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聊还想细看,突然眼前晃过一人,将他拦下,定睛一看,是暗希。
“这里的东西不能看。”暗希说,然后他发现了站在余聊身后的小将,厉声问道,“你都带他看了些什么?”
小将干笑一声,答了句,“只是炮台和普济营而已。”说完便称有事,迅速离开。
余聊疑惑,就问,“怎么了?”
“还好只看了这两处地方。”暗希似乎松了口气,“军营里有些机密的东西,看了就走不脱了,你这辈子都要留在边境军里,不然就是死,或者一碗断头汤。”
余聊听着,不由得生了一层冷汗,脑海中小将亲切的面容立刻变得狰狞起来。虽不知他什么目的,仍是觉得郁结难舒。
暗希便带着余聊往回走。
余聊这才发现,暗希换了身衣裳,那是军营里将军亲兵的戎装,见几个年纪较小的士兵穿过,而穿在小年轻身上,却是英姿飒爽。再仔细一看,脖子上变目环的下边,似乎有些脏东西。他便习惯性地替他掸了掸衣领,突然发现那不是脏东西,而是青紫的瘀伤。
“怎么受伤了?”余聊紧张地问。
暗希便将衣领一竖,道:“没有。”
那一刻,余聊猛然间明白了发生的事,“小七,当真是他?”往事一幕幕从他眼前翻过,那喝醉后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七,口口声声叫着“先辈,先辈”;那晟城斗场的夜晚,屁羔子说小七是只椿虫子;那越庄滂沱的大雨里,小七看到鬼面具后所露出的璀璨无比的笑容。
“你想说什么?”暗希反问。
“没事。”余聊摆摆手,“注意身体。”
32、迷船
再次见到十二将军时,那人仍旧坐在轮椅上,似乎精神并不是很好。余聊心中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卡在喉咙口,难受得很,突然看见暗希俯下身子,仔细地替他理了衣服,扎好披风,又回帐中取来了毛毯,给他盖在腿上。
余聊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了一句话,拍了拍十二将军的肩头,轻声说:“注意节制。”
十二将军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眼中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嘴角却毫不上翘。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去,对众人说道:“据报,环耳岭一带,突然涌现了一片雾气。目前的月份,雾气应该还到不了那地方,怕是有魔物侵袭,我便亲自去看看。”说着,他对着昨日在营帐中喝得醉醺醺的一百多人,提高了声音,“一个时辰后,整军出发!”
“是!”那一百多人顿时精神一震,脊背挺得笔直,高声回应,然后顷刻间散去。
泺婴刚醒,脑袋还有些迷糊,“怎么了这是?”
余聊便一扯他,“你不是说去西方吗?这次就不要跟去了。”
泺婴这才反应过来,脑袋顿了几秒,吼道:“老子要跟着去。”
两人相看了一阵,立刻回营帐收拾东西。等收拾完东西出来,瞧见副将牵来一只骑兽,正是当时那只银背黑毛的大独角兽,他将镫子和坐垫铺好,便将十二将军扶了上去。那坐垫,一看就是两人所坐,看来这将军连骑个兽也是勉强。副将看了一眼暗希,自觉退到一边,暗希踏上镫子,翻身一跃,漂亮地上了骑兽,抓起缰绳,让那人靠在他怀里。那两人在骑兽背上说了一会儿话,像是在争论什么,声音极低。
余聊努力听了一会儿,分明是他没有听过的语言,一点也听不懂。回过神,副将骑着那只鹰头狼身的骑兽,手里牵着只鼻托诺过来,指着余聊和泺婴,说:“你们两个会不会骑这个?”
