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褆一边想着,一边摇摇头离开书房。这次皇上给他的旨意除了明面上的,还有另一封私下的,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此生禁止踏入大陆一步。既然回不来了,那有些事情还是要预备好了。
七月十八,皇长子完婚。八月十六日,中秋后,胤褆离京的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每日在康熙催促的眼神下,胤褆上了折子准备走了。康熙很快便准了,安排二十日出发。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康熙竟然派胤礽前来送行。
众人只当皇上是要让皇太子再在直郡王面前威风一次,却不知胤礽如何在康熙面前痛哭悔恨赌咒发誓要跟胤褆断得一干二净才求来这最后一面。
八月二十日这一天的天气却是极好,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可惜并不是一个适合说离别的日子。
护送胤褆南下的部队已经出来城,胤褆和胤礽还骑着马在城门口相对无言,两个人这一个月都瘦了不少,眼睛下面也能看出浓浓的青黑,想必并不好过。
最后是胤褆忍不住了:“喂,胤礽!”
“什么?”胤礽被叫得愣住了——保清很少这样叫他的名字,要么是保成,要么是太子弟弟,突然觉得有些严肃了。
不过胤褆的表情倒没正经多少,反而挑着眉笑看着他:“你,莫不是爱上爷了吧?”
“什、什么?!”胤礽如遭雷击,大大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大哥你在想什么呢?”
胤褆继续紧迫地盯着他,质问:“既然没有,那遵从皇上的安排将爷驱离京城,于太子爷百利而无一害,太子爷又因何故这般作态呢?”
“我……”看着胤褆坦荡荡的眼睛,胤礽一时词穷,是啊,天家皇子不懂爱情,没有爱情,不屑爱情,这是他们早就认可的东西,他与保清的关系天地不容,何不趁着这个机会一刀两断,两个人都干干净净?
可是心里,为何仿佛有口气堵着一般,万分不愿?
还是肉欲的欢乐让他沉迷堕落舍不得放弃了?
胤礽再次后退一步,抬头对上胤褆的眼睛:“大哥说的对!你走了,于孤,百利无一害!孤实在高兴得很!”
傻子,高兴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吗?
胤褆无奈的揉了揉对方的头,最终还是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不管怎样,太子弟弟还是保重吧,皇上给的时间到了,爷就告辞了!”
说完,拍马离开。
只是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一直以来都是坚强英勇流血不流泪的二十岁青年,在眼角滴下一串透明的水珠,风干在空气里。
——这道理谁都懂,可做起来,还是会不小心……陷了进去。
胤褆不知道,在他离京后,胤礽气势汹汹地冲进阿哥所,将胤祉狠抽了一顿,最终未等康熙知晓下令处罚,便径自去了奉先殿,跪了一整天。
再次出来的胤礽,便只是皇太子了。
104、
胤褆差不多十月中旬到了台湾,刚从澎湖群岛登岸,就看到郑克塽已经带着人在岸边候着了。
当初他跟郑克塽分开时,对方也才十来岁,如今已长成二十二岁的青年,模样虽是大变,眉眼间却也能看出来当初的天真稚嫩,何况郑家人世代从武,郑克塽就算文不成武不就,那模样唬个人是不成问题的。再看他带来的人,数量虽然不多,不过百八十个,却能看出来差不多个个都是精英,而且是那种万一打海仗时能以一敌十的那种,所以这气势排场倒是十足。
看到胤褆下船,郑克塽笑嘻嘻地就要迎上去,却被旁边的一个少年给拉住了,那少年还伸手捅了捅他。
郑克塽马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领着众人敛襟跪下,努力绷着脸,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臣叩见直王爷福晋,给王爷和福晋请安。”
看到这样的郑克塽,胤褆一连几月的阴霾心情终于有了几分缓和,带着伊尔根觉罗氏慢慢走下舷梯,一边给身旁的四侍使了个眼色,一边笑道:“都起来吧。没想到本王还能看到小侯爷这么正经的一面,还真是不虚此行啊。珊儿来认识认识,这就是本王说的海澄侯,看来当初的傻小子也长大了。”
伊尔根觉罗氏只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并不做声。
郑克塽虚搭着湛卢的手站起来,一听到胤褆的夸奖,立刻美得找不着北了,笑嘻嘻地凑到胤褆身旁:“哈哈,这是不是就是那什么……嗯,对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他身旁的少年似乎要拦却没来得及,神色略带担忧。
胤褆当然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好脾气地拍了拍郑克塽的头:“是是,以后本王也要另眼相看小侯爷了。”
——当初分别的时候,郑克塽是比胤褆高,可如今胤褆虽然小他两岁,也比他高了半个头。
郑克塽心里更美了,抱着胤褆胳膊道:“大哥既然来了这台湾岛,那我就没理由不招待了,府里都备好了,大哥快点过去吧。”
“可……”胤褆有些犹豫。实际上像他这样被发配过来的王爷还真没有先例,到底怎样该怎么安排也说不好,不过不管怎样,都要跟通知一下台湾知府吧?况且郑克塽虽然受封海澄侯,招待他一个郡王,怕是要惹人非议,更何况郑克塽现在一点权力也无,更是不妥。不过多年未见的“小弟”这么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也实在是没法拒绝。当然更重要的,与其跟那个台湾知府虚与委蛇,还真不如跟郑二吃顿便饭,好好休息一番。
最终胤褆还是点头同意,便上了海澄侯府出来的大马车,前往东宁。
至于随后赶来的台湾知府,自己来晚了谁管他们。
海澄侯府是在当初的延平王府的基础上拆建的,但胤褆看过之后却觉得这侯府简直比当初的王府还要气派。当然受制式所限,这侯府肯定是比不上王府大,但不管其中的用料还是装点都比以前多了几分品味和精细,隐隐有几分苏州园林的别致。
待用了膳之后,伊尔根觉罗氏非常有眼力价地跟着郑夫人冯氏去了后院聊天说话去了——虽然郑克塽不太待见冯锡范,但他还是如约娶了冯氏。也好在这个冯氏是个本分的,要不然海澄侯夫人定是要换人了。
女眷们退下后,郑克塽带着胤褆去了书房,然后把自己这几年暗中发展出来的势力全都抖搂出来了,至于他身边那个少年不停地扔过来的眼刀完全没感觉。
胤褆自然不会占郑克塽的便宜,对那沓资料连看都没看,反倒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发展势力呢?”
