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心的地区,又是一闹市,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人声鼎沸。千娘的三九阁就坐落在最热闹的地方,看门庭,很是气派,只是人员混杂,反而掉了些档次。
余聊看着那赌坊,一愣,突然想起了些片段。父亲的赌债,母亲的含辛茹苦。他的眼前闪出些门窗破损的画面,有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在哭泣。
那是他的故事,但他本能地产生了抗拒。
三九阁的伙计看见希爷来,立刻眉开眼笑,揶揄道:“哟,是财神爷来啦。”
希爷一如既往地淡定,倒是矛良尴尬一笑。
“你们进去吧,我在外面走走。”余聊说道。
矛良看了一眼希爷,便拍拍余聊的肩,“那就在这门外碰头,别走远了,小心给卖了。”
“知道。”
见余聊应了,两人这才又往里去。
街市一头的摊贩大多是卖菜的,另一头的摊贩摆的多是各色小东西,以三九阁为界,极其自然地混杂在一起。直走几步,就是巷子。这里的街巷很多,穿插密集,四通八达,难怪矛良说他会走丢。
巷子里,全是居民住的屋子,一群群的孩子嬉戏打闹着。余聊的思绪有些乱,便蹲在街边看小孩子玩游戏。
那群孩子围成一个圈,手拉手地唱起来:“千载数风流,岂能如访忧。否极泰不来,游辰夜怀伽羽流……”
唱的还挺好听,只可惜他听不懂。
那群娃左转圈唱一遍,再右转圈唱一遍。余聊听得有些腻了,偏头一看,见有个少年也蹲在街边,看着那群小孩子。
少年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执笔在记录些什么。
余聊好奇,便过去俯着身子看。大概是在写字,他不认识这里的字,只觉得字体隽秀,让人舒服。
那人发现有人看他,抬起头来,问:“你也喜欢研究这些童谣?”
余聊摸摸头,佯装看得仔细,“你是在研究这些童谣?”
那人见余聊感兴趣,便来了劲,“是啊,这几年间,我一直在收集各地的童谣,就看这首,非常有意思。”他指着册子上的字,“这里的访忧、游辰、夜怀,都是神话中的人物,在种族的境域里叱咤风云,那伽羽应该是种族的名字,我所知的不多。”然后他又将册子翻了页,继续点着上面的字,看形态,余聊认识,是游辰二字,“你看这首,也提到了游辰。”再翻了一页,“这里,有夜怀,和传说的一样,是西边鼎城的童谣。”说着说着,他两眼迸放出光彩,“你说,神话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那雾里通往种族的门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消失了呢?”
面对着一连串的问题,余聊只得笑笑,“你收集这些童谣,是为了印证神话?”
少年摇摇头,“我在学府求学,需要佐证凡世大统之初的那段历史。”突然,他挺直了脊背,神情万分骄傲,“我是看过亘府历史的人。”
余聊虽然不懂,忙搭腔:“了不起。”
少年继续道:“那历史上清清楚楚记载着三皇共治,和予帝一统。可是当年龙族一战和沼泽南征这两段,却说来奇怪,只在童谣中出现,为什么后世鲜少有资料记载,若不是去翻了亘府的阅年楼,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说着,神情即是可惜又是兴奋。
可余聊完全听不懂。
那人顾着讲故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予帝死后将帝位禅让给了文君,而文君在位时,废除了帝王之权,改为现在的共举,此后整个凡世政体未再有大的变化。童谣中,若没有那两次征战,文君根本坐不稳那个位子。可史料中的记载却恰恰相反。”语毕,他再次抬头看余聊。
余聊嘴角一抽,权当扯出一个笑容,眼角瞥见矛良和小希爷从三九阁出来,忙说:“我等的人来了,下次聊。”
“好,下次聊。”那人点点头。
余聊逃也似地离开。
矛良看上去心情不错,向着余聊伸手招呼:“小兄弟,咱们去吃一顿好的。”
希爷道:“我也该尽地主之谊。只是我对城里的吃食不熟悉,有劳矛良了。”
矛良似乎有些惊讶,然后嘿嘿一笑,“这个好说。”
三人便同行走了一段,见路边一酒楼,颇为热闹,想来,人多的地方总是有它的讨喜之处的,就进去了。一坐下,矛良指着墙上的牌子,说:“既然是希爷做东,我可就不客气了。小兄弟你也多吃些。”
这些字,余聊怎么认得,只好笑笑,轻声说:“矛良大哥,我不识字。”
矛良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怎么,你竟然不识字,我看你一身书生气,还以为是个书呆子呢。”
听到这话,余聊尴尬一笑,不搭话。矛良心思粗,自己搭着话继续往下讲:“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不识字的,你们那里没有学堂吗?”
