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铮笑了笑,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柄包着牛皮鞘的匕首,在谢扬面前晃一晃:“若是寡人让你杀了楚偃呢?”
“小民请死。”谢扬毫不犹豫地答道,“小民不敢随国君一时冲动之意而断送了恒国——断送了恒国,便是断送了国君。国君要楚相……离开,此时并不恰当,小民以为国君比小民更清楚。”
“你信不信寡人会亲手除掉他?”姚铮拔开刀鞘,将那青光凛凛的刀锋迎着空气转了又转。
谢扬不答,只是苦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姚铮有些不耐烦。
“没什么。”
不过是想问,你手里的那柄匕首,原本是准备刺中自己,还是准备刺中随侯?
姚铮将手里的匕首用力地掷到车厢的角落里,“哐”地一声撞上了盛水的方壶,他望着歪倒的方壶里流出一汪水,终于转过头道:“你不必跟寡人回去了。那路阻截随军后路的兵马当是国尉领兵,过几日他想必会追上来,到时候你和他一起转去旸山。”
“为何?”谢扬不解道。
“柴国要反。”
“诶?”
“柴国在随国与我恒国边上,向来是摇摆不定,前些年刚刚背随事恒,但君父瞧不起这等左右逢迎的诸侯,便常常冷落柴国。此番随国自己没占了便宜,恐怕要怂恿柴国生事。”姚铮说道,“还有,你随军退了柴军之后,就留在旸山,不必再回盈许了。等寡人亲手把楚偃杀掉之时,寡人会让你回来见证的。”
姚铮挑衅似的看看沉默的谢扬,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你的楚相?不是想一直守在寡人身边么,若是连半点杀伐之功都没有,寡人的身旁又凭什么让你站着?”
“小民不是不愿意去旸山。”谢扬打断了姚铮的话,“小民只是想,这一去,就定然看不到国君的大昏之礼了。”
姚铮一怔,回头瞥了他一眼,谢扬只是默默地将翻倒的方壶扶起,脸上平静无波。
二人两厢无话,沉默了许久,直到谢扬突然开口:“国君,旸山可有将领在守?”
姚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旸山千里关,守将魏戎。”
“既有守将,为何还要派国尉过去?是不是不太妥当?”谢扬反问道。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一人过去就足够了?魏戎年迈,寡人担心他……”姚铮不再说下去。
谢扬摇摇头:“小民想向国君另借一人。”
“谁?”
谢扬笑了笑,附到了姚铮耳边。
“他?!”
“是。”
******
注:
①国君叫莒和的话,所以其实公子成连叫做“莒成连”=v=莒和的爵位是侯,从名义上说比姚铮要低一等的。不过其实爵位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②筹马=筹码。其实我一开始不敢用这个词的,后来查了下,果然是我孤陋寡闻了TAT。《礼记·少仪》“不擢马”。唐·孔颖达疏:“投壶立筹为马……每一胜辄立一马,至三马而成胜。”。嗯嗯“投马绝叫,傍若无人”说的也是这个了。
③不要怀疑,战国时候已经有连弩了呢!
顺便说一下,最后那个牛骨的问题,因为那时多用牛来犒赏军士,莒和摆那么多牛骨第一是显示随国军士多,第二是显示随国有钱,这对于姚铮来说,不是一个“挑衅”能够形容的TAT
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公使展喜犒师。——《左传·僖公二十六年》
犒以十二牛。——《淮南子·泛论》。注:“牛羊曰犒。”
——自汉典
第十章
旸山的千里关。
颜瑕策马而来的时候,刚下过了一场春雨,满上柔嫩的鹅黄浅绿浸在肆意流淌的涓涓溪水中。马蹄踏过,溅起小朵跳跃的水花,被草芽划得更加细碎。
关口的士卒老远就看见了颜瑕,此刻横矛欲将他拦下:“来者何人?不知这是恒柴之界么,如何擅自闯关?”说罢,示意马上的颜瑕看那立在一边,爬满了青苔与赭红色毒蕈的界碑。
颜瑕立刻下马,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摊在士卒面前:“敢问魏戎将军是否在此?在下颜瑕,自盈许来。”
士卒探头看了看颜瑕手里的东西——半枚黑铁鎏金的虎符,虽然只有半个巴掌大,却是昂首迈步,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立刻领悟过来,恭恭敬敬地答道:“将军正在关内。”
颜瑕点点头,将虎符收入怀中:“烦请带我见将军。”
“诺。”士卒替他挽着缰绳,一边牵马一边领着颜瑕往千里关的军营中走去。
颜瑕一路行去,眉头越蹙越紧——千里关建在旸山半山上,延伸至山顶平地,居高临下可以望见不远处山谷边上的柴国边城,越过如犬牙般的城墙,依稀可以看见城楼内来来往往的士卒,而城外不见半点属于春日的草色,断箭斜斜地楔入泥泞,折了的箭身带着凌乱破碎的箭羽在残余的硝烟撩拨下摇摇晃晃,凝固的斑斑血色粘在被草草清理过的战场上,还有失去主人的盔甲滚在树根或者山石旁。
颜瑕扫视着眼前的这一切,目光最终停落在城墙下挤挤挨挨的兵士身上。
兵临城下了。
颜瑕望着他们半晌,才侧过头问士卒道:“围城了?”