余聊摇了摇头,看着泺婴,泺婴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一个时辰后,那百多人已是穿戴整齐,戎装裹身,各骑了一头鼻托诺,呈队列排开。副将上前清点了人数,报告一个不少。
“猞光,我领队先走一步,你去鼎城将大部人马和辎重带来。”十二将军对着副将说,然后转头对众人道,“出发。”
余聊蓦地听到破风之音,那独角兽快如闪电,已疾奔出去,然后如同一阵飓风刮过,鼻托诺也是依次一跃而起。只听得泺婴一句,“抓紧了”,身子猛地一重,向后倒去,幸亏双手抓得紧,才没有被甩脱,等回过神,耳畔只剩呼呼的风声。
倏地,身体一轻,只觉得心脏骤停,那鼻托诺正沿着山道直往下冲,那感觉,飘飘然如坠云端,余聊的魂儿都快被颠了去。
好不容易到了平地,泺婴骑兽是一刻不停,生怕落了后。气流急湍,风声炸响,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锽城的街市在一瞬间就穿越而去,掠过城门,碟雉上的铃铛这才猛然作响,嗡嗡声夹杂在风里,聒噪得很。道旁的风景都变成黄绿相交的色泽,浑浊不清。
都是些铁打的兵,不吃不喝飞奔疾驰了四个多时辰,终于停了下来。余聊几乎是滚着下了骑兽,蹲下身,舒缓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泺婴在一旁直笑,“你小子太没用,赶紧起来吃东西。”
提到“吃东西”,余聊才意识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颠了一天,几乎胃口全无。他抬眼往前看,他们所到的,是一个军方的营地,大约十来顶帐子,周围拦着拒马,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再一看,四周都是那种秃山,都是整块岩石构成,两旁岩涯高矗,奇峰险绝,营地所在的平原像是在岩石之间开了一道裂缝,经过无数雨水的冲刷而形成,地表峭壁都是些流水的冲击纹。而那团雾气,就在百米开外的地方,浓稠,翻滚,却聚集着,没有一丝向前延伸的迹象。
十二将军和暗希可没有下骑兽,另外指了几个人,到雾里探路去了。
营地里起了灶,炊烟升起,香气袅袅入鼻来。余聊和泺婴也打了份饭食,蹲在一旁吃。
两人刚吃饱,突然听到有人敲锣,大喊:“拔营后撤!”
哗啦啦一阵响动,一会儿的功夫,那帐子迅速收起,拒马也撤了干净。两人哪还管其他,赶紧跳上鼻托诺就跟着大部队走。
沿着裂缝走了大约两里路,重又扎下营来。回头一看,那雾气翻滚得更加剧烈,像是被什么搅动了起来,突然向外开始扩张,最后在离新营地三四百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时,进了雾里的人从里面冲出,带出了一股粘稠的雾气,都已是浑身湿透,连骑兽的毛也耷拉着黏在一起。
十二将军坐在骑兽上,道:“准备射击。”
他带来的士兵立刻从骑兽上卸下铜铁一类的东西,组装成了几门小型发射炮。指了方向,一声令下,就往里面炸去。
只见雾中乍亮,爆炸所形成的光团在白雾迷茫中泛起,只形成直径三仗左右的光晕,然后消失在雾里。几下过后,突然打中了什么东西,响起了巨大的回声。找到了东西,炮弹就朝着那个方向发射。营地里其他的士兵哗地拔出刀来,严正以待。
余聊听着声音,感觉那东西披着钢盔铁甲,内里还有一个巨大的空腔。如果是一个活物,就他们的刀剑火力,能拿下吗?
