎毫无缘由一样,明武总是莫名地害怕,怕突然有一天日子到了,男人便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境地里了结余生。
一想到这,明武便替他憋屈。
“你听,”男人忽又道,远处的乐音如轻烟一缕,若有若无,“是庙会。”他微微一笑,“今天可是过节呢。”
明武回过神,应了一声,嗓音有点闷。又听得男人咳嗽了几声,忙道:“大哥,我再给你熬些药吧。若是你一直肯安心吃药,这病也不至拖到现在了。”
“好,”出人意料的,这次男人答应得格外爽快,又道,“病好了,也该走了。赶早不赶晚,怕他在寺里等着呢。”
明武对他的胡话早习以为常,只欢欢喜喜地应了,扭身出门熬药去了。
风自敞开的门窗里灌入,把满桌乱纸扬抛起来,发出簌簌的声响。中有一张几度翻转,在地上摊开来,其上墨渍凌乱,写着两句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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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在厨房忙活,阿霞在东厢房里午睡,岩铮收拾了东西,出门的时候也没人留意他。
收拾了半晌,他竟一件细软也没带,只手里攥了一张孤零零的薄笺。那红笺早已起了皱,原本的红色也污脏了。走在街上,他一会儿将那纸紧握在手心里,一会儿又折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里,好似怕它化成蝴蝶飞走了似的,怎么着都不放心。
他随着那乐声,急慌慌地走着。行过几条弯巷,隔着几道墙,已能隐约听到绵软绕口的戏词传来——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艳丽丽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模糊的记忆里,但凡听到这戏曲,便又是过节的日子了,而那时的兰若寺也最热闹。他性子躁,在一个地方静不下来,每次兜兜转转,回来后景洵总是还在原处阖眼祷诉呢。
一恍神,胸口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那五云红笺倏地脱了手。
岩铮一惊之下顿了脚步,定睛细看时,只见几个十来岁的顽童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为首的那个梳着总角,正笑得合不拢嘴,手里高高扬起的,正是他的那张红字条。
“你……快还给我!”岩铮急道。
那几个孩子顿时笑得震天响,皆拍手道:“霜打的草,入笼的鸟,延青城的傻子没处找!”说完笑得更厉害了。岩铮的目光高高低低,只跟着那张纸走,才往前赶了几步,那群孩子便如家雀一般哄得散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快拿来,还给我!”
孩子将纸笺随手团了,见岩铮追过来,便丢给旁人,如此一个传一个,乐此不疲。岩铮晕头转向,越是着急,腿脚便越笨拙。这才跑了没几步,嗓子一痒,又是一通咳嗽。
原本见他生得高大,那孩童还有几分忌惮,现下越发壮了胆子,有拿石头丢他的,有凑到他身后扯他头发的,还有把脚伸过去绊他跟头的,变着花样地折腾。那张纸一会儿升到空中,一会儿又滚在地上,不多时便烂得不成样子了。
恰巧此时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孩子便叫道:“喂,傻子,叫声爷爷来听听!要不然……”说着咧嘴一笑,拿手掂了掂那红笺,眼睛直望马蹄下瞟。
岩铮伸了手猛扑过去,男孩蓦地生了怯,下意识地便把纸笺给丢了。正巧此时那几个骑马的人打旁边路过,纸团便滚到马蹄下边去了,岩铮急红了眼,没有一刻的迟疑,纵身便扑了过去……
马儿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擦着他的肩膀落了地。
岩铮的手肘和膝盖没了知觉,一时之间起不了身,趴在那里吃了好几口灰尘。骑在马上的人赶紧跳下来扶他,待扶起来一看,衣裳蹭破了几处不说,皮肉上还擦出好些口子,隐隐地渗着血。
“言一……言一……”
岩铮轻声念着,抖着手把那肮脏的纸团展开。果不其然,上面的字千疮百孔,再辨不出来了。他遍身尘土,席地坐着,已然失了魂。
骑马的人连唤了几声“公子”也不见他答应,便有些手足无措,思前想后,末了自袖口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上,“公子,快别伤心了。有什么东西坏了,我尽数赔给你。”
“出什么事了?”那人的朋友此时刚赶过来,也骑着马,沙哑的声音里满是警惕。
“是我不小心。险些撞了人,又弄坏了人家的东西。”那人愁道。
“言一……”岩铮把那银子撇到一边,尤自嘟囔着。他明明是在瞅着那破烂的红笺,眼底却是空落落的,“赔?你怎么赔得起?这是言一写给我的,我拿着这五云笺,才能找到他。他把要对我说的话,全写在这纸上了……”
四年前,曾有个人来找过他。
那女子进门一见到他,便跪了下来,还叫他“主子”。她哭了半晌,说了好些话,可除了“对不住”之外,岩铮一概听不懂。他只记得她姓梅,还知道最后她递到他手上的,就是这张五云红笺。他打开来看,上面寥寥数字,确是景洵的手笔。
那女人说,这是偶然在兰若寺的佛龛下找到的,本想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可想来想去,还是交给岩铮的好。之后,明武又带着她去那坟地里走了一圈,后来,便再未见过她。
以往,他总好奇景洵向菩萨发了什么愿,景洵却从来不肯说,如今这谜底竟已到了他手里,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眼前。那些字,每一个他都认识,可搁在一起,竟有些糊涂了……
岩铮细心地把那纸在手里铺平整,“言一字写得极周正,我照着他的字迹写了一遍又一遍,偏写不出他的半点神韵。他写着,求菩萨保佑我们万事称心,到老都能相守在一起,还说他等着我,一直在那等着我,要我快些去找他……我们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永远都要在一起……”
那人凑过头去,就着他的手读那几行字。年头久了,纸张破损,字迹便有些模糊,读起来格外吃力。
上书小楷十六字:天上人间,心事难谐。从此以往,勿复相思。
待读完这两句,那人的面色尽白了。
“怎么了?”他的同伴问道。
“这,这字迹……”那人将纸笺自岩铮手里夺了过来,满面惊诧地瞪圆了眼睛,“这字迹……分明是我的!”
