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灰烬
临近万象城的时候,余聊有些沮丧,便放慢了脚步。
万象城的晚上也是热闹非常,毫无夜深人静的迹象,那街市挂满了花灯,一直从城门口摆出来,溢满了城外的大道。灯火辉煌,摊贩喧闹,人声鼎沸。
“这地方每天都这么喧闹?”余聊看着满道路的商贩,摆地摊的、卖小吃的什么都有。
泺婴见他闷闷不乐,这时总算开口说了话,忙答:“夏日里都是这么热闹的,白天太热,晚上凉爽。而且这几天快临近开宫,当然分外热闹。”
“开宫?”
“开宫就是打开森罗殿,全部开放十天,而且各阁各府的政令也要公开十天,所以来万象城的人格外多。”
两人聊着,在面摊上吃了一顿,总算是填饱了肚子。余聊想着仍不放心,便准备连夜往那块洼地赶。泺婴也放心不下,就陪同去了。
一路聊天解闷,渐渐地,所聊的话题转移到了凡世统一之初上。那泺婴看过阅年楼的书籍,余聊自然把话题往予帝那一时代带。
泺婴所说的,倒是和余聊所知的差不多。
突然,余聊问:“话说,你看过予帝的画像没?”
泺婴便露出得意的神态,“予帝留下的画像不多,亘府里一共有三幅,我见过其中两幅。”
余聊立马停下脚步,“那你看看我,长得像他不?”
“你也得病了?”泺婴蓦地摸上余聊的额头。
“长得不像就不像,别变着法儿损我。”余聊掸开他的手,“再说,帝王画像画得不像的也多得是。”
泺婴可就不高兴了,“你没读过书吗?画得再不像也不可能把男的画成女的。”
余聊顿时脑中空荡荡一片,“什么?你说予帝是女的?”
“是女的啊。”泺婴答。
“难道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余聊笑道,一个结束战乱,统一天下,开启盛世的帝王,居然是女的,难怪这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狠?有先例。
“美女不美女,我不知道,画儿太飘逸。”泺婴说,“但予帝的战功可是实打实的,据说这女人冲锋陷阵的风采可不一般。”
“继续,我感兴趣听。”
泺婴高兴了起来,再继续往下说。
统一之初以及之前的时代之所以被称为神话时代,是因为坊间流传着,当时的上位者都会招风使火这些现在无法想象的东西,正史上虽也是有记载,但都是一笔带过,几乎无从考究。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有位崎氏的九夫人,最为厉害,据说可以劈山裂地,呼风唤雨。当然,这是民间的说法,史书上对她的评价是心细如尘,神机妙算。
这个女人,也就是后来的予帝。
当日还有明王、灵王、凡王、虢公、武公……各种人物,这些人都和予帝一样,流传着他们所谓的神迹。当然,这是神化后出现的东西,还是原有的事迹,就很难判断了。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群人,最为痛恨的便是神。
在那个时期,凡世开放了言论和信教,但严令祭神,那些号称是神使而要求信徒祭祀的人,即使是位居高位也不放过。有人统计,那时候受到牵连并正法的教主信徒多达十万人。一直到予帝后期,几大教派均被铲除,风头才渐弱了下来。至于文君,他为人宽厚,几乎不行杀戮。说来奇怪,文君即位之后,史书上所有的神迹记载都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和传说中门的消失,雾区的出现,大致在同一时间。
余聊便想,难道真如暗希所说,那时候抽取灵力的机制开始运转,灵力被抽走,凡世之人再也不能使用招风使火之术。但把自己的神力也给削了,这伙人,到底有多痛恨自己?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概就是这样子。
当然,在考据时,消息的来源也很重要。
他想了想,觉得泺婴这人委实奇怪,便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泺婴,你为什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泺婴想了想,回答:“大概我老姐是神宗殿的人吧,从小被她唬着,也算耳濡目染,加上好奇心作祟。”
“你老姐是神宗殿的人?”余聊的口气是惊讶的,像他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人,对于奇异的东西都抱了敬畏之情,对神宗殿也有窥伺之欲。
“她是神宗殿的异师,一天到晚忙得都见不着面。”泺婴说着有些无奈,“你倒是说说自己为什么做事这么来劲?”