声音的回响越来越近,还可以听见那东西活动起来咔咔的响声。突然,前端的雾气喷薄而出,那庞然大物从雾里出来了。
首先露出的是凹凸不平的尖端,有什么坑坑洼洼的东西附着在上面,被炮弹一炸,身子震动,那层东西就哗啦啦地往下掉,如同下雨一般。
然后,余聊顿时傻了眼。这从雾里出来的,分明是一艘大船,钢制的外壳,上面已经锈蚀,都是白色的沉渣,浑身粘附着贝类。这是一艘沉船,船身已是残缺不全,甲板开裂,浓稠的雾气正从裂缝和甲板上流淌而下,仿佛从水中打捞起。
那沉船,是浮在半空中的。
船身渐渐从雾中滑出,颤抖着,发出响亮的咔咔声,军队停止了炮轰。沉船已露出大半,突然,船头向下一倾,似乎要掉落,只是被什么给卡住了。它缓慢地向下滑落,抽动着,仿佛是雾气将它吐了出来。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挣脱了雾的束缚,急速向下掉落,正摔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溅起的雾气向营地方向汹涌而来,如同海浪一般。余聊立刻被雾气迷了眼睛,迷茫之中,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听到一些奇特的喳喳声,像是什么鸟类的鸣叫,仿佛就险险掠过他的头顶,他一下子蹲下身,用手护住自己的头颅。雾气持续了几秒,然后弥散入空气中,喳喳声也没了,再一看,雾区正在向后退去,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扑腾,但最终没有出来。
待雾气再退后了些,十二将军便准备将那沉船进行拆卸。在拆卸之前,派了人前去查探,余聊自告奋勇,也加入了侦查。
那艘船有几十仗长,上层的船舱几乎都已经被破坏,了望台和高耸的烟囱也已断裂,无法估测高度,但至少有十来仗。单看外表,已经是非常雄伟了。这个规模,应该是一艘海轮。
船从上头摔下来的时候,已经侧了船身,斜躺在地面上。船舱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过,看上去无法从正常的入口进入,所幸甲板上多得是裂口,便找了一处撬开了些,几个人往里钻去。
船里面还是雾蒙蒙的,能见度很有限,所见之处,俱是破损的板甲,上面附满了贝壳类的残渣,还有一些黏糊糊的藻类挂着,很是湿滑。余聊向前走着,突然看见一个木头箱子上凸着一坨淡黄色的东西,他便走近了看,居然是一滩黏菌。海里可不长这样的黏菌。他蹲下身来,看见箱子和地板上结了一层盐。看来这艘船,已经离开海底很久了,难道它一直在雾里飘着?
余聊说是在侦查小队里,可十二将军也吩咐了护他周全,那队长便带着人在前面探过路,才招呼着他过去。船里连一个活物也没有,余聊便想着能找到什么类似黑匣子的东西。搜索了几个房间,突然进到了一宽阔的地方,大约是大厅,他们几人正走在大厅的墙壁上,里面堆积着一些腐烂的桌椅,然后余聊看见了一个红色的东西,非常显眼,正卡在角落中。他便爬过去,取了那东西。
是一个小铁盒,红色的油漆仍是鲜亮,盒子的开口上镶嵌着一层橡胶,想来是防水之用。旁边的士兵用刀把敲开锁,撬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小本子。余聊打开翻了翻,果然是本航海日记。
再往里去,整个船舱由于挤压和塌陷,很多地方无法通过。
出了沉船,余聊看见泺婴正饶有兴趣地随着士兵拆卸船体,而暗希则扶着十二将军坐在一旁休息。他便将书递给了十二将军,“将军,船里找到的。”
将军接过书,翻看了几页,又递给暗希看了一眼,道:“这是什么文字?”
“予帝时期,统一了语言,恐怕是遗留下来的古文字。”暗希仔细看了看。
将军便点点头,“那就送去学府。”
余聊从他们手里拿回了书,道:“这是我家乡的语言。”
暗希听到,猛然间抬头看他。
“那麻烦你解读。”十二将军道。
余聊便寻了处地方坐下,借着夕阳最后一点光亮,仔细地翻看笔记本。这些潦草的英文非常难认,由于年代久远,还夹杂着古典英语,余聊也只能慢慢猜。
一九三五年的一天,一艘由军方打造,执行机密任务的海轮在北大西洋航行时,突然迷失了方向。这是这艘“诺亚”号的处女航,可以从日记里看出,记录的船长对他充满了希望,而取“诺亚”这个来自于圣经的名字,想必当局也是对它充满了期待。
在这艘船出事之前的记录里,余聊就发现了不对劲。前一天,船还在德国补充物资,第二天突然就到达了南太平洋,之后的地点仍是跳跃性的,完全超脱于航海常识。是不是记录日记的时候为了保密而打乱了次序?
