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市区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个老年人在护城河桥边钓鱼,钓上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老大爷以为是城市垃圾,因为经常有市民或者小工厂偷偷往河里倒垃圾。结果他仔细瞧,在粘稠黑红的物质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手骨。老大爷吓了一跳,急忙报警。当地警方赶来打捞,竟从桥洞里捞出几百斤这样的东西,血肉模糊腐烂不堪,勉强能看出里面有卷曲的毛发、纤细的骨骼等。负责打捞的警方判断是一起严重的杀人碎尸案,十分重视,层层上报,上级机关也在第一时间调拨刑侦人员赶赴现场。但经法医仔细检查后,却不是凶杀案。这些东西是医疗垃圾。来自于附近一家人流医院,全是未成形的胎儿。
看到这么多胎儿的尸体混在一起,成为一滩黑红色的粘稠物质,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这件事情上了报纸,评论家众说纷纭,无非是一些伦理道德的讨论。
辰夜深受中世纪西方思想和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是一个思想上很传统、不喜欢现代文明的神。他一直就很反对堕胎,所以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就批评了几句,说那些中止妊娠的父母太残忍,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安澜正坐在沙发上穿袜子,听到辰夜的话,不知怎么就触到了自己的逆鳞,立刻顶撞了辰夜几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辰夜是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安澜这边激动的几乎要吵起来:“根本就没人愿意看到那些胎儿降生,没有人会喜欢它们,更不会爱它们。就算它们活下来,也是父母增添麻烦。如果一个小孩子从出生的时候就被所有人嫌弃,他的一生都会活在自责和痛苦中,连他自己都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安澜用手指了一下报纸:“这几百个胎儿,如果它们知道它们出生后将遭受歧视和冷遇,我想它们更愿意早早地死在手术台上!”
他说这番恶毒的话的时候,表情很凶,眼睛却亮晶晶的,噙满了泪水。辰夜立刻站起来,丢下报纸,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沙发上,柔声说:“安澜那么可爱,别人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他呢。”
安澜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咬牙切齿地说:“我说的是他们,关我屁事!”
“哦。”辰夜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安澜抬起头,理了理头发,他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他继续低头穿袜子,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谁会喜欢我呢?”
“不知道呀。”辰夜耸肩,摇头。
第七章:鬼婴(2)
这几天下起了小雨,还没有立春,冬天的雨格外冰冷刺骨。中午下班时,安澜和谢长雄没有回校,到超市附近肯德基吃东西,路过市中心的大桥时,谢长雄特意趴到栏杆上朝下面看了几眼,桥墩下面是混浊的河水,昨天晚上打捞出来的东西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两人坐在快餐店靠窗的位置上,吃着炸鸡翅讨论昨天市区里发生的新闻。谢长雄思维发散,说起了恐怖片《咒怨》,以及网络上流行的那些胎儿诅咒之类的故事。
“胎儿身上聚集了很强的灵力,一旦被强行脱离母体,它们身上的灵力就会变成怨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座桥,虽然死婴的尸体已经被销毁,但是几百个小生灵的怨气还停留在桥墩下面……”谢长雄一脸严肃地说。
安澜笃定地摇头:“胎儿是没有灵魂的。”
“谁告诉你的?”
“死神。”
谢长雄沉默了一会儿问:“是哪部片子里的死神?”
“呃……”
谢长雄见他语塞,更加得意洋洋,又讲起了大学女生间很流行的巫蛊娃娃。
安澜很反感拿婴儿当恐怖题材的话题,于是打断他,认真地说:“灵魂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幻影,它的形成依赖于这个人的性格、出身、经历、感情等各方面因素。但是一个胎儿在这些方面是空白的,所以它根本不具备灵魂,它更像是一株草或者一个动物,只是活着而已。”
“凡是人,就有灵魂。只是有强弱大小之分罢了,胎儿的灵魂很弱,但并非不存在,照你那么说,胎儿是从出生的那一刻才有灵魂。那么给予他灵魂的,不是造物主,而是产道喽?”
安澜冷笑:“若是胎儿也有灵魂,那么死神恐怕要二十四小时待在人流医院里忙活了!”
谢长雄拍桌子:“死神是西方神话的概念,我们说的是中国的灵魂,你不要混淆概念。”
他们两个对这种鬼神的话题讨论得如此热烈,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安澜到底是年轻,争辩不过这位理科高材生,于是决定用事实打败他,当即拿出手机打给死神,拨通之后,问清楚他在哪里,然后让他来自己工作的地方,也不解释原因,就挂断了。
然后趾高气扬地看着谢长雄:“哼,待会儿有大人物过来,你见了他,就服气了。”
谢长雄有些莫名其妙:“纯粹就是学术上的探讨嘛,怎么还当真了,说起来灵魂和死神是不是存在还没有定论呢。”
安澜不与他争辩,坚信事实胜于雄辩。两人结了帐,冒着寒冷的冬雨回到超市里,继续站在饮料柜台前。所幸冬天买饮料的人少,他们也清闲很多。
半个小时候,死神辰夜果然打着雨伞从外面走进来,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镜,穿着很普通的羽绒服、工装裤、休闲鞋。尽管如此还是引不少人回头,谢长雄远远看见他就大呼小叫:“我靠,这谁啊这么有范儿,商界精英啊。啊呀呀,朝我们这边走来了。”
“你不认识他?”安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我们的老板啊。
但是谢长雄的表情不似伪装,他似乎真的没有见过辰夜。
辰夜拎着雨伞走过来,朝谢长雄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对安澜说:“怎么忽然打电话让我来?出什么事了?”
