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宇心里被揪紧了一样难受,似乎有无数的利爪争先恐后的抓过来,在他身上狠狠的划过,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而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他胸膛里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带着某种残忍生生将它收紧,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它捏破一般。
郑宇一下跪倒在泥水里面,手电筒骨碌碌滚落到一边,光束透过雨雾打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面,雨水哗哗的打在地上,落在一双皮肤都泡的有些发白的手上,他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周围仿佛有很多人从他身边匆忙跑过,呼喊声,哭叫声,还有孩童的稚嫩抽泣。
“阿霖,你回来了……”
郑宇猛地抬头,那突然钻入耳朵的声音一瞬间又消失无踪,茫茫雨夜里是谁在幽幽呼唤?他一时间恍然无措,不知道身在何处,雨下得更大了,雷声仿佛闷在云层里面,遥远的不及周身哗哗的雨声,以及那不知何处传来的隐隐低语。
他脑中有些混沌,却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喘息了片刻,仰起头让雨水淋了满脸,还有不少水流灌进鼻腔里,呛得他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如此一来,总算是缓解了些心里莫名的揪痛,思维也清晰了许多,郑宇撑在泥水里面,挣扎着爬起来,又摸到滚到一边的手电筒,继续朝着山中村寨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整个身体被雨水浇的湿冷一片,唯独胸口那块木牌却烫的厉害,贴在心口暖的四肢六骸都回温了一样,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那条傲慢又深情的龙,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前所未有的迫切想要知道一切,他能感觉到事情并不寻常,就如同现在行走在雨中,他总觉得周围像是有很多人在看着他,这种感觉明明应该让他惊恐,却唯独有的是莫大的悲伤,为什么他会觉得悲伤?
可是他要救人,他来不及去探究这些,他只能加快步伐,将一切疑惑甩在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雨势丝毫没有减弱,郑宇一不留神踩着陷下去的土层,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整个人跌坐在泥水塘里,跟个泥人似的一脸狼狈。
突然有一只手出现在他面前,一只白皙而又漂亮的手,丝毫没有受到这雨水的影响似的,干净的有点匪夷所思。
郑宇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清秀的少年正睁着一双玛瑙一般红润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怎么?你现在不是很需要帮忙吗?”
郑宇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手,有些犹豫的抓住那少年的手掌,接着就感觉一股轻巧的力道,将自己从泥潭里面拖了出来。
“你……”郑宇犹豫不决的看向少年,想了想还是一咬牙问了出来。
“你主人呢?他在哪里?”
少年挑了挑眉毛,站在雨中,周身仿佛笼了一层光华似的,将雨水阻挡在了外面。
“你倒是知道关心他了?你看那里……”
少年伸出手,遥遥的指向大山深处,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却时有一道道电光闪过,云层里面似有什么翻搅似的,电闪雷鸣,都像是冲着一处而去。
郑宇皱了眉头,雨水蒙的他眼睛前面像是隔了一层水汽,犹如蛟龙一般蜿蜒而下的光线横跨天际,照的那处犹如白昼一般,他分明像是看到一团黑色的巨物被电光绞住,在厚厚的云层里面不断的翻滚挣扎,隐隐显露出一些身形。
“!!”郑宇一下抓住少年有些瘦弱的胳膊,再顾不得自己满手泥水弄脏少年的衣袖,声音里罕见的露出几分急切和慌乱。
“那……那是他吗?发生什么了?”
少年收回手,望着远处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天道,果然不可违逆。”
郑宇顾不得听他话中含意,抓着他又问:“他会怎么样?”
少年扭头看他焦急神色,不由笑了:“主人总算没有白受苦,好歹你并非无情。”
郑宇面上一怔,又茫然望向远处,雨帘几乎挡住了大部分视野,即便是犹如白昼一般的闪电,也只能将那大山里的画面模糊看清。
那雷霆电击仿佛是砸在自己身上似的,将他整个人劈的心神恍惚。
少年又悠悠的送过来一句话:“他经受天罚,本该躲避渡劫,却妄图逆天,想要硬撑下所有雷击,冲破桎梏,腾跃九霄,成为凌驾于真龙之上的神龙!”
