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殷无迹竟又换了个说辞:虽说男男相恋为世间所不容,但我与你……其实早已私定终身了……我之前见你伤还未好,怕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才骗你说我们只是兄弟的……有那么一刻,无明还真相信了,可他不久便发现,自己只是对殷无迹笑笑或是叫他一声“无迹”他就能半晌回不了神,而且每次殷无迹碰碰他的手、摸摸他的脸时候,面上都会流露出难以遮掩的志得意满的神情,模样非常小人……私定终身?扯谎吧?
最后的最后,殷无迹没了办法,对他说了实话:你不叫无明,也不是我的相好。你的伤,根本不是失足坠马那么简单。你是个汉人,但那片土地已然容不下你了,那些人又伤你太深。你若是想把过去的事记起来,我亦不会阻拦你;可你若决定重新开始,我便是你的挚友,让你一生依靠。
无明略一权衡,还是想重新开始。
殷无迹便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他平日里忙着处理政事,风清楼便交由无明打理。不过是个酒楼而已,无明却战战兢兢,经营得有条不紊,一年下来,利钱也甚是可观,就是为了对得起殷无迹给他的那口饭吃,亦算是报答殷无迹的救命之恩。所以,他最不能容忍、最避之不及的,就是殷无迹违背当年诺言,把他视作离了自己就活不下去的物件,可以为所欲为。
这一晃过了五年,期间也不知为此吵过几次架,殷无迹也答应过再不动手动脚,再不说混账话了,可过不了多久便又会来这么一出,今日也不外乎如此。
“无明,”殷无迹忽地咧嘴,对他邪邪一笑,“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我都挪不开眼。”
无明的脸都白了。
殷无迹又道:“你出来得急,竟连外衫也忘披了。刚刚那么多人的目光全落在你身上,真该把他们的眼睛都剜了才好呢。”
无明猛地把衣襟一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转身便走。
殷无迹觉出大事不妙,一路追到卧房,竟见到他在收拾东西。上次无明生气,整整两个月未同他说一个字,如今既是收拾东西,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了。
“哎,不过是两句玩笑,也值当气成这样?”他跟在无明屁股后头团团转,“这是找什么呢,我帮你吧?”
在他坚持不懈地把无明收拾好的东西放回原位之后,无明终于站定不动了。
“无迹,你到底怎么了?”
殷无迹道:“我?我没怎么啊。”
无明道:“从我在街上撞到那个人起,你就不大对劲。你认识他的,对吧?”
殷无迹登时道:“没,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
无明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良久才道:“你……你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殷无迹一怔。
“你说……若是我想把过去的事记起来,你绝不阻拦。”
殷无迹的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你究竟在怕什么?”无明长叹一口气,“我在这风清楼过得怡然自得,就算有一天想起了过去的事,也不代表我会忘了这五年来你对我的好,更不代表我会再次选择回到过去,而放弃现在的一切。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
漫长的沉默过后,殷无迹的眉心终于展开了。他轻声道:“无明,我懂了。”忽又想起什么,“那……那你不走了吧?”
无明无奈地望着他,终是摇了摇头。
殷无迹莞尔一笑,“成,累了半天,又生了好大一场气,你好好歇着吧。我这便回去了,往后再不说浑话来气你了。出来这大半天,那帮废物不知又急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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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无迹走后,无明坐在椅子上休息。捧了杯茶,还未送到嘴边,却是被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惊得一个激灵:“不好!”把茶杯往桌子上一丢,急匆匆地便往门外赶,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赶忙退了回来,自墙上摘下一顶带帘儿的斗笠戴在了头上。
过堂厅的时候小二迎了上来:“二当家,这么急着出门是……”
无明只道:“快牵马来。”
“嗯,啊,是……”小二连声应着,腿脚就是不动,眼睛滴溜溜地转摆明了就是在想拖延之计。
这副情景更加印证了无明的猜想,他正心急如焚,恰巧一个手下骑着马进了门,他也顾不得客气了,上前便把那人拽了下来,自己翻身上了马。
“驾!”他大喝一声,马儿调了个头,重又奔了出去。
殷无迹啊殷无迹……一路上他都在心里不住地念着,我怎么这么傻,竟如此轻信了你!
第四十章
从此处到丰和关,少说也要二十里地,岩铮连匹马也没有,只能一步步走。出了城门,便是一条光秃秃的官道,如今他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已渴得要命了。
期间数不清有多少人骑着马打他身边经过,他看着直眼馋。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竟有两匹马在他面前停下了。初时他还当是自己运气好,有马骑了呢,可再看那两人的面色,实在不算友善。
“没错,就是他。”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另一人点点头。随后,两把明晃晃的弯刀便出了鞘。
“尉迟岩铮,早几年我们当家的便看你不顺眼,如今你好死不死,竟还敢出现在他眼前。就别怪我们不留情了!——”
“住手——!”
