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简目瞪口呆,看看抄好的纸张,再看看阿泓,说不出话。
有了阿泓帮忙作弊,五份弟子规总算抄完了,收笔那一刻,阿泓吁了口气,太久不握笔,现在整只手臂酸麻疲累,扭头看了眼还在惊讶的段简,阿泓顿时有些惴惴不安。
没想到,段简放下纸笔,激动地握着他的胳膊,说:“阿泓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阿泓被夸得有些羞涩,低头说:“夜深了,弟弟快去睡吧,不然明日又要被夫子责骂了。我来收拾这里。”
第二天,段简将抄好的弟子规交上去,着实让夫子吃了一惊,拿着五份作业看了又看,老半天也没看出毛病,咳嗽一声,慢条斯理说:“段简,你可知错?”
段简立刻从善如流:“学生知错,学生悔改,请先生给学生改过的机会。”
夫子原本还想训他几句,被他抢先把剩下的话给呛回去,咳嗽了半天一挥手,“你回去吧。”
“谢先生。”段简笑眯眯地退出房间。
10、地龙翻身
这一年,地里的收成不是很好,林大叔想尽办法才堪堪凑够需缴的粮食,对此段娘子也只能无奈。段娘子算了又算,还是凑不齐段简来年的束修,头发愁白了好几根。
段简今年十岁,过几年参加科考,光盘缠就要一大笔银子,这笔钱同样没有着落。
段娘子从床头暗柜里取出匣子,里面还有几件她出嫁时带过来的首饰,拿起其中一支金簪子,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花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舍不得当掉。
再想想别的法子吧,总会有办法的。
今年林大叔送来的年货比往常少了三分一,憨厚的汉子一脸愧疚,原本想好的好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反倒是段娘子宽慰道:“明年都会好起来的。”
跟着来的阿青,每次来都要围着阿泓团团转,即使被当做空气视若无睹,也毫不气馁,继续厚着脸皮找话题套近乎。
厨房不大,两个半大小子挤在一起,磕碰摩擦在所难免,只有阿青乐在其中,阿泓简直不堪其扰,抿着嘴一言不发,一心想着早点收拾好早点摆脱。
“青哥,林大叔叫你呢!”段简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阿青依依不舍,走到厨房门口还回过头说:“阿泓,那我先回去了。”话音未落,阿青诶哟一声,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狠狠地摔了个跟头。好在昨夜才下过雪,地上厚厚一层雪,人才没摔伤,只是脚扭了,疼得厉害。
“青哥你没事吧?”段简假装吃惊地问,伸出一只脚,悄悄地将台阶上的石子拨进雪堆里。
阿泓闻声跑出来,“怎么了?”
阿青原本还忍着痛不出声,这会儿眼睛一亮,诶哟地喊起痛来,“好疼啊,我的腿断掉了!”
阿泓一听十分紧张,蹲下身子,伸出手捏住阿青的脚踝,阿青呼痛更大声。
“没事的。”阿泓检查完松口气,安慰他,“骨头没事,只是扭到了,用药油敷几天,化瘀消肿就不痛了。我扶你起来,地上凉,别冷到了。”说着一手穿过阿青腋下,将他扶起来,去找林大叔。
竟然被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段简恨恨地跟在他们身后。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
回去的路上,阿青因为伤了脚,只能坐在独轮车上,让林大叔推着走。林大叔问话,见他一脸傻笑听不进去的样子,现在就算将他丢下车去,估计也不会有反应,“青小子今年十五了吧,是到了该说媳妇的时候了。”
当朝律例,男十六,实子十五,女十四,即成年,可以娶亲生子。
说到媳妇的时候,阿青总算清醒过来,顿时涨红了脸,“二叔别瞎说!”