余聊认真想了想,答:
“在我小的时候,门前有一条河,有一年河水结了冰,上面结出了和雪花一模一样的图案。那时候,我就想,这世界上,是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一样的,从微观到宏观,从原子到宇宙,是不是有一个永恒的真理,操纵着世间的万物。”
“唔,不懂。”泺婴摇了摇头。
“光和声音都是人能捕捉到的一定波长的东西,不具形态的电场、磁场也是存在的,影响着特定的东西。原子是由原子核和电子组成。整个原子那样大,原子核占了绝大部分的质量却只占了微小的空间。而电子是呈概率出现的,无法测量它的轨道。也许电子的轨道是穿透了不同的空间,只在一个空间也许是无法测量的。”
“都说了我听不懂。”泺婴的声音大了几分。
“如果我们将时间等一切变化都算成和空间中物体大小一样的变量,那么二维是平面,三维是立体,算上时间,四维就是处于各种时间的立体物质。比如人是三维,那么一个人从小到大的一切变化就是四维。人在三维可以看到二维,可以很方便地测量二维。那人立于五维空间,就可以得知一个人一生的轨迹,从小到大。所以,我一直觉得,人的一生不过是不同时间跨度的组成,而同一时间,有无数的空间存在,只是在三维无法捕捉而已。”
“停,不许再说了。”泺婴叫起来,“聊天聊天,就是要聊双方都听得懂,可以互相探讨的东西。”
余聊便一笑,“平时你大多和我说的话,我听着就和你现在是一样的。”
“行了,我错了,咱们聊点别的。”
“那好,你可听过淮沐当政时期,头镇所发生的事件?”
泺婴有些惊讶,“怎么突然问这个?这件事很有名,书上有写。说是当时死了很多小孩子,然后将小孩名中带头字后,事件就渐渐平息了。”
“我在头镇时,见到了一个巨大的地魈,暗希说那东西已经死了。”
“地魈也是有寿命的,就是特别长,《古镜传》记载,它可以活上千年。不过我喜欢的是历史,而这些奇异的事,有空我问下老姐。”
快到洼地时,已近凌晨。即使是夏夜,也是有些寒凉。这里的星辰不是凌空于宇宙的星盘,要明亮得多,所以即使是月亮落下,太阳未起,也还算有点光。两人把树枝劈开,夹上枯叶,做了个火把。
临时做的火把燃烧时间太短,要时不时添加干草和枯叶。余聊贪懒,就近捡了些枯树叶,被晨露沾得有点湿,塞入火把里,腾地冒起一股黑烟,火势变小了很多,便被泺婴数落了一顿。
借着这一点亮光,余聊的脑子好使,还是认出了地形,再往那斜谷里去,就是桃花庄的对称点了。
远远的,便看见有人在谷口生了一堆火。两人靠近了些,才发现是暗希,正怔怔地坐在那里。
“小七,什么状况?”余聊快步跑上前。
暗希见是余聊和泺婴,便站起了身,神色并不好,“村子已经被毁,没发现线索。”
果然,还是来晚了一步。
“快天亮了,休息一下。”泺婴说着在火堆边坐下。
余聊闲不下心来,便举了火把往斜谷里去。
这处斜谷远看并不长,往里走却相当深邃。谷里黑得很,两侧所种植的树木非常奇特,张牙舞爪,戾气迸现。看得多了,余聊便觉得阴森恐怖,脑后吹来一阵阵寒风。
到达村庄所在时,正是旭日东升,出现在峡谷的尽头,朝阳的光芒直射入谷中,正洒在一片灰烬之上。整个村庄已被毁坏殆尽,连残墙断垣都不剩,只有一堆灰烬。上面洒落了一层金色的阳光,大火过后,几乎一点不留。
新生的野草还没有掩埋灰烬。火的确是在不久前烧的,引发了周围的草木燃烧,可是火势并没有蔓延,黑色的残迹组成一个直径十七八丈的大致圆形,村落很小,所有建筑都在圆形以内。
为何屋子会高度集中于这么一个地方?
更为奇怪的是,灰烬之上,什么都没有。没有碗、杯之类的瓷器,没有刀、锤之类的铁器,更没有人的尸骸,这里到底有没有人生活过?
余聊疑惑,回头见暗希也跟来了,就站在身后。
“这里是被人反复燃烧,不能烧尽的,便都带走了。”暗希蹲下身子,拾起一截断木,手掌大小,用力扳开,便看见两头不同的碳化痕迹,一头中心已经全部碳化,而另一头,却是被烧去了一半,碳化呈一斜面。
余聊虽然看不懂,却也接受了反复燃烧的说法。一次火烧是不可能烧这么干净的。他趴下身子,仔仔细细看了半天,连片骨头碎片都没有找到,木头的燃烧,不可能将尸体烧得一点不剩。“这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不知道。”暗希摇摇头,“这边周围我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你到这儿的时候,天黑了吗?”余聊问。
“正是日落西山。”
“那就是天快黑了,趁现在天亮,再找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东西。”余聊说着,就起身四周打量。
暗希却没有动,“余聊,你太执着了。”
闻言,余聊一愣,心忖,暗希说的对,如果对方在此地反复燃烧,逗留了两天,那么基本也留不下什么东西了。如今之计,还不如换个思维,重做考虑。
“走吧。”他有些泄气,“回去再说。”
三人回到万象城,在摊子上买了两馒头吃,然后回屋子好好睡了一觉。
饭菜放了两天,都馊了,余聊饿着肚子进厅堂,闻到味道,顿时胃口全无。那暗希早就醒了,正在院子里练剑。
“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好。”泺婴突然说道。余聊一惊,这才发现泺婴也起了床,打着哈欠,站在他身边。
暗希心情不好?余聊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来。
“指望不上他了,我来做饭。”泺婴自告奋勇。余聊当然开心,马上同意。
只一会儿,饭便好了。余聊赶紧招呼暗希进屋来吃饭。
两人在桌前坐定,泺婴便端了一大盆菜进来。
味道怪怪的。
余聊往那盆子里一看,原来是两天前的菜,都搅和在一起了,像烂泥巴似的糊着,觉得胃中一阵翻搅。
“有饭没?”他问。
“有。”泺婴放下盆子,转身去了灶间,不一会儿拿来一袋馒头,都是热的,大概是昨日买的那些,但蒸过了。
三人没再说话,低头干啃馒头。
啃到一半,余聊说:“小七,你别太伤心。他们没有来动你,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也说明凡王并没有落入他们手中。”
暗希没有说话,泺婴却插了嘴,“什么凡王?”
