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怀念从前和余剑锋拎着拍子在赛场上叱咤风云的感觉,那感觉像是在云端飞翔,哪怕有颠簸有风浪,也依然是任何事都无法取代的美好。
更别提还有那份刚刚萌芽、未及开花的情愫。乔云从小主意正脾气也横,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志在必得。他自己都觉得讽刺,生平第一次想忍着剧痛拱手让人的心上之宝,竟是余剑锋。
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可我怎么能占有你?
乔云是个心思细密想法很多的人,越想得多,越容易自苦又伤人。他一面心如刀割,又一面坚持要和余剑锋断得干干净净。韩眉骂了他好几次神经病,对他这种自作孽的行为表示咬牙切齿的痛恨。
“你真是不懂隔网的痛苦!你个傻×,自己糟践天定的缘分,准要遭天谴的!”韩眉激愤得简直像是要哭,“乔云,你要惜福啊,这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
没等乔云纠结明白,他们果然就遭天谴了——他和余剑锋真的在法国公开赛的八进四上相碰。那场比赛余剑锋打得简直糟糕到让人不忍直视。在乔云的印象中余剑锋从来没有那么悲剧过,不但球打不好,还撞在网柱上受了伤。尽管没出大问题,还是把乔云的心都碾碎了。
再也顾不上这半年来两人莫名其妙的冷战,回到房间乔云就去看余剑锋的伤。余剑锋身体素质是全队公认最好的,比赛也很少受伤,从来都是队医阿姨们最喜欢的好孩子。所以看他受伤,乔云简直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他半蹲半跪在床边轻轻抬起余剑锋的小腿,仔细看那紫药水掩盖下的伤痕。“阿宝,今天梦游了?怎么搞成这样?我……”“阿云,”余剑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把将他拽起来搂住了他的腰,“我们配回来。”
是肯定语气,不是祈使语气。
乔云的心狠狠一缩,几乎立刻就要被撼动了。余剑锋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我想去拿英伦奥运的金牌。阿云,我知道你也想。其实你从来就没甘心过,是不是?既然要拿,就该是我们一起拿,不是我替你拿,不是我和其他人去拿。阿云,我俩不能拆,你明白吗?”
余剑锋仰起头,满眼都是湿漉漉的乞求与期盼。乔云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平常不怎么说话可一旦说话就能要了自己的命。就如此刻,余剑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乔云内心最深处的地方血淋淋挖出来的一样,又痛切又彻底,让他连抵抗否认的余地都没有。
他该怎么拒绝?
余剑锋见他不答,干脆撑着伤腿站起来,搂着他的腰吻了上去。乔云突然触电一样推开他,“余剑锋,不行!就因为……就因为你……我……我们永远不能再配了,不能在一起!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俩都会毁了!”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乔云头也不回逃一般跑出了余剑锋的房间。
第二天乔云也很快就输了比赛。本想回国后好好调整调整,谁知一回来就从黎远岸那里得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余剑锋不见了。
第三十七章
一个活人,什么叫做不见了?
乔云简直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涵义。黎远岸急得七窍生烟,还要极力封锁住这个消息,在面对乔云时就没了那么好的耐性。“还不都是你折腾的!非要拆拆拆,这拆的倒好,人都拆没了!这死小子,肯定是赌气自己跑了,难为他怎么避开那么多镜头和监控!身为国家队队员,居然无组织无纪律到这个份上,他有种就永远别回来!”
既然是离家出走,所有的通讯设备自然是关闭了的。黎远岸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人,动用私人关系找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一天一夜头发就急白了好几根。乔云苦苦思索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渐渐地,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了脑海里。
“黎导,我想去找他。”乔云无比诚挚地恳求道。黎远岸皱眉,“你知道他在哪儿?告诉我我调人去找。”“不,我只是猜的。但我一定要亲自去。”“胡闹!一个丢了不够还要再搭一个?你好好训练少添乱。我还不信这小子能翻出天去。”
几次请求未果,乔云也不再坚持。晚上回房以后悄悄约了高临观出来,无比郑重地将自己出逃寻人的计划向高临观和盘托出。“阿临,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就今天,你掩护我。你去故意和门房大叔搭讪寻问你的包裹寄到没有,把他视线挡着,我翻墙出去。机会只有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知道不?”