他的同伴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天下之大,字迹相仿之人不计其数,你怕是看错了吧?”
闻言那人亦犹豫起来,尤自盯着那几个字出神。岩铮没了耐心,劈手将红笺夺了回来,妥帖地藏进了衣襟里。
那人怔怔地望了望岩铮,又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终是笑了,“也是。是我少见多怪了。”他将掉在地上的那锭银子重塞进岩铮手里,在他手背上拍了两拍,“兄台,对不住。这银子你好歹先收下,往后若有什么事,可到丰和关的风清楼去寻我,只说找二当家就好。”
他的同伴脸色一时有些僵硬。
岩铮见他松了自己的手,要上马离开,没来由的心里一急,下意识地就拽了他一把。衣袖褪去,他的腕子蓦地露出来,皓雪一般,其上一圈淡淡的月牙疤痕,若隐若现。
“你做什么!”那人的同伴喝道。
那人倒无甚反应,只对岩铮歉疚地笑了笑,把他的手轻轻推开了,“丰和关,风清楼。”
岩铮愣愣地点点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街上早已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言一……”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他喃喃自语道。
第三十九章
丰和关,风清楼,冰纹画槛,酒香清逸。
“呦,大当家,二当家,回来啦。”
这小二口中的大当家和二当家,正是之前岩铮在路上遇到的那两人。
闻言,二当家无明冲手下笑了笑,把缰绳递了过去,径自穿过倒厅小院和垂花门,进了东首的卧房里。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衣裳都透了汗,他解了外衫,捧了水去湃脸。尚未直起身,便听到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形自后面贴上来,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热。”无明用胳膊肘把那人支开,继续专心洗脸。
“我就是怕你袖子沾了水,想给你挽挽。”大当家面上颇有几分尴尬,终是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明没接话。
顿了半晌,大当家道:“脸上戴着这东西,闷是闷了点,可你好歹再忍忍,万一过了晌午,还想出门呢?以往我嫌它累赘的时候,你还总劝我忍着些,如今我还好好地戴着呢,你怎么倒先把它揭了?”又绕到无明身侧,“难得找个机会来寻你,这才骑马出去逛了几个时辰,你便累了?”
无明沿着面颊的边缘,动作轻细地自脸上褪下一层薄薄的皮来,那张皮颜色浅淡,较蝉翼厚不到哪去,而他真正的容貌也露了出来,“不是我累了,是你不该丢下那么些公事,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没人发现倒还好,若是又让那些大臣知道了,我这风清楼守备再多,也敌不过那么些杀手。”
大当家气得一拳捶在墙上,“本王乐意去哪便去哪,也容得他们置喙!这么些年了,竟没一天轻省!”
无明拿帕子拭了手,回身无奈地看他一眼:“你听我一声劝,早些回去吧。”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吗……”
“自伤好以后,我便将这风清楼接了手,如今算来也有好些年了,能有什么应付不来的?更何况若出了什么乱子,从这送信到你营中最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大当家脸色愈发阴沉:“说到底,还不是你想我走!”
无明还想说什么,大当家却早已踹门而去了。他连叹几口气,也顾不上别的,赶忙追了上去。还未行到堂厅,果然便听到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待掀了帘子进去,只见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下人们跪倒一片,打着哆嗦不敢说话,而始作俑者正大咧咧地立在那片狼藉之上,尤不过瘾。
“二当家,你快劝劝大当家吧……这,这……”
无明道:“知道了,你们都先下去吧。”待到就剩他们两人的时候,无明终于叫了出来:“无迹!你,你把这砸成这样,今儿还做不做生意了?”
无明甚少发火,见了今天这阵势,殷无迹自知理亏,便有些气短了,可仍不忿道:“我爱砸就砸。曷召是我的,风清楼是我的,你也是我的,碍着谁了?”
“你……”无明本就不善争执,此时只气得说不出话来。
五年前他不慎自马背上摔了下去,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了。从那时起,殷无迹便守在他身边照顾着他。原本他对殷无迹的话就半信半疑,之后更是发现那些话漏洞百出。
起初殷无迹说,你叫殷无明,是我的胞弟。可没过多久,无明就发现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自己甚至根本就不是曷召人,而是汉人。而且殷无迹身为曷召王,竟不能把自己的“胞弟”留在身边,反倒盖了个风清楼把他藏了起来。每次殷无迹来看他,大臣们便群起而攻之,甚至胆大些的还会派杀手来暗中取他性命。最后殷无迹只好妥协,许诺若无必要再不胡乱跑来找他了,也要那些大臣停了手。
之后殷无迹便改口说,确实,你不是我胞弟,但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跟亲兄弟是没两样的,你爹娘临终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拿你当亲弟弟一般照顾了。可最初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日常起居的一切习惯和细节殷无迹统统都不了解,又说不出他手腕上的疤是如何留下的,甚至连他的字迹都不认得,简直让他怀疑他们之前是不是根本就不认识。而且……他总觉得殷无迹对他的态度,不大像是对兄弟,反倒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