“等下和你说。”余聊自觉失了口,特意观察了暗希的神色,暗希没有反对,似乎并不介意,他便觉松了口气,继续与暗希说道,“如果凡王他们逃了出来,会去找谁?”
“我已不在缯城。大约会往西边去。”暗希道。
“那我们也往西边去?”余聊小心翼翼地询问,见那暗希点了头。
“我也要去。”泺婴叫起来,“正好我也要往西边走,同路同路。”他说着看了眼暗希,又转头看余聊,“余聊,带上我。”
余聊看着暗希,那小子还是一副毫不关己的样子,想着路上能有个正常人商量,便点了头。
一吃饱馒头,余聊便端起那盆菜,不顾泺婴的挽留,迫不及待地去灶间倒掉。
看到那些残渣进了秽物桶,更是觉得恶心。余聊便把桶盖盖上,回头见暗希坐在门槛上洗碗,正想出去,便听见他说:“先辈不会同意打开门,也不要让他们卷入太深。”
余聊听到,呼吸一滞。这说的,不就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事事都告诉泺婴。看来在开门这件事上,暗希和十二将军是有嫌隙的,而泺婴毕竟是站在十二将军一边的人,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差点给忘了,他和暗希都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至于遭到追杀,而泺婴则不同。一想到铁匠铺和洼地中村落的惨象,怕他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余聊便一笑,蹲下身子,对暗希说:“我说小七,你心肠可真好。”可是心肠太好,人就会畏首畏尾,“我一直觉得善良这种东西,本身是一种毒药,一旦上了瘾,怎么甩也甩不掉。你将沉溺于被人夸奖善良的感觉里,无法原谅自己做的坏事。这对于维持秩序来说,是件好事,可以让人互相牵制,人只要有牵制,才会有把柄,才会好控制。但是你现在这种状况,自身都难保。”余聊说着,将盆子放入了洗碗的桶中。
暗希停了手,抬头道:“很独特的见解。”说完,继续低头洗碗。
余聊有些失望,“没什么感想吗?只是这样?”
“嗯。”暗希道。
余聊便放弃了给他灌输自己的想法。毕竟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变得一样了,那叫做洗脑。
29、流青
两天后,三人准备了东西,便向西边而去。这一次拉车的骑兽是一只长了八只角的大山羊,速度比牛车快得多,但和鼻托诺没得比。
暗希在外面驾车,剩下两人就在车子里窝着。
突然,泺婴那小子压低了声音说,“余聊,把耳朵凑过来。”
余聊看他神秘兮兮,也是好奇,就凑了过去。泺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甩了甩,重又放回怀中,道:“前几日边境来信,说是十二将军受了两百刑杖,给打残了,我没敢告诉你家小七。”
余聊立时骇呆,讷讷道:“刑杖?用两百军棍给打残了?”
“不是军棍,是刑杖。”泺婴赶紧纠正,又开始在奇怪的地方较真起来,“有杖刑、军棍、刑杖,杖刑和军棍其实差不多,都是用具不一样,军棍力道大些。当年,予帝发兵救凡王,后来就自愿领了杖刑两百,说是给后世立下规矩,不许军队私用。”
那家伙脑抽了么?这是余聊的第一反应。说到这个予帝,还真是朵奇葩,明明自己传得神乎其神,却非要人民不信神;明明自己废三皇登帝位,却要后世掌权者断子绝孙;明明自己是领兵起家,夺了天下,却不许军队私用。这脑子怎么长的?
泺婴说着叹了口气,“本来以为两百军棍也差不多了,怎么突然变成两百刑杖了?这刑杖可是要见血才算一下,两百下下来,人不死也残。”
完了,小七的靠山也没了,本想着这次去鼎城有位大将军护着,行事应该方便得多,谁知给打残了。余聊摸摸脑袋,觉得事情正在渐渐变得麻烦,“那这十二将军现在人在哪儿?”
“在锽城修养。那里本来就是边境军后方修养的城池,要不告诉小七,去探望一下?”泺婴说着就要出去。
“等下。”余聊连忙阻止了他。按小七的脾气,这先辈受了伤,肯定直接往锽城奔去,说不定有人正在那条道上等着呢。看来得先给他强调了利害再说。想着,便道:“我出去和他说。”然后起身钻出车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