高临观明知有监控,第二天乔云人不见了黎远岸一调录像就都明白了,自己是怎么都逃不掉责任的,却什么也不提,只是问道,“你确定你找得到阿余吗?”“我确定只有我能把他找回来。”“那好,子才,路上小心,钱带够了吗?”“放心,一张卡就成。”“不行,队内的银行卡你一刷黎导就知道你在哪。我把我私人的卡先借你,稳妥些。”
好兄弟不言谢。乔云接过高临观的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看着他向门房走去。
第二天,没等黎远岸察觉乔云失踪,高临观便主动坦白了一切。“好……好……都真是好样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都要造反是吧?都不想打球了?高临观你越来越出息了!”
黎远岸气得神色大变,嘴唇都发紫了。高临观不怕他责罚,但就怕他气坏身体。见他这个样子立即着急地上前给他抚胸捶背,“黎导,黎导您别急别生气!我了解乔云,没有必然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行事的。他一定能把余剑锋找回来!临观有错您要打要罚都行,千万别这样生气!”
黎远岸使劲推开他,眼瞪得要蹦出眶,“你假惺惺装什么?上辈子欠了你们的,真他妈都是冤孽,老子早晚有被你们气死的时候!他们要是回不来,你也别再在队里呆了!都给我滚!你们爱上哪上哪该干嘛干嘛去!不省心的东西!”
高临观又急又怕,想劝他息怒又恐更惹他生气,只得垂头站着一动不动。黎远岸骂累了,一指墙壁喝道,“站那儿面壁去!上午也别练了,看着你都烦!”说完也不再理他,“哐”一下用力关上办公室的大门,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就在黎远岸他们焦头烂额寻人的时候,余剑锋正悠悠然地坐在乔云家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和乔妈妈聊天。
没错,他跑到了苏州,跑到了乔云的家。
这是他第一次来乔云家。他那时满心伤痛,一点都不想回北京,不想再过那种毫无希望的日子,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跑到了苏州。
他是不敢回自己家的。因为严厉的父亲要是知道他擅自离队必会家法伺候再将他押解入京。就像茫然无措的小孩子,一身伤满身泥,只想找到亲人,无条件地包容自己。于是,他想到了乔云的家,想到了那个和乔云一样有着软软糯糯江南口音的阿姨,想到了那个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最温柔最善良最宽容的妈妈。
乔妈妈是做服装生意的,职业很自由。在余剑锋语无伦次地介绍完身份和来意之后,她二话不说就把店子托给一个姐妹看着,然后每天在家陪着他,“阿姨知道你是羊羊的搭档,羊羊一直把你挂嘴边,阿姨也老在电视上看你们的。小伙子生的真好,叫人过目不忘。你放心,阿姨不告诉你们领导你在这,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吧。孩子苦了那么多年,哪能没个休息呢?我还巴不得我们羊羊也回来呢!”
乔妈妈让他过上了天堂般的生活。每日聊聊天,看看乔云小时候的照片,玩玩余剑锋喜欢的电脑游戏,吃吃乔家美味的苏州菜,除了幸福还是幸福,乔妈妈在几天之内从余剑锋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大致搞清了他们的“拆对风波”,笑着道,“羊羊这孩子从小拧巴的很,他要想左了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不过,居然遇到比他还倔的,哈哈,真是一物降一物。小宝,你别怵,跟他拧到底,肯定能把他拧过来!”