小希爷插入话来:“我念给你听。”
“对对,还是希爷好主意。”矛良道。
希爷的声音平缓而咬字清晰,余聊没见过报菜名还能报得如此庄重肃穆,不管哪个菜,陡然起了神圣之感,胃口顿无。便连忙瞪眼向矛良求助。
矛良立刻心领神会,“希爷,可以了,我们来点菜。”
这才叫了小二,点了几个菜,并上一坛酒。
只一会儿,菜未到,酒先上。矛良给三人满上,说:“这千娘真爽快,咱们先来一碗敬敬她。”
余聊也是能喝的,就和矛良两人干了。这酒的度数很低,不辣,反而有股清香。再看小希爷那边,举着碗,只抿了一口,眉头一皱。两人便自动忽略了他。
喝得兴起,矛良便把见千娘的事儿和余聊说了一通。这千娘本就是缯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早些年来提亲的人多,但她都看不上眼,这几年也就再没人敢来碰钉子。但希爷每年一掷千金的气魄着实感动了她,希爷说什么她就全应了。说到这里,矛良笑着看希爷,但那小年轻顾自喝酒,并不理会。
白面团的事,由千娘出头联系天居宝。千娘本就和天居宝熟络,赌徒经常在她那儿留下好东西,有些就丢给了天居宝换现钱。千娘不喜欢收藏东西,只喜欢现钱。给希爷做经手人,除了抽提成以外,还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提高今年那场赌局的筹码。这事儿希爷也应得快。所以两人进去没多久就欢欢喜喜地出来了。
菜陆陆续续地上全了。希爷一口一口地抿酒,对于矛良的讲述不置可否。
矛良的兴致不减,又问余聊:“你在外面干啥了?”
余聊不曾想他问,随口答道:“我在外边听小娃子唱歌,那个什么来着,千载数风流,岂能如访忧。否极泰不来,游辰夜怀伽羽流……”他缓缓地把童谣唱出来,这才发现自己记忆力非常好,居然没有漏字。
这童谣一出来,小希爷有些怔仲,等唱完,他便垂下眼睑,再次闷头喝酒。
“说到唱小歌,我就会好多,嗓子不好,你也不稀得听,所以我说给你听。”矛良便开始一首一首地念童谣。头镇的童谣大约都是与那次挖出的铜头有莫大关系,尽数都带着头字,什么“小狗头,大老头”,“头天头时好头彩”,不胜枚举。
余聊更是听得云里雾里。
正说着,希爷蓦地停止了喝酒,愣愣地坐着。两人话讲到一半,俱是一惊。那小年轻缓缓倒头趴在桌上,脸颊绯红,可能是喝醉了。
“希爷,你是怎么了?”余聊问。
小年轻不答话。
矛良大了声,也问了一遍,还是没反应。
“希爷,要不我们扶你回去?”余聊轻声问,小年轻这才点点头。
矛良道:“这希爷喝醉了酒品不行,既然不会喝也不早说。”说完,便伸手把桌上的小希爷捞起来,也不管其他,一把扛上肩,招呼着余聊一起走。
矛良身子壮,扛小希爷就跟甩了件衣服似的,脚步稳健。路上走着,街上众人纷纷侧目。余聊有些担心,要是小年轻酒醒了,听说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正走着,忽然听见一阵骚乱。余聊抬眼,一辆狂奔的黄木大车已经到了他们三个面前。他忙往边上避,矛良却站在路中间不走。只听他大喝一声,扎下马步,伸出双手举在前。那车子猛地撞上他的手,将他撞得后退几步,但那手臂愣是没有弯曲。矛良再一稳身子,竟将车子硬生生停了下来。
小希爷还在他肩膀上挂着,毫发无伤。
这空手停车的本事惊呆了路旁一干人,呼啦啦地上前围观。那车主急匆匆跑来,忙千恩万谢,掏出几文钱递上。
“多谢这位英雄相助,都是小儿调皮,洒灵粉洒多了,都不知该怎么办?”
“灵粉也敢给小孩子玩?”矛良瞪眼,揉了揉手臂。
车主不住点头,“是是,以后一定放好,不能再犯这错误了。真是太感谢英雄了。”
那边矛良又训了几句。
余聊突然发现,这街道并非是下坡路,而那车子上也没有栓受了惊的马匹,怎么突然就狂奔起来了?
“小兄弟,没受伤吧?”这边矛良训完了话,回头问余聊。
余聊忙应道:“没有没有。矛良大哥好气力,小弟佩服之极。”
“我天生力气大,头镇数第一的。”矛良摸摸头,顺便把肩上头的小希爷挪了挪位置。
“不过,小弟见识浅,那个灵粉是什么东西?”
“你说灵粉,”矛良大概是清楚,“这东西是要去万象城领的,边城少见,也难怪你不知。灵粉可是个好东西,只要在车轴上撒上一点,车子就能自己跑了。”
余聊惊疑,“这么好的东西,怎么用的人不多?”
“灵粉生意几百年来可不许民间买卖,除了每人可以每年领上一些点,做来往生意的可以多领些,那东西少,再买就是天价。”
“这么说,你也有?”