辰夜眼神很关切,安澜想,如果把自己和谢长雄斗嘴的事情讲出来,他一定会生气吧,于是支吾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啦,就是嗯……中午点的菜太多了,想让你过来一起吃。”
辰夜眼神暗了一下,这边谢长雄忽然插话进来:“哦,这位帅哥就是你说的大人物吧,哈哈,安澜,你把他叫来证明什么嘛,难道他是神学院的神父?就算是神父也不能证明死神和灵魂的存在的呦。”
辰夜何等聪明,听了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你和安澜在打赌?”
谢长雄性格爽直,竹筒倒豆子似地把中午两人说的话讲了一遍,又补充道:“我和他说着玩的嘛。谁知他还当真了,哈哈。”
辰夜也笑了一下:“小孩子动画片看多了,就爱胡思乱想。”辰夜转身望向安澜,脸上笑容褪去,换上了阴沉的表情,轻而缓慢地说:“安澜,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很忙,还打这种无聊的电话?”
安澜低着头小声说:“唔,我也不是故意的嘛。”谢长雄见这种情况,忙笑着打圆场。
辰夜直接绕过柜台,一记手刀劈在安澜的背上,安澜吃痛,被迫弯下腰,结果肚子上又被辰夜的膝盖顶了一下。
两次攻击快而迅捷,安澜疼得五脏都移了位,勉强扶住柜台站定。辰夜在他身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晚上早点回去。”说完自己先走了。
谢长雄站在旁边,惊得下巴都合不上,直到辰夜的身影从超市门口消失,他才回过神来,惊魂未定地说:“他他他,这人好凶悍啊。”他赶上去扶起安澜:“你没事吧?”
安澜满头冷汗,喘息未定:“我要死了。”
谢长雄帮他揉揉后背和肚子,疑惑道:“他是你哥还是你叔叔啊,脾气这么大。”
“不是啊,他是我另一份兼职的老板。”
“啥!”谢长雄火冒三丈:“老板就敢随便打人,这还有没有王法,讲不讲人权了!亏你还是学法律的呢,没学过劳动者权益保护法啊,咱们去告他!”
安澜没理会他,自己坐在身后的储物箱上歇了一会儿,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他就彻底恢复过来了。
晚上下班很早,安澜回到住处时,辰夜还没有回来,他伸展四肢倒在沙发上,蒙着头打算睡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他感到有人在掀自己的毛衣,安澜一骨碌坐起来,看到了身旁的辰夜。辰夜见他醒了,就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怎么睡在这里?冷不冷?”
“你动我衣服干嘛。”安澜有些不高兴地整理自己的毛衣,刚才感觉肚皮凉凉的,一定都被他看光了。这人真是讨厌,明明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还这么动手动脚的。
辰夜其实是有一点懊悔的,他今天上午为几个孤魂野鬼忙得焦头烂额,接到安澜的电话急忙赶回来,谁知竟是为了年轻人的几句斗嘴。他在情急之下打了安澜两下,打得其实有分寸,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连痛感都是短暂的。尽管这样,辰夜也一直为这件事情不安,他是怕安澜心凉。
安澜低头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揉了揉眼睛,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撇嘴道:“好困。”他抱住双腿,把脸埋在膝盖里,过了一会儿才含糊地说:“我明天要搬走了,学校开学了。”
辰夜的心一瞬间有一种空了的感觉,哦了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安澜开口:“你今天好大的脾气哦。”辰夜张张嘴想解释,但是安澜继续说:“无所谓啦,我没有生气,反正从小就习惯这种事了。”停了一会儿,他觉得这话说的太矫情,于是改口:“不对,是我脾气好,大度,所以原谅你了。”
辰夜看着他的侧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按照上级规定,我们是禁止和人类接触的,即使有,也要及时清除那段记忆。我雇佣的那些人,工作时的那段记忆是被封锁住的,制服也只在工作状态时有效。一旦雇佣关系解除,那些记忆会彻底消失。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类认识我,除了你。”
“这样啊,怪不得谢长雄完全不记得你。”安澜恍然大悟。
“我不喜欢你把我介绍给其他人,也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
“明白啦,你是死神嘛,但是你打算什么时候清除我的记忆呢,会不会很疼,还是像黑衣人那样用闪光灯……”
辰夜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心里有些烦躁:为什么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呢,我的意思是你是特别的存在,我很在乎你。你们人类的理解能力为什么这么差劲!