士卒点点头:“是,上月谢扬将军到的时候,柴国人差一点打进关内来,多亏了谢扬将军……总之柴国人退回城中之后,我们将军就下令困城了,算到今日将近五旬。其间也有一小拨柴国人冲出来几次,都被我们击退了。”
颜瑕静静地听士卒说着,也不言语。
“哦,到了。国君派使者来了,快去通报将军一声。”士卒对着帐外的守卒道。
“是。”
颜瑕撩开帐帘时候,但见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军正端详着高高挂起的羊皮地图,他的身旁,含笑迎向自己的,就是数月未见的谢扬。
“使臣千里跋涉而来,辛苦了。”谢扬一边下拜,一边说道——笑容中没有半分“体谅”的神情。
“起来!”辛苦?也不知道是谁非要国君把我赶到这里来的?!颜瑕“哼”了一声,快步闪过谢扬身边,冲着老将军道:“魏伯父!”
老将军魏戎回过头,按住要扎进自己怀里的颜瑕的肩膀:“还不站好!既然是使臣,就该有使臣的样子!”
说罢,板着脸冲颜瑕下拜道:“千里关守将魏戎,见过国君之使。”
颜瑕起先被魏戎喝得一愣,此刻又见他下拜,顿时愣得不知如何是好,扎着手支吾了半天,身后的谢扬实在看不下去,忍着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快让魏老将军起来啊!”
“哦哦,魏伯父,啊不是,魏老将军快快请起!”颜瑕手足无措,伸出的原本打算扶住魏戎的手也傻傻地顿在半空中——如果简璧那丫头在这儿就好了,我哪里知道当使臣的要不要搀将军啊!
谢扬终于“噗”地笑出声来,魏戎此时也已经站起,笑呵呵地伸手揉揉颜瑕的脑袋:“颜小侄如今出息了,可以为国君使臣了!”
颜瑕这才反应过来,挠挠头发,也忍俊不禁地红了脸。
“情况大抵就是如此了。柴国的柘城离诸城都很远,最近的屯粮地要运粮食来,快马加鞭也需半个月,何况现在柘城被团团围住,粗略算去,怎么也坚持不过两月。十日之内,若无援兵,柘城不攻自破。”谢扬不知从哪里掇了一支长箭,支着箭羽在地图上比划着对颜瑕道。
“把他们打退的时候,柘城军士死伤多少?”颜瑕盯着地图,头也不转地问谢扬。
“他们过来的就不多,六千人。死九百,伤不知详数,大约千余?”谢扬回忆道,“魏老将军去城下,待他回来的时候再问问罢。”
“柘城非大城,恐怕伤者也难以及时医治,何况千余人都需要药材。”颜瑕叹了口气,直起腰,瞥一眼谢扬,“倘若此时是夏季,疫病说不准已经在城内泛滥了。”
谢扬点点头:“我听先父说过,当年随国打到蒲郡的时候也是如此。幸而后来援兵及时赶到……”
“你说,柴国会不会派兵以解柘城之围?”颜瑕反问道。
“你更该问随国会不会派兵以解柘城之围吧。”谢扬将手里的树枝随意地丢在地上,走到小案边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递给颜瑕,“随国若要派兵,该用什么理由呢?”
颜瑕灌了口酒——边地的酒粗劣而辛辣,咕噜噜地滚入腹中的时候如同火线,自喉口烈烈地烧下去,又仿佛利爪,在他的心头狠狠抓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还有什么,当然是阿铮他篡……喂!你故意让我说这个做什么?!”
谢扬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颜瑕从那张脱去了少年稚嫩的脸庞上似乎悟到了什么,也收起了适才急躁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谢扬点点头:“此话一出,难保诸国不竞相应和,雪上加霜,所以不能再给随国任何一个向这里派援兵的机会了。若是十日之内柘城不突围,我们也必须直接攻进城去——魏老将军已下命开始暗中准备云梯。虽然强行攻城向来死伤巨大,但总比耗下去给柴国喘息之机好上许多。”
颜瑕沉吟片刻,道:“围城两月,柘城内必然人心惶惶,他们的粮食也不能支持,说不准攻城会意外地顺利。只是攻进城中之后要如何?”