余剑锋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其实是我为难阿云了。他退役了也就解脱了,您肯定也希望他退了吧?毕竟当运动员那么辛苦。”乔妈妈撸索了一下他的头,慈爱地笑道,“当妈的哪能不心疼儿子?就为了他小时候闹着打羽毛球的事,我生平唯一一次打了他,心疼得什么似的,可最后还不是遂了他的愿。心疼也要看怎么个疼法。我知道羊羊是个有志气的孩子,真心喜欢这一行,就非要做到最好,那做父母的唯有支持他的梦想才是真正的心疼他。孩子,阿姨很庆幸羊羊遇到了你,他想放弃的时候,有你能拉他一把,这才是真正的恩情啊。”
第三十八章
余剑锋曾暗暗羡慕过高临观和韩眉,从娘胎里就结下缘分,一起长大,分享童年,共度青春。然而他是在乔云二十岁时才同彼相遇,对乔云前二十年的人生,总有着无法亲眼见证的遗憾。
这一次,乔云的妈妈弥补了这个缺憾。
“也都怨我,先天的体质不好,结果遗传给了羊羊。他生下来连五斤都不到,弱得就像小羊羔一样,可怜兮兮的从小就老生病,还挑食,怎么长都长不好。他小时候吧,给他喂饭可真是要命,追着他满屋跑,他爸爸挥着巴掌吓唬他,都不肯吃。其实我们哪里舍得打他。心疼都心疼不过来。他也鬼精鬼精,知道我们吓他的,就可着劲儿淘气,鬼点子一个接一个。为了不吃饭,他还偷偷把饭菜装塑料袋里扔房顶上,你看他淘吧?”
“羊羊也就爱吃他外婆的麻油拌饭。他可亲他外婆了,上幼儿园时不高兴了自个儿偷偷溜出来,就上他外婆那玩去。以前他学弹钢琴,什么名曲都不喜欢,就爱弹他外婆老哼的苏州小调。唉……可怜这孩子在省体校的时候,他外婆就去世了,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余剑锋想到了自己外公去世时的场景,顿时眼眶一湿。
“你不知道,羊羊以前钢琴弹得可好了。喏,你看,这就是他的琴还有谱子,我都保存得好好的呢。都过了十级了,老师说他天生的乐感强,很有天赋。他那双小爪子又细又长,一看就是弹钢琴的手。可是他不喜欢啊,怎么逼也没有用,偏要去打羽毛球。”
再没有人比余剑锋更熟悉乔云的手了。那真是指如削葱根,白皙柔软,骨肉均匀,偏生还柔韧有力。那手余剑锋握过、拍过、牵过,也看过、梦过、想过。他熟悉那手握拍的样子,也可以想象他们在琴键上优雅滑动的样子。
都是美好的,最美好的。
“羊羊让我们宠坏了,脾气冲得很。我以前还管管他,他爸爸那简直更是惯他惯得没边儿。反正我们是降不住这小东西的。他也没少欺负你吧?难为你,比他小,还能担待他。其实啊,他脾气虽然大了点,可是心可软了,像他外婆,特别善良……”
余剑锋深深地叹了口气。乔妈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小宝,要是羊羊来找你,你跟不跟他回去?”
余剑锋立即敏感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乔妈妈,“您告诉阿云我在这儿了?”
乔妈妈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呢。这种事,要是他还没想通,我把他叫了来也没用。但如果他想通了,你打算怎么办?”“那当然和他一起回去了!”“你们教练那怎么交代呢?是羊羊主动提的拆对,你又是私自跑出来的,你们教练还能同意你们配回来吗?”“不同意就求到他同意为止,这都不是问题。可问题是……”“你担心羊羊不会来找你?”
余剑锋忧郁地又叹了一口气,“我等着他,可是不能主动告诉他,不然就是在胁迫他了。他要是有心,能找了来是最好;他要是不来……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了。”
乔妈妈“噗嗤”一下乐了,揉着余剑锋的脑袋笑道,“成,小宝!你是真不知道,你把羊羊拿捏得有多准啊!”