那柄刀还未挨上岩铮的脖子,便生生停了下来。不过岩铮的注意力丝毫没放在那刀刃上,相反全被那声音吸引去了。
“……二,二当家?!”那两人惊得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无明正骑着马往这边赶,还未来得及到跟前儿。
岩铮瞧着那马背上的身影,虽被斗笠挡着看不清脸,轮廓却是同景洵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真不知自己之前是怎么了,竟连这都没看出来,也没听出景洵的声音。他这样想着,心里便不禁有些懊恼。
“景洵!”他一边叫着,一边便迎了上去,把那两个杀手全然晾在了一边。
那两人嘀咕道:“坏了,二当家怎么来了!”“大当家不是说,这事儿要背着二当家吗?”“那现在怎么办?”“二当家生气了,大当家又要发火,大当家发火,遭殃的还是咱们。先撤!”一拍即合。
无明见那两人有落跑的意图,不禁气结:“我知道是殷无迹指使你们来的,还不快站住!”然后只听啪的一声,一边喊着“景洵”一边朝自己跑过来的男人就生生绊倒在自己眼前,听声响摔得还挺厉害。
顾一边,失一边,待他下马把男人扶起来时,那两人早跑得没影儿了。他叹了口气,只得把目光重放到男人身上:“走路不看脚下,摔坏了吧?”话音刚落,便被自己语气里的熟稔唬得蓦然红了脸,之后才想起幸好自己的斗笠带着薄纱,对方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岩铮被对方搀着,两人的距离极近,他蓦抬头,视线便尽被面纱后面那张模糊的面孔吸引了。
“言一,”他痴痴地叫了一声,扬手便将那斗笠掀了开去。
一时间,他怕得厉害。
只似是大梦一场,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便要醒了。
这张脸,他日日夜夜地盼,盼了足足几千个日子,盼了整整五年,如今竟可可地落入眼底了。他心头突突地跳着,害了病似的,连脑袋都昏沉得厉害。
是景洵……真的是景洵!只是……
见他突然不说话,对方颇有几分忐忑:“我这副样子……吓到你了吧?”
只是……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疤,自景洵的左颊跨过鼻梁,一直划到右颊,最后蜿蜒消失在颈边,如一道弯曲突兀的裂痕,直将他的面孔分成了两片。
“对不住……我平时都是易了容,才出门的,刚刚赶得急,就顾不上了……”
岩铮的手抖了几抖,伸到景洵面前,却始终不敢抚上去。
“……为什么?”
“你是问这伤吗?”景洵道,“不记得了。五年前我从马上摔下来碰伤了头,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又道,“听你一会儿叫我言一,一会儿叫我景洵,你究竟认不认得我?”
岩铮道:“景洵是你,言一也是你。”
景洵虽不大明白,却还是笑了,“你当真认得我!”又问,“那你是谁?”
岩铮一怔,却不回答,只拉过他的左腕,把袖子褪了上去,恰露出那象牙白的一抹伤痕。
“咦?”
景洵见他张了嘴凑过去,还以为他是要咬自己,没想到腕上的皮肤稍稍一紧,只是被他的齿尖轻触了触。
景洵低了头细细一看,不禁莞尔——可不是,这疤痕和他的齿印不大不小,恰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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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牢房门开的时候,梅万枝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万枝,你走吧。”开门的人道。
她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七爷他……不,皇上他,竟不杀我?”