郑克塽搔搔脑袋,露出一个二缺的笑容:“我只是照着张小哥吩咐的做啦!”
“张小哥?”胤褆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张廷玉?”
“对啊。”郑克塽傻笑着:“他说我这边天高皇帝远,可以暗中给大哥你留一条退路而不引起他人关注——虽然我也不知道大哥干嘛要留退路。”
“你怎么会跟张廷玉认识?”
“就是我进京那次啊。他主动联系的我,还说要是我不答应,就把我弄死在京城——他不知道我给大哥办事多开心呢。”
胤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张廷玉从小似乎都比他想得远,很多事情也是一直在默默地做着,如果不是对太子的感情变了质,如果他真的要跟太子争一争,想必张廷玉也能给他拿出不小的筹码吧?只不过,那些准备都没有用了。
胤褆也只是惆怅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向郑克塽身边的少年身上:“这家伙又是谁啊?”
郑克塽笑眯眯道:“他叫丁白,是太子爷的人。”
胤褆了然地点点头。这下轮到那个叫丁白的少年惊讶了,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颤抖地指着郑克塽:“侯爷您怎么知道我是太子爷的人?”
“啊?不是么?”郑克塽迷茫了,委屈了:“难道张小哥在骗我?”
丁白则是更加沮丧地垂下头,喃喃自语:“枉我还一直以为自己隐瞒的挺好,每天小心翼翼地,没想到侯爷都知道了,那我到底在谨慎些什么啊。”
胤褆“噗嗤”笑了出来,郑克塽年龄再大也改不了二缺的性子,不过这种性子做起扮猪吃老虎这种事倒是意外的顺手啊。至于这位丁白,看样子海澄侯府能有现在的模样,应该都是这个他的功劳了。
“既然丁先生是太子的人,不知道太子给丁先生的任务是什么?”
丁白有些犹豫,还是郑克塽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啊,我也挺好奇,你就说吧。对于我你肯定是不足为惧的,而大哥跟太子的关系好着呢。”
最后丁白还是说了:“其实我只是张谦先生的学生,偶然得了太子爷青眼,便被派过来……来、来盯着小侯爷……”
说到最后不但声音低了下去,还小心地看了郑克塽一眼。
“我有什么好盯的……”郑克塽还是很茫然。
胤褆倒是很明白胤礽的心思——这郑家军毕竟曾经是大患,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让人放下心——敲了敲桌上的资料:“也就是说,这些太子爷也都是知道的了?”
丁白刚要点头,郑克塽弱弱地举起手:“……只知道一部分——我都是按照张小哥的吩咐做的,只让小白知道一部分……”
“不要叫我小白!”丁白先是抗议了一声,而后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后,怏怏道:“……请不要再让我知道自己有多蠢了!小侯爷您很过分的知不知道!”
“不过小白的也很不错啊,只是盯着郑二,就能给他挣下这么大一笔财富。”
丁白还是一副被打击了的无精打采的样子,“主要是这两年出海的船太多了,又有好多都是从台湾这边过,想不挣钱都不行。”
胤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郑克塽又问:“大哥,你这次在台湾大概要待多久啊?”
“这个……说不好这辈子就只能在台湾了。”
“这哪行?像大哥这样的,哪能困在这一小块而地方,不如……”郑克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些怯懦又有些期待地看着胤褆。
“怎么?”胤褆自然不会一直呆在台湾,只不过大陆也回不去。
郑克塽咬咬牙:“大哥不如带着我们出海往东走走?”
胤褆挑眉看他:“这不会又是你张小哥说的吧?”