他们话音还没落,家门口就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叔叔不是出差去了吗?提前回来啦?”余剑锋有点紧张地看向乔妈妈。虽然在乔妈妈的描述中乔爸爸比她的脾气还要好一千倍,可余剑锋从小在严父的阴影下长大,对男性长辈一向怀有本能的畏惧。
乔妈妈起身往门口走去,“这么快就回来了?”门一开,三个人都愣住了。
乔云一瞅到后面一脸惊懵的余剑锋,登时脸色大变。“姆妈!你不说他没在我们家吗?你居然帮着这死小子蒙您儿子,您可真行!”
乔妈妈一面给他拿拖鞋一面笑,“我说不在你个小鬼头信了吗?要信了你回来干嘛来了?”
乔云换好拖鞋不等余剑锋说一句话便扑上前拳脚相加。“你个臭小子真长本事,还学会离家出走了!你真大爷呀你!你再跑,你再给我跑!”余剑锋愣愣地随他踢任他打,眼圈一点一点红起来。
乔妈妈早就躲进厨房里里去了。等乔云慢慢平静下来,余剑锋再也忍不住,狠狠把他搂进怀里,带着哭腔问道,“你想通了吗?”
乔云抬起手,撸了撸余剑锋乱蓬蓬的头毛,温温软软地笑着答道,“想通了。不但要一起拿冠军,还要一起过一辈子。余剑锋,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余剑锋只觉得所有的血液在一瞬间全涌上了颅腔内,心跳得仿佛张张嘴就能蹦出来。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和乔云交握了十指,然后拖着乔云便往厨房方向冲。
“我操!余剑锋,你要干嘛!别冲动,喂!”乔云立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急得拼命阻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余剑锋力气奇猛,奔势极快,几秒钟就冲到了乔妈妈面前,二话没说“咚”一下就双膝跪地了。
乔妈妈震惊得手一软,手里正拿着的一个西红柿“吧唧”就摔在了地上。余剑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一脸坚定满面通红地抬头望向乔妈妈,“阿姨,我爱乔云,我想求您同意……我们在一起,一辈子。”
乔云浑身冰凉,气都不敢出,那种要犯心脏病的感觉又出现了。乔妈妈一个姿势僵持了许久许久,看得乔云都要哭了,终于忍不住上前抱住妈妈哀求道,“姆妈您别生气,都是羊羊不好,这事我们以后再说,您先开口说句话成吗?别吓羊羊啊……”
乔妈妈终于回过神来,苦笑着拍了拍乔云的手,“你让妈想一想。”
第三十九章
天下没有真正拗得过孩子的父母。
我们小时候都喜欢仰望父母,他们是天,是山,是可以依赖的柱子,也是不能摆脱的阴影。再长大一点,我们开始叛逆,觉得他们是处处羁绊我们的锁链,我们开始和他们针锋相对,处处斗争。最后,当我们终于独立的时候,才发现在这一场亲与子的战争中,父母们早就溃不成军,只余衰老与哀伤。
无论孩子选择什么样的路,父母都不可能阻挡得住。
因为全天下没有人能比他们爱得更深,更无私,更没有底线。
在乔云七八岁大的时候,乔云为了不学琴改学羽毛球而跳河;从那一刻起乔妈妈就知道,这辈子她都不会再违背儿子的心愿了。因为那时候她真实的想法就只有一个:只要儿子好好活着,他做什么都没关系。
乔父乔母都算思想比较开明的人,因此在儿子终身大事的问题上原本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只是乔妈妈觉得挺对不起他们乔家,和乔爸爸通了一夜的电话,哭得泣不成声,反而最后是乔爸爸不停地宽慰她:“儿子一辈子开开心心是最要紧的。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惦记传宗接代的老观念?人家外国人还好多结了婚都不要孩子的呢。你别七七八八想那么多,越想越钻牛角尖,顺其自然吧。也别骂羊羊他们。孩子感情是认真的,本来社会压力就大,做父母的还不理解支持,可不是把他们往绝路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