林大叔呵呵地笑,因为收成不好带来的愁绪消散不少。
除了刚来的那年,往后每一年的大年夜,阿泓都规规矩矩地守完整夜,而段简则是赖在阿泓怀里睡了个昏天暗地。小时候他还能在阿泓怀里缩成一团,如今只能枕着阿泓的大腿把人整个圈起来不放手。
大年十五的晚上,段娘子留在家里,放两个半大孩子出去逛灯市。受去年收成的影响,今年元宵灯会也略显冷清,不复以往摩肩擦踵的盛况。
阿泓牵着段简的手,随着人流慢慢前行,阿泓最近开始长高,段简需要仰头才能和他对视。
路过一处卖兔儿灯的,段简停下,摸出一文钱换了一盏,递给阿泓。阿泓笑着接过来说:“弟弟真是小孩心性。”话虽如此,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柔。
新年过完,日子又回到细水长流的琐碎生活之中。
这天集市上有卖羊肉,因为羊肉的膻味太重,胡椒又太贵,本地很少有人会买来吃,所以价格比鸡鸭猪肉都要便宜。
阿泓掂量着手里的银钱,家中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他虽然想着法子每天弄些新菜式,但蔬菜就是蔬菜,京郊隆佛寺的素斋鼎鼎有名,据说能够将豆腐做出鸡鸭的味道,可他并没有媲美大师父的本事,吃得段简很是郁闷。
为了给段简凑束修,段娘子将家用减得不能再减,为此段简并没有抱怨,两世为人,他已经过了可以任性的年纪。
称了一斤羊肉,洗净切碎块,与草果、砂仁、豆蔻一同熬汤去膻味,大麦仁用滚水淘洗干净,上锅蒸到微熟。羊肉汤熬开,滤掉杂质,下大麦仁,继续熬到熟烂放盐调味即可。
段简隔老远就闻到食盒里散发的香味,忍不住深吸一口,满怀期待地问:“今天吃肉?”
阿泓将饭食摆好,先舀了一碗汤端给段简:“小心烫,慢点喝。”
“真香!”段简狼吞虎咽,很快将饭菜一扫而光,拍着肚子说,“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了。晚上还吃肉么?”
阿泓看他吃的开心,连带着自己也高兴,笑眯眯地点头:“还有。”
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虽然平凡,若是能继续下去,也是一种幸福。
林阿姆从乡下亲戚那里听了件怪事,前几日田地里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一大批老鼠来,成群结伙地往山上跑,家里的鸡鸭也乱叫不停,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听老人说,这怕是有天灾啊!”林阿姆忧愁地说,“四月八日就是佛祖神诞日,法佛寺要连做三日法事,夫人不如一同去求个平安。”
近日城中的确有怪闻流传,段娘子反复叮嘱段简下课后不要到处乱跑,一定要立即回家。
然而在天灾面前,人力总是显得那样的脆弱无助。
灾难发生的时候一点预警都没有,城中居民还是如同往常那样宁静平和地生活,突然地动山摇,犹如地龙翻身,街道碎裂,房屋倒塌,刹那间将半个城镇毁于一旦,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废墟。
段简那时候正好下课走在路上,地面剧烈震动,他猝不及防狠狠地摔在地上还打了个滚,却也正好避开了倒下来的树桩。
短暂的空白过后,段简猛地窜起,不顾地面还在晃动,不要命地往家里赶。
他怎么能忘了!他怎么就忘了!
在他十岁那年,的确发生过一次地震,但那时候震倒的是相隔三百里外的晏城!
那时候他年纪小,罗城又没受到太大影响,这事很快就被他遗忘在脑后,所以地震来临的时候,他彻底懵了。
段简赶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被震倒了一大半,时不时仍有碎石滚动。
院子里,阿泓趴在段娘子身上为她遮挡溅落的碎石,地上一片嫣红,分不出是谁的血。
“娘!阿泓!”
阿泓听到声音抬起头,脸上是深深的恐惧,他守了半天才见到段简出现,连忙大喊:“弟弟!弟弟!快来看看夫人!”