谢扬瞅了颜瑕一眼,兀自低头喝了口酒,才缓缓地说道:“不降之城若是被攻下了,历来是要屠城的。这个规矩,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我……”颜瑕张口结舌,“我只是……我没见过屠城。父亲有说过,可是……杀光所有的人……”
“是杀光城中所有的柴国人。”谢扬打断他的话,锐利的箭镞在地图上划了个叉,“你记得前些年随国攻打纪国的那场仗么?纪国十城之人乃至鸡犬,数日之内一干二净。倘若随国援兵来此,就不知到底要屠城还是毁关了。”
颜瑕手里的碗猛地一抖,酒水霎时溅了一地,连铺开的地图上也洒了几片斑斑的湿渍。
谢扬看着他脸色惨白的样子,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胜负还未可知呢——盈许最近如何?”
颜瑕“嗯”了一声,旋即闷闷地说道:“国君大婚了……”他想了想,又忍不住愤愤不平地添上一句:“在没有定下楚苌之前,我原以为该是简璧的。”
谢扬一愣,虽然早知是如此结果,却还是莫名感到心头沉重,倒不是因为姚铮娶的是谁,只是蓦然感到他对楚偃的恨意,其实也并非小孩子的一时执拗。
此时的盈许城,又是怎样的景致呢?
谢扬默默地想着,将握在手里的箭,又无意识地往地上摁了一摁,箭杆绷出弯曲的弧度,“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段。
颜瑕被这一声响惊得回过神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谢扬道:“诶,你随国君去繁城那一趟,是不是惹出了什么祸事啊?”
谢扬笑了笑,反问道:“你为何这么问?”
颜瑕挠挠头发,憨笑一声:“也没什么啦,就是感觉国君回来之后,我问起繁城的事,他就摔鼎敲案,还斥责我饶舌——而且你竟被弄到这里……不过似乎又不像真的铸成大错了,我出发的时候国君……啊,国君交待不能说!”颜瑕自言自语一句,忙住了口。
谢扬瞅了他一眼,猜不出姚铮究竟交待了颜瑕什么,但他想到姚铮竟然别扭到要旁敲侧击地暗窥的地步,也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说起来,国君非要我来此地,究竟是不是你出的主意?!”颜瑕蓦地摁住谢扬,有些急躁地问道。
“为何作此想?”
“简璧说的——她说是你嫌我在国君身边火上浇油……”颜瑕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她一个小姑娘懂什么,肯定是你见识过我的武艺,或者是魏伯父想要我来……”
“你妹妹说对了。国君如今对楚相已经很是不满了,我担心你推波助澜之下,国君沉不住气,迟早会出事。”谢扬俯身继续端详着地图,头也不抬地说道。
“喂!难道楚偃就没有过错——就因为你是他的门客,所以如此偏袒?”颜瑕将腰间的佩剑抽出,狠狠往地上一插,“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先君宠幸……”
他话音未落,谢扬立时捂上了他的嘴:“杀身之语,不可妄言!”
颜瑕用力地偏开脑袋,气呼呼地坐在了地上。
谢扬正要说什么,帐外突然有士卒前来报信:“报谢将军,柘城烟起,不知何事!”
谢扬与颜瑕对视了一眼,往帐外冲去。
柘城的烟火并不明显,虚虚地在阴霾四布的穹窿中勾处一条扭曲的细线。
谢扬与颜瑕二人策马往柘城而去,终于在城下遇见了魏戎,还没来得及问魏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却表情复杂地抬首,然后指了指城头上冒着滚滚烟尘之处,说道:“你们自己看。”
谢扬抬起头——城楼上的烟气浊重而呛人,伴随着不绝的哀恸哭声,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谢扬眯着眼,想再看清楚一些,身旁的颜瑕却已经失声叫起来:“莫非是——柘城的守将是谁?!”
谢扬并不理解颜瑕为何大惊失色:“柘城守将秦简,他怎么了?”
颜瑕瞪大了眼睛,只一味死死盯住城头,喃喃道:“……自焚了。”
“什么?!”
“谢扬,你适才说过……城破之后必定是要屠城的……”颜瑕缓缓转过头,“但是……若守将投降自尽……”
一声嘶哑而惨烈的呼喊,如同一柄锈蚀的长剑,艰难而决绝地划破了暗沉沉的烟气,劈空而响——
“秦简愧对柘城百姓,如今唯有一死!只求城门洞开之后,恒国留柘城百姓之命!”
谢扬看不清秦简的面目,只能望见烟熏火燎之中那被火苗舔舐的长长衣带,泛着苍白的颜色又骤然归于漆黑的灰烬。
“恒国千里关守将魏戎,应下秦将军之请!”
哭嚎声中,已经用尽所有箭镞的柘城终于缓缓地打开了城门。
颜瑕策马入城的时候,城内竟是一片惨淡的死寂,悬挂在各家门口的白幡摇摇晃晃地发出萧瑟的响声,不似暮春,仿佛跌入了寒冬里,继而是无力的呻吟与哀哭。颜瑕原本想要咒骂一句:“都是你们先来攻打千里关的”,但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也骂不出半个字来了。
他想起魏戎交待自己去秦简府上收兵符与印鉴,连忙振作了精神,往那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