一直到出事那一天,日记中唯一没有提到的,就是方向,不过多次提到了灯塔,难道这艘船一直在沿海航行?
出事那天,按计划,船应该在北大西洋航行,但出现了差错,这也是船长最后一次写下日记:“我们没有了方向,在完全陌生的海域。机器出现了故障,到处都是惨叫声。愿上帝保佑我们。”
为什么说是完全陌生的海域?还有,是什么机器出现了故障?怎么会到处的惨叫声?没有出现暴风雨,没有出现失灵的罗盘,这艘沉船的失事也是充满了谜团。
余聊正思考着,突然听到了泺婴的惨叫声。他立刻跑至拆卸的现场,泺婴一把抓过他,指着露出的甲板。那铁质的甲板里,镶嵌着一具骷髅,已经完全和铁板融合在了一起。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浇铸的甲板里?只一会儿,又有人在钢铁里发现了枯骨。
余聊本来以为水手要么弃船逃生,要么死后被海水冲走,或者被海洋所分解,所以沉船里没有一点儿尸骸,却是没想到,在船体里发现了骷髅。而且这些骷髅也非常奇怪,只有部分骨架,与甲板结合的地方已经不仅融入了金属里,而且连骨头也发生了金属化,明显长着铁锈的斑纹。
那一瞬间,余聊没再去想这船是如何沉了的,心中所涌出的都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地魈,铁匠铺的仓库,青铜柱上的那截指骨,难道关键之处是某种金属?他有些后悔在大学没有选修过材料的课程,无法推知当时造船所用的合金是哪些金属混合而成。
入夜时分,军队拆开了发动机所在的底舱。余聊也凑上去看了几眼,他一直猜想这船所用的是蒸汽动力。但是目前所见,这轮船上并没有蒸汽时代还存留的风帆,蒸汽船出现的早期,大西洋上的蒸汽机船仍是用蒸汽和海风的混合动力,不仅如此,这船的外沿也没有明轮,这说明它是用螺旋桨做的推进器,在那个时代,已经是非常先进的船只了。
但是,所见的还是让余聊吃了一惊。那个发动系统比他想象的要轻巧得多,他记不得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是否已有了燃油机的问世,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发动机,并不是那种老式的经典的蒸汽机造型。当然,那东西表面锈蚀得很,再多的东西凭他这个小菜鸟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
那轮船足足拆了一晚上,余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看到那沉船几乎只剩下了个空壳子,里面一些精密的东西,残留的物件,画下图形后,大型的便一个个分拆,打包装上马车。在这些东西中,余聊看见了一组神奇的器械。
一个金属制的柱子有四米多长,虽然锈蚀得厉害,也能看到层层的轮匝金属线,上刷的油漆剥落得严重,边上那个要小一些,同样造型,只有一人多高。小线圈连着皮线,皮线上还接着其他东西。终端连着一个圆柱形的机器,外壳已经裂了,有个士兵觉得好玩,把长刀吸在了上面,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个发电机。这几个东西放一起,余聊顿时开了窍,他娘的这不是一个特斯拉线圈吗?船上要这么高的电压来干什么,难道是为了放烟花?
和那组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钢管,上面也绕着刷油漆的铜线,不过绕的方向各不一样,可以看见钢管和铜线之间包着橡胶,也刷着厚厚的油漆,接口处似乎可以组装起来,但是现在已经分解开,余聊可再也猜不到这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看着东西被一点一点运走,他突然觉得这凡世又将如虎添翼,说不定很快就能进入蒸汽时代,或者更进一步,进入燃油时代。也许在后世看来,这将是一个动力时代的转折点。这么一想,忽然生了气壮山河的豪迈感,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于凡世的科技能有这么大的信心。
33、镇山之鸟
雾气虽然退回去了些,却仍是徘徊在离营地一里远的地方,并没有回到平常年岁这个月份的安全线之后。
十二将军在营帐里开了作战会,余聊和泺婴沾了暗希的光,也站在一旁听。他们准备等大部队和辎重到来之前,再一次进到雾里面。
前一次十二将军带着几人进去探路时,看到了白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