灾难发生时,阿泓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侥幸逃过一劫,而段娘子却留在房里。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桌椅轻微晃动,还未来得及意识到危险,房屋就剧烈摇晃起来,段娘子本有机会逃出去,但她却折返回去取床头暗柜里的匣子,被落下来的房梁砸到脊背,当即就吐出一大滩血来。
落下来的房梁一头顶住了墙壁,阿泓才能冒着危险冲进屋子将她半扶半拖出院子中躺好,不敢再动她,这么严重的伤势,根本就……阿泓从没经历过这些,惊恐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段娘子听见儿子的焦虑呼唤,奋力睁开眼,看见儿子完好无事,勉强抬起手,段简连忙一把抓住。
另一只手松开怀里沾满血的匣子,段娘子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一句:“要……好好地……活下去……”气息渐渐低弱至无。
段简呆滞地跪在地上,根本听不见阿泓的喊叫,手里抓着段娘子用命换来的匣子,用力得指节泛白,像是要抓出几道印迹来。
此刻余震不断,眼看剩下的半边墙壁摇摇欲坠,阿泓咬牙,横胸抱着段简,连拖带拽地弄出去。
外面还活着的人狂奔着朝城外逃去,阿泓混在人群中出了城,直到空旷处才安下心来,这时候才感觉到右边小腿钻心地疼,是刚才逃跑的时候被飞石砸伤的,但他顾不得那么多,段简的情况才是现在最令人担忧的。
11、准备回乡
段简抱着段娘子遗留的匣子,阿泓抱着他,两人就这样在野地相依坐了一晚,直到天亮才有官府组织派人救助。
罗城府衙幸运地没有被毁,这次地震使得罗城房屋被毁了十之三四,罗城居民伤亡近半,阻挡罗城与隆京的高山从中劈开一道宽可令两辆马车并行的裂缝,损失之重,震惊朝野。
幸存下来的人不敢回去,三三两两地在街头空旷处驻扎。
紧跟着天灾而来的却是人祸,外面到处都是哄抢偷盗的人,大家被吓破了胆,官府不得不加强日夜巡逻,同时上奏朝廷请求军队支援。
灾难后的第二天,段简在阿泓持之以恒的呼唤下终于清醒过来,看着阿泓红肿的双眼里浓郁的恐惧,段简在内心里唾弃自己。
虽然外表上阿泓比他大,但是内在里,他已经是活了三十年的成年人,阿泓却还只有十四岁,自己连个少年都不如,重活的岁数都活到畜生身上去了。
重生之后,他在段娘子和阿泓的照顾下,仗着自己年幼的外表,一直过着毫无忧虑的幸福日子,如今想起来,这段日子就像梦境一般美好,也像梦境一般易碎。
段简努力用自己的小胳膊圈住阿泓,口中安慰道:“不要哭,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阿泓努力掩埋的害怕情绪此刻终于完全爆发,脸埋在段简瘦弱的胸膛中嚎啕大哭起来,“弟弟我好怕,要是你也出事,夫人没有了,只有弟弟,我好怕……”
段简眨着眼睛,仍然阻挡不住眼泪涌出,“我也只有你了,我不会离开的,我们要好好的,一起活下去……”
他重生了,历史却也跟着改变,娘亲已经不在,阿泓日后是不是也会同样遭遇不测?
段简不敢往下深想,但有他一口气还在,就必定会护得阿泓周全。
娘亲,请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也保佑阿泓,我会遵照您的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段简和阿泓趁着地震间歇,回去为段娘子收殓。这种大家忙于逃命的危险时期,棺材铺自然不会开门。段简拍了好久都不见回应,干脆从地上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开始砸起门上的铜锁。
阿泓吓了一跳,连忙四处张望,这里本来平时就少人经过,现在更是除了他们就没有第三个人了
砸了好一会儿,铜锁还是纹丝不动,段简却有些气喘吁吁。阿泓接过石头帮着一块儿砸。终于把门砸开,段简知道店铺里摆的都不是最好的棺木,最好的通常都藏在后院里。
找到那口黑漆棺木,段简又顺手牵了辆平板车,载着段娘子出了城。
两个孩子挖了很久,才挖出足够的深坑。
段简不让阿泓帮手,一捧一捧泥土亲手将自己母亲埋葬。
“阿泓,从今以后,就我们相依为命了。”段简说,“你会离开我么?”