郑宇瞳孔收缩几秒,忽然脱口而出一句话:“他修炼千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少年一副悲哀的神色看着他,摇了摇头:“你错了,从头到尾,他就只是为了一个人。”
郑宇震惊看他,脑子里一瞬间好像充斥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他只是久久说不出话,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样。
“好了,你不是有要做的事吗?我该说的也说完了,快撑不住了,你以为这雨对我没有任何作用么?我的灵力已经流失的差不多了。”
少年原本神采飞扬的眉目有了几分黯然疲惫,朝着郑宇摆了摆手,身形像是要消失了一样,看着羸弱而又虚渺。
郑宇呆呆看着他快要隐进雨幕里面,忽然大声问道:“你又是谁?”
那少年的身形已经走远,渐渐看不见了,而他的声音却稳稳的传了过来,清晰的落在耳边:“我叫含桃,千年前是你亲手种下的一棵樱桃树,因为主人的恩泽得以有了灵识,自从你前世死后,便随主人守在这座山里,如今你已回来,总算主人能得偿所愿,希望你不会再让他失望。”
郑宇眼前一片迷蒙水雾,雨帽歪歪斜斜的耸拉在脖子后面,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上,眼睛里面被水浸的有些酸涩,他抬手想揉揉眼,又发现掌心全是脏兮兮的泥点,不免又想到握过这只手的那个少年,又是前世认识的人……或者说妖?即便它们说自己是灵物,但对于人来说,这种可不就是妖么?
这妖的话,又能不能信呢?他说那龙是为了自己,才要去遭雷击?这渡劫天雷什么的说法常在玄幻小说里面看到,郑宇大学的时候也没少在室友那里看到过这一类书,之前黑龙提起天罚,他也是半信半疑,而现在眼前这奇异天象,又由不得他不信。
这不到半年,他所遇到的这些奇异的事情,已经让他的世界观坍塌的没剩多少了。
郑宇重新将雨帽带上,水流顺着雨衣领口渗进去,弄湿了里面的衬衫,贴在皮肤上泛着凉凉的寒意,胸口那块木牌的温度也在慢慢下降,他若有所思的望了望现在只剩茫茫大雨的前方,早已无法再看见黑龙现在的情状。
最初的慌乱已过,他的思路反而愈加清晰起来,在原地没站多久,就立刻继续了行程。
村寨虽然靠近山腹,且山林密集,梁多坡陡,但郑宇之后走的却是异常顺利,就像是有人在庇佑他一样,一路再也没遇到任何阻碍。
现在只不过凌晨时分,整个村寨一片死寂,就连狗吠都没有,只有大雨拍打着瓦片石墙的啪啪响声,郑宇摸索着找到村长家里,敲响了年代久远的古朴木门,雨夜里的叩门声听起来有些沉闷,为防被雨声掩埋,郑宇敲得用力而又急促,莫名有种催命一般的紧张感,门内的人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的从床上爬起来,连鞋都没有穿,只披了个外衣就抽开里面的门栓,把门打开一看,大雨里面站了一个满身湿漉漉,跟刚从泥塘里捞出来一样的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是镇上的郑警官,才满脸惊愕的将人赶紧迎进来。
郑宇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脸,诚恳的先跟人说了好几句抱歉,方才仔细说明了原委。
村长一听也着了急,毕竟家里也有在外面上大学的孩子,想到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顿时也有些感同身受,立刻回里屋找了雨衣,就出门去找书记商量了。
郑宇坐在房里等,浑身的水湿湿嗒嗒的往地上滴,不一会儿就在土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水,他手里拿着毛巾,定定的看着那滩水,不由又有些出神。
等救出那些孩子,他一定要找到张澜问个清楚,现在他不能去想黑龙的境况,这会让他无法沉着的去思考问题,等到一切真相大白,若一切真如那条龙所说,他自然会给他一个交代,该有的责任必须去承担,即便是前世,也是他自己欠下的。
灵魂这种东西,本就玄妙无比,转世投胎,原本与他更是天方夜谭,他以前只当这只不过是佛家所言,给人一种精神寄托,现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似乎真有前世一说,不然他脑子里偶尔闪现的画面又是什么?他直觉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雨中那些声音都像是在唤醒他沉睡在深处的记忆。
“小郑警官?”