“你难道没有吗?”矛良疑惑地看着他,余聊心下又是一虚,还未及反应,矛良突然恍然大悟,“大概你们那儿太远,嫌麻烦就不去领,头镇上的人就不去领,万象城太远了,来往车子都不够用。”
“我们那小地方,还真是什么都没见识。”余聊赶紧叹一句。
反正都停在了这里,周围有卖菜的,便想顺道买了些食粮。结果矛良一开口,两旁的菜农便纷纷送上东西。
两人谢过小摊贩,继续往回走,又聊了一会儿灵粉的事。余聊这才有个大概的了解。
灵粉是像面粉一样的粉尘,淡蓝色,只在凡世的中心王城—万象城里出产。它的使用方法很是简单,像刚才那样,在车轴上撒上一点,车轴就会自己带着轱辘转。也有人拿它洒犁上,帮着耕田,或者洒水车上抽水。灵粉撒上去一会儿就会渐渐散入空气中,工具却还能持续动作很久。不过一旦强行停下来,便需要再次洒上灵粉驱动才行。洒多了,车子便会狂奔。
回到小希爷住的地方,那对面的私塾大约是放了课,一群孩子闹哄哄地跑出来。余聊正打算去摸钥匙开门,才发现这小希爷出门居然不上锁。
进了门,也不等余聊铺好床,矛良就将小希爷往大木床上一扔,活动活动筋骨,“这车子还是冲得猛了。”说完往床沿上一坐。
余聊正想把小希爷拖被褥里去,却见他翻了一个身,一把抱住矛良的腿,喃喃叫着什么。余聊凑近了去听,好像是什么“先辈,先辈。”
“快帮我把他拉走。”矛良有些不耐烦,伸手去扳,小希爷却抱得死,怎么也不肯撒手。
余聊笑道:“他叫你先辈,你就应一声,我不告诉他你占他便宜就是。”
“你愿意被一大老爷们抱大腿,要抱也得是个小娘子。”
好不容易才将小希爷扒拉下来,给他脱了鞋子扔进被窝里,蓦地发现他竟然在哭,但他的哭泣并没声音,只一直念着“先辈,先辈……”。
也许这先辈,对他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吧?余聊心忖,直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和那圈椅子,说不定有个位子,就是那先辈的。
6、缯城-中
那矛良闻了闻白面团,确实没发臭,还有股熏香。他便去桌边坐下,拿了烛灯,招呼余聊过来。等余聊坐定,便掏出怀里的那块铭牌。
他对着烛灯转了好几圈,也没看到图案,有些着急,“娘的,怎么不出来?”
“让我试试。”余聊接过铭牌,学着老头子的模样,对着光线缓缓转动,就在某个角度,那微雕的图案清晰地显现。一个人端坐正中,另外六人众星拱月,姿态各异。
矛良说,把上面的人排个序,中间的是老大,老大正左边是老二,正右边是老三,斜上左是老四,斜上右是老五,斜下左是老六,斜下右是老七。
“你看这老七和希爷是不是有点像?”
矛良这么一说,余聊猛然觉得图上的老七活脱脱就是小希爷抱剑而立的样子。
“果真像得很。”
“叫他小七算了。”
余聊咧嘴一笑:“你这是在计较他给咱吃干粮的事?”
“那可不是。”矛良道,“对了,小兄弟,等天居宝发话还要很久,我得回趟家,再去一次山里,这里就交给你和小七了。”
余聊一惊,“好不容易逃命出来,你还要去山里?”
“我们平常采石头和药材,不会去那么深的地方。等雾气过来,那几个月就没得做了,所以现在赶紧地再去一趟。”矛良说着,从余聊手里取过铭牌,又塞入了怀中。
“你们那天怎么走那么深?”余聊问。
矛良疑惑地看了余聊一眼,又释怀道:“对,你当时不在。”
余聊听到这话,差些惊出一身冷汗。
然后矛良讲述了那天的经历。
当日,矛良和屁羔子他们在雾区采药和奇石。
头镇有很多采药人,后来发现东边山里的石头材质很好,纹路也非常漂亮,只要挖出去略一清洗,就可以放到店里去卖。有人靠石头发了财,头镇的采药人便也渐渐开始采奇石。
采药一行,靠师徒传承,都是些胆大的。雾里的怪物不是传说,若是走得深了,时常能遇到。但最好的药材都在迷雾深处,所以每年都有人因为走得太深而再也没有回来。像矛良他们,只在雾气退下去时,进雾区采药和石头的,在头镇是最多的。
那天他们运气不好,没找到好东西,想回去又不甘心。这时,正巧发现了聚宝斋那伙人。
他们是由希爷带着进的山。看到前头的希爷,矛良他们精神一振。
说到希爷,在采石人之中,是个传说。
大约六年前,这人突然来到缯城,没人知道他的来历。那一年,东边的采石业才刚刚起步,缯城的几个石场老板聚在一起开会,决定成立个采石的联会,召集了当时所有与石头有关的生意人。
会的最后,众人决定展出自己收藏的奇石,以石头的珍稀和价值来奠定在石头生意中的地位。正当展示如火如荼进行时,希爷突然从天而降,摆了块石头,立时惊艳了全场。
会场的几个老大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时却一口咬定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出的是假东西。希爷便又拿出了三四件好东西,都是绝世的珍品。
石场的老板便问他到底什么意图,希爷答道:“联会新立,我过来送份礼。以后见到我,叫一声爷。”说完,留下石头便走人。后来,联会的事,希爷果真从未插过手,但他的名号却传得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