阿泓咬着唇,重重地点头,“我绝不会丢下弟弟的。”
“我也不会。”段简郑重起誓,“永远不会。”
林阿姆居住的地方,大多是简易的木板和砖石混搭的房屋,因此虽然在地震中被震倒,伤亡反倒不重,林阿姆一家更是幸运,没有人受伤,甚至财物都没有多大损失。
阿青在府衙施粥棚子里碰到他们的时候,简直喜出望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地比划着,“阿泓!我以为你们出事了!阿姆担心死你们了!只有你跟少爷吗?段夫人呢?”
阿泓低下头,低声说:“夫人已经去了。”
“啊!”阿青一脸震惊,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段简摆摆手表示阿青不必内疚。
林阿姆听说段娘子已经下葬,长吁短叹伤心了一阵,问他们:“如今就剩你们俩个孩子,日后该如何是好?”
“总会有办法的。”段简说。
短短几日不见,林阿姆觉得小少爷变了个人似的,好像突然间长大成人,看来遭逢巨变,不但会改变人的性子,还能让人一下子成熟起来,放心之余也有些伤感,说:“我们打算回乡下去,小少爷要不和我们一同回去?段家在乡下还有几间老屋子,夫人之前一直托大哥照看。你们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彼此也好有个照料。”
段简觉得这个建议可行,现在城中混乱不断,即使日夜巡逻,偷盗时有发生,他与阿泓都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想要安全生存下来都难,于是说:“谢过林阿姆的好意,我还要再和阿泓商量过才能决定。”
林阿姆点头,说:“后天我们就要动身出发了,小少爷要是决定了,就收拾行李跟我们一块儿动身吧。”
段简回去和阿泓说了搬回乡下的打算,段娘子去世后,阿泓事事都听从段简安排,这次也不例外,“弟弟说去哪,我就去哪。”而且书里说过,大灾过后,必有瘟疫,虽然朝廷已经派了军队来清理,但城中还是可以见到无人收殓的尸骨,继续留在城中,对他们两个没成年的孩子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那我们就收拾下东西,看看有什么用得上的。”
因为害怕余震没过,这几天他们都睡在院子里,主屋倒塌大半,两人在废墟中捡了些还算干净的被褥和换洗衣服,又在厨房中扒拉出没坏的锅铲瓢盆,剩余的米面,竟也堆了一车。
阿泓蹲在厨房里找了半天,才找到盐罐,虽然已经破了个大口,里面也混了不少沙石,他还是高兴地找了个布袋子,小心地将盐倒进袋子,一些用剩的八角茴香等调料也被他一点点翻出来装好,这些平时里随时能买到的必需品,现在身价倍增,有钱都买不到了。
另一头,段简在自己房里找到笔墨纸张,至于那一箱子的书却没办法了,只能留下来以后有机会再带走。
夜晚星空格外晴朗,两人在院子中间简单的地铺睡下。段简枕着阿泓的腿,阿泓给他打扇子驱赶蚊虫,就好像灾难没发生前,阿泓在房里哄他睡觉时那样。
“弟弟,你说乡下是什么样子?”
“乡下啊……”段简其实并没有回去过几次,最后一次还是带人去抵押掉剩下的田地还债的时候,但他还是开口说,“乡下很大,很多田,田里都种了谷物,田也很大,有很多山,很多树……”
“真的吗?那一定很漂亮。”
“是啊,很漂亮,我们家就在山脚下,背后是一片竹林,还有一条河,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下河里摸鱼,游水……”
段简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人抱在一起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