郑宇回过神来,连忙抬头,一看是村长的老婆出了里屋,正倒了杯热水给他。
郑宇赶忙接过,连声道谢,又说:“嫂子,真对不起,这么早打扰你们休息了。”
对方摆了摆手,农村妇女多半憨直,不怎么会说话,但心里实诚,见郑宇一身的水,又忙去灶间生火,想给他烤烤,等听郑宇说了事情原委之后也面露急色,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郑宇说起那山里的事情。
这座大山原名叫望江山,是延续以前记载的名字,不过现今已经很少人会这么叫了,大多数人都习惯叫他黑龙山,不过山里人信奉这山中神灵,所以甚少会直呼其名,大部分外地人过来并不清楚这其中缘由。
望江山?郑宇忽然记起自己在县志里面看到过这名字,不过说来奇怪,他过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过这座山的名字,龙门镇外的人索性将这一代的山统称为终南山,意思为整个县城最南边的山脉,但这所谓终南山包含的范围很广,除了包围这片村寨的龙形山脉外,还有大小不一的其他山脉,郑宇好奇问道:“为什么会叫望江山?”
村长的老婆思索一会,回忆着跟郑宇讲了起来,她听老人说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哪朝哪代的时候,这座山的另一边有一条很险很宽的江,据说站在这座山上就可以望见,但是在那个时候要翻越这座山是很难的事情,很多人生活在这座大山之中,从未踏出过这里半步。
郑宇闻言一愣,忙又问道:“那江有名字吗?”
对方苦思冥想了一会,挠了挠头道,“好像是叫什么……难…?”
“澜江?!”郑宇打断她的话头,显而易见的有些激动。
女人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忙不迭点头道:“好像是这么叫,我还是小时候听老人讲戏本的时候说的。”
郑宇隐约记得在某个犹如零碎的梦境里面,这个名字似乎闪现过他的脑海,那么南江县名字的由来也与其有关?整个县境内并没有一条江,又怎会起这样的名字?
郑宇索性也就问了,这才知道原来那条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干涸了,经过时代变迁,岁月荏苒,慢慢变成了如今的田野房舍,再加上朝代更替,县地划分也多有改变,南江县的确由此命名,也不知哪个朝代哪任县令听说了这个事情,又根据地理方位起了这个县名,倒是刚好应和了那条江的原本名字,沿用至今。
不过对方有提到一点,郑宇有些在意,她说还有一个说法,当年望江山一带大雨成涝,山塌地陷,死了很多当地的百姓,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县境生还的人所剩无几。而更为奇怪的是就在这之后那条江就莫名其妙的干涸了,南江县的命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死去的那些人的一种纪念。
郑宇莫名想到之前在雨中听到的哀恸,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感同身受一样。
他还想再问问当地关于龙的传说,村长刚好带着书记和村里几个壮年汉子进来了。
郑宇连忙把那些繁杂的思绪抛到一边,询问了下他们对山中地形的了解,当即和几个人商量了下,一个人先回镇上报信,其他人先进山里简单的搜索一圈。
如果是平日,这会天就应该有些蒙蒙亮了。
因着大雨的关系,天色依旧黑沉沉的,看不出时辰,郑宇和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一起进了山,林间山雨更凉,狂风卷着树枝刷刷作响,地上全是蜿蜒的溪流,顺着冲刷出来的沟壑,带着无数沙石草叶一路往下奔去。
郑宇举着手电筒,一边拨开挡在路上的树枝,和时不时扑在脸上的草叶,一边冒着雨大声的呼喊,他还记得那几个孩子的名字,当时带他们去旅馆登记,出于职业习惯,也有在旁边注意他们的身份证。
其他村民两两一组,朝着不同的方向前进,他们不知道名字,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大声喊有人在吗?