“不是。”郑克塽摇摇头,嗫嗫道:“我就是有点好奇。怎么几乎所有的船都是往西走,西面确实有个西洋,也很是有些新鲜的东西,那东面又是什么?又会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
胤褆眯起眼,他想到了小时候额娘教的那个地球仪,东面的那片陆地啊——据说金银多得很,遍地都是呢。
看到胤褆在考虑,郑克塽又提到另一件事:“不管大哥接下来要做什么,直郡王府邸还是要建起来,大哥要是不嫌弃的,不如就交给……丁白吧!”
三人很快商定下来,直郡王府邸的筹建工作交给丁白,胤褆暂住海澄侯府。
郑克塽所说的东行之事他也很有兴趣,不过眼下是不可能成行的,毕竟附近的海上并不是很太平。另外,在筹备出海东行的物资之前,他还要接见一下台湾和福建的官员,尤其是台湾知府,得好好敲打敲打,可别没事找事,毕竟他们接下来要做的都是些大动作,被察觉到是免不了的,但能少点约束还是好的。
于是在热火朝天的忙碌中,京城传来消息——冬月初八,皇太子大婚,腊月初七,册封太子福晋瓜尔佳氏为皇太子妃。
彼时,胤褆正在账房同丁白打听临近的吕宋的事情,当听到郑克塽随口说的消息后,原本神采飞扬的神态瞬间变得黯然无光,甚至没有心情编个理由便离开了账房。
待到第二年草长莺飞之际,直郡王携大福晋入住新居,皇太子太子妃夫妇也收到了一份来自遥远南方的丰厚的新婚贺礼。不久之后,康熙养女大公主和硕纯禧公主远抚蒙古,下嫁蒙古科尔沁部台吉班第。同年五月,皇三子胤祉开府建牙。
105、
康熙三十二年,远在台湾的直郡王派来特使,恭喜康熙获皇长孙女——直郡王福晋于九月十五产下嫡女。同年冬月初三,贵妃钮祜禄氏卒,谥温僖贵妃。一月后,紫禁城内发现刺客,那刺客逃入温僖贵妃旧居永寿宫,挟持着独自一人在殿中怀念额娘的皇十子逃出城外,闭城追捕未果。与皇十子感情甚笃的皇八子皇九子伤心过度,大病一场。新年年宴,皇太子妃有了身子的消息便传了出来。次年九月,皇太子嫡长子出世,亦为康熙皇长孙。为庆祝皇长孙出世,康熙在毓庆宫大阿哥满月礼时赐名弘皙。
之后,诸位皇子陆陆续续都在十五虚岁之时开府。
而等到康熙三十四年,京城落下最后一场春雪时,直郡王嫡长子诞生的消息被带进京城。只不过还没等康熙给这个孙子想好名字,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部策旺拉布坦遣使入京,密告康熙准噶尔台吉葛尔丹异动——葛尔丹因不满五年前的土地分配,准备侵占袭击清驻唐努乌梁海。
听到这个消息,康熙沉默了一会,让策旺拉布坦的人退下后,慢悠悠地使人把胤礽叫了来。
这要是搁以前,康熙时绝对要着急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先是北边的俄罗斯基本没了大的威胁,其次蒙古各部这两年在大清的美酒香烟的侵蚀下已不再是过去战无不胜的铁骑,第三唐努乌梁海的守卫并不像他看起来那样简单。
虽然没有着急,胤礽也是很快就过来了。
待坐下听了康熙的解释后,胤礽冷笑了一下:“儿臣还正愁没法子动一下这个葛尔丹,他倒自己撞上来了!”
康熙笑了,“怎么说?”
“大哥……”提到胤褆,胤礽不自在地顿了顿,然后又继续道:“他早就说葛尔丹这家伙狼子野心决不容姑息——康熙二十六年咱们去蒙古草原那次不是见过么?一开始碍于要对付俄罗斯没有动他,后来又不想为他寒了蒙古各部的心,毕竟听说厄鲁特在北方战争中的功劳还是挺大的,现在倒好,上赶着挨打!皇父,既然他要打,那咱便教他打,只不过这个代价——就要整个厄鲁特来支付了!”
听到儿子跟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打算,康熙不由地笑了,点了点头,“这到是个好法子。”
胤礽慷慨激昂的一番说完后,脸上突然现出几分犹疑。
“怎么?还有别的想法?”
胤礽一撩衣摆跪了下来:“倘若葛尔丹真的胆大妄为不守本分,儿臣愿为皇父解忧!”
“你要带兵出征?”康熙神色一凝,随即摆手道,“不可。战场危险万分,就算你是皇太子有众多士兵保护在后方,仍然不能保证不被误伤。更何况,你乃是储君,怎能以身犯险?”
“儿臣知道战场凶险万分,但身为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那个不渴望上阵杀敌。儿臣自知身为皇太子责任重大,所以这可能也是儿臣唯一一次机会了,请皇父恩准!”
康熙其实也想上一次战场,这是在康熙十三年就有的念头。但那个时候储君年幼,他被大臣还有祖母劝住了。现在好不容易储君长大了能监国了,他必然不想让胤礽抢走这个机会,于是坚定地摇摇头,打定主意不能给胤礽机会。
胤礽见康熙态度坚决,只能遗憾地回了毓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