那人道:“皇上说,他知道你对景洵的情。你在牢里挨了这一年的苦,你放他离开一事,皇上已不想追究了。毕竟一年前,那景洵为救尉迟岩铮便已死在了延青城里,而尉迟岩铮亦是坠湖而亡。皇上让我告诉你,当年他派人盯着景洵,得知景洵曾在兰若寺观自在菩萨佛龛下藏过一张五云红笺。你若是心里难过,不妨留着那纸笺,聊作慰藉。”
梅万枝瘫倒在地上:“景大哥……竟已经……”
她出狱后不久,便听闻皇上被逼宫自尽的消息,期间被屠杀者数不胜数。她这才明白,自己这条命,是皇上有意留下的。
算来七爷当上皇帝不过短短一年,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心惊,可梅万枝清楚,七爷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着自那皇城里走出去。
当年七爷夺权的时候,四爷的下场定是比七爷如今还要凄惨十倍百倍,而当初听闻七爷篡位,辅国大将军当即挥兵东进,后亦在战事中中流失而亡。昭正公主的仇,已尽报了,七爷亦可安心阖上眼了。
民间流传,皇甫岚死前宫门大开,遍铺红缎,恭迎军队杀进来,谥号哀诡。
新皇登基那天,梅万枝备下一杯薄酒,对着皇城的方向长跪不起。
此前一年。
再晚来一刻,景洵便已成了刀下鬼,殷无迹每每回想起来,都是一阵后怕。
他带人赶到的时候,景洵已头冲下自马上栽了下去,四个御前侍卫追在他后头,剑上还带着血。待解决了那几个侍卫,再看景洵时,殷无迹才稍稍松了口气。
景洵身上虽有几处伤痕,却都不至于伤到性命,只是最后坠马这一下摔得极厉害,往后能不能醒过来,醒过来会是什么状况,还都说不准。
殷无迹抬了抬手,下人们便扭押过来一个人。
但见那人的相貌,打眼看去竟与景洵有七分相似,只是此时面如菜色,嘴唇亦打着颤,眼神里是与景洵迥然相异的卑怯和乞怜。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那人舌头打绊,不住地念着。
殷无迹道:“也难为你伺候我一场。只是这奸细,不除不足以震慑人心。”声音比这寒冬更要冷上三分。
闻言,那人竟被吓得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殷无迹命人将景洵的衣裳给那奸细换上,随后翻身上马,手执一柄长矛,骤然发力,一声锐响,血花四溅,竟是亲手将他钉在了高高的城墙上。力道之大,竟将矛头破入石壁之中,在场者莫不胆寒。那奸细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手扶在矛柄上,半晌才断了气。
雪花翻飞,殷无迹囫囵抹去脸上的血星,将景洵笼在自个儿的斗篷里,施施然策马而去。
此前一个月。
回七王府的路上飘起了雪。街边巷末,梅树垂垂如笑。
景洵掀了车帘静静看着,那雪花落絮似的,直望面上扑过来。
那天夜里他初到七王府,便问皇甫岚,到底想要他做什么。皇甫岚道,言一,我要你助我做一场戏,待这场戏做完,我可保尉迟岩铮不死。
岩铮虽说是关在天牢里,实际却如同被握在皇甫岚手上。即便皇甫岚许下了什么承诺,说反悔也就反悔了,到时候景洵一点法子也没有,可若他不照着对方的意思来,岩铮却是必死无疑。
于是那些话,真真假假,亦都遂了皇甫岚的愿,说给了岩铮听。
可岩铮那模样,竟似是尽信了。经了那么些事,最后的最后,他在岩铮心里竟是落到了这地步。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可他当时没得选,当真没得选。
而且一切还未结束。
一进了七王府,皇甫岚便把他按在朱漆的廊柱上,大手掐得他下巴生疼。
“容我细看一下这张脸……”男人面上的怨毒与之前的和煦判若两人,“如此平淡无奇……是怎么把尉迟岩铮迷到这般境地的?最后我骗他说,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他竟笑了!即便他以为那些事尽是你的手笔,竟还是放不下你!”
另一只大手在身上粗鲁游走,景洵反感得瑟瑟发抖。
“还有殷无迹……云柔死了不过几天,你知道殷无迹做了些什么好事吗?”皇甫岚推得他后背再一次狠撞在柱子上,“云柔丧期未满,他竟寻了个与你容貌相仿的男宠,日日笙歌,夜夜寻欢!”皇甫岚目眦欲裂,偏扯出一个笑,“可他亦是没几天快活了……我已买通了那个男宠,怕是用不了多久,曷召便要服国丧了!
“对了,还有九弟……我怎么能忘了我的九弟?我记得当年你与他,甚是情投意合呢。”
听他提到皇甫明,景洵眼底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你以为这辈子我最恨的人是谁?是皇上?是尉迟岩铮?”皇甫岚冷笑,“错了,都错了。我最恨的,就是皇甫明!”
景洵蓦地望向他,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你想不通,是不是?我和云柔出身低,又都和母妃颇为相像,所以包括父皇在内的每个人都冷落欺辱我们兄妹俩。只有他,肯没有任何成见地对我们好。可他越是对我好,我便越是恨他!”皇甫岚道,“我一无所有,他却拥有一切,你明白这种感受吗?!凭什么我生来就要被他可怜?”
景洵心中只觉得凄寒难当。
“四哥说到底,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废物。可他出身好,野心大,在朝中亦颇有权势。我就像那藤蔓,不攀着这棵大树,如何走得到今天?所以当年我助他夺权。旁人看我这七襄王无限风光,却不知他留我至今,只是把我当成一只摇尾巴的狗而已。有我在身边,他才能觉出自己的尊荣。”
皇甫岚眼中的赤红退去,又绽出一个笑,“我们倒是看看,最后谁才是那摇尾乞怜的狗。”又惋惜道,“可惜,言一你等不到这一天了。”
景洵心头一颤,只见皇甫岚自袖口里摸出了一柄匕首。
“下辈子,你可别再生这样一张脸。害人又害己……来人,给我按住他。”
那刀尖深深地划在脸上,几乎疼进了骨头里。景洵咬破了嘴唇没有喊出声,半晌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铁腥味尽漫进了口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