安澜眼看他神情烦躁,担心他又要发脾气,于是不再说话了。两人各怀心事,草草吃过晚饭,闷闷不乐地睡下了。
第八章:鬼婴(3)
开学第一天,竟然出了人命案。有学生在护城河边照相,掉进水里淹死了。
消息传到学校里时,很多人以为是造谣,护城河的河水并不深,里面还有杂草垃圾等物,就算有人掉进去,随便抓个塑料桶木头什么的,也不会沉下去。但是这件事情当天晚上就上了电视,上面说是一个男大学生和女朋友在桥边玩,男学生靠在桥栏上摆拍,不知怎么回事身体忽然向后仰,一头栽进了水里。当时女生虽然着急,但并没有害怕,因为男生会游泳,而且这条河的水并不深。结果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水面一丝气泡都没有。女生这才报警。警方在水里打捞了几个小时,傍晚时才从河底淤泥里把男生刨出来。
学校餐厅的电视上播了这条新闻,很多学生端着盘子仰着脸看,低声议论这男生的院系,心里都有些悚然。然而不久,新学期的热闹氛围就把这些阴郁之气都冲淡了。
班委们忙着给学生搬运新书,学生们则手拉手在学校里乱逛,女生谈论新发型新衣服,男生抱着篮球出去玩。整个学校都热闹起来。
安澜领了寒假期间的工资,在宿舍里数钱,把身边的室友羡慕的泪流满面,哭着喊着要做朋友。班长送来了新学期的课程表。现在已经是大三的下半学期,学生们都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准备考研的人早早在自习室占位置,而准备工作的人也买了厚厚司法考试资料,作为法律界的人,没有司法资格证肯定是不行的。另有一部分不想从事法律这一行或者富二代,打算毕业后继承家族企业的,则照旧在校园里闲逛。
安澜去书店买了十几斤的司法资格考试的学习资料,用麻袋装起来,雇了人力车才搬运回去。宿舍里其他人也各自蹲在小山似的书籍里,唉声叹气。他们中大多数都没有清晰的目标,也没有坚定的信念,只是随着前辈们的足迹、周围的潮流迷茫地往前走。
安澜比这些人还差劲,他并不喜欢法律这一行,当初怀着崇高的敬意和公平正义的信念走进法律的学堂,很快就被法学专业就业困难和中国法制观念的落后而击溃。所以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兼职。他和其他人一样买司考资料,在自习室占位,只是为了找点事情做,不至于在一群人里显得太突兀。
立春过后,天气回暖,学校后勤处决定停止供暖,不料很快一场寒流袭来,整座城市又被冰雪覆盖,同学们在没有暖气的教室里冻得鼻涕横流,骂校领导没人性。
上午一号教学楼,国际法这堂课上,安澜坐在第二排位置上冻得头晕目眩,他原本身体就弱,不耐寒。老教授在讲台上用英语讲述英美法系的渊源,安澜对他那种带着浓浓乡村味道的英语忍无可忍,一下课就收拾书本逃到图书馆了。在整个校园陷于冰天雪地之际,唯有图书馆保持着四季如春的温度。
安澜漫无目的走到四楼,这层楼是学校的机房,楼道上空无一人。储物室依旧锁的严严实实,他今天没有带雨衣,不能穿墙进去。而且如果不经辰夜的允许就去他的住处,大概会惹他生气吧。安澜觉得自己好像几个月都没有见过辰夜了,然而掐指一算,也才几天而已。
他坐在储物室门口的地板上,从书包里掏出民法典,心平气和地翻看。饿了就从书包里掏出饼干,反正这里很暖和,待上一天都无所谓。
傍晚时,辰夜带着满身风雪从外面回来,他一边上楼梯,一边解开灰色的围巾,抖落上面的雨雪,抬头看见门前的情景,竟以为是幻觉。
他思念的少年正坐在他家门口,小脸埋在膝盖里睡觉。地板上散落着饼干渣、包装袋、和一摞厚厚的书籍。
辰夜镇定下来,解开风衣扔到他身上,起身将他整个抱起来走进屋里。当然这些在一个普通人的眼中则是,一个男学生在储物室门口打瞌睡,忽然就凭空消失了!
安澜在被人抱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清醒了,他扒开蒙在脸上的衣服,发现自己正站在辰夜住处的地板上,困惑而惊喜:“唔,你回来啦。”他挠挠头发:“我怎么进来的?”
辰夜把他推到沙发上坐下,从床上拿起毛毯抖开,折起来,盖在安澜的腿上,然后从桌上拿起玻璃茶壶,急匆匆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热水进来,往里面放了红茶和蜂蜜,倒在印着枫叶的小茶杯里,递给安澜。
安澜受宠若惊,端起茶杯又放下,局促地笑了一下。
“今年要不要来我这里打工?”辰夜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坦诚而热烈地说:“今年我打算上调你们这些临时工的工资,节假日上班的话领双倍工资。”辰夜今天很高兴,因为他今天得了年度优秀死神的荣誉,在全球一千多名死神中,排名第一。他并不在乎荣誉,只是好胜心强,凡事都不愿屈居人后。
安澜抱歉地摇头,刚打算拒绝。辰夜又挥手打断他:“要是你不喜欢时间币,我可以换成别的,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富有却短命的人,他们很愿意拿自己手里的钱来换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