磅礴的雨声哗哗的扫荡过整片山林,夹杂着人们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弱小的生命不知道在这山中何处瑟瑟发抖,等待着救援。
轰鸣的雷声不断碾压过郑宇的耳膜,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凝聚心神,专注于探路寻找,而不是去在意那条龙的如今安危。
他从不逃避自己的责任,在察觉事实之后,也选择去面对自己与那条龙的渊源。
但是现在,他的责任是找到那帮年轻人,他不得不暂时放下那条龙,去选择自己最应该做的事情。
郑宇摸了摸胸口还有一丝温热的牌子,心跳逐渐平静下来。
山中地势不平,走到一些陡峭处,郑宇不得不咬住手电筒,两手并用的攀爬,腰上还缠着救生用的绳索,当地的村民走山走惯了,自然比他顺当的多,几番回头来协助他。
两人折腾许久,也走了差不多快半个时辰,郑宇喊得嗓子都哑了,喉咙里也不知道灌进去了多少雨水。
终于在半山腰的一个崖壁旁边听到微弱的呼救声,郑宇也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急忙攀着一棵年岁已久的古松,朝下面看去,大雨挡住了不少视线,长满杂草的崖壁上隐隐约约的露出一个山洞的形状。
郑宇大声呼喊起来,那边很快也有了回应,透过雨幕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总算是找到了,郑宇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大半,不过这帮年轻人也真够大胆的,怎么跑到那下面去的?
郑宇大声的询问他们的状况,考虑是否要等待救援队的后续支援。
结果那边一个女生哭着喊道:“小高要不行了,你们快来救我们……”
郑宇没办法,情况危急,又担忧他们状况,只好利用绳索,先爬下去看看,还好他在学校有听过一些野外生存课,还跟同学去攀过岩,所幸不是完全新手。
不过崖壁上很是湿滑,风势又大,雨点犹如飞箭强弩刷刷的打在身上,郑宇紧紧抓着绳索,嘴唇被冻的有些发紫,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额上夹杂着雨水还有一些冷汗。
他一点点的往下挪移,上面的村民大声的为被风刮斜的他校正位置,眼看离那山洞越来越近,忽然听到底下几个年轻人齐齐的尖叫声,心里一抖,身体忽的被风狠狠的一掀,立刻跟个挂在树上的风筝似的,轻飘飘的荡在空中,摇摇欲坠。
郑宇咬紧了牙关,心里也紧张万分,身体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晃,他尽力去维持重心,风势忽然大了起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这种境况没有持续太久,他忽的觉得身上力道一紧,绳索随着他的重心稳下来,也不再胡乱的摆动,他松了口气,继续往下攀爬,呼啸在耳边的风声依旧凶猛,却像是有股力道与其相抗似的,反倒是稳了下来。
等郑宇完全下到了山洞里面,所有人的心才真正的安定下来。
几个姑娘一见到郑宇就围了过来,一个接一个放声大哭起来,就连其他小伙子也都红了眼睛,郑宇一边安慰他们,一边扫视了一圈,发现唯独张澜不在。
他先赶忙去看了那个情况不太好的小高,对方躺在另一个学生怀里,脸色有些潮红,嘴唇青紫,身上还不停的哆嗦颤抖,郑宇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温度很高,估计是淋了雨发了高烧。
郑宇环顾四周,一张张惊惶的脸带着些期盼看着他,他叹了口气,本来想训斥几句年轻人的胆大妄为,但又不得不先安慰这帮已经受到惊吓的青年,他看着那个最早和他搭话的姑娘道:“你们别担心,救援很快就到,大家都会没事的,有没有饮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