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倏尔缓缓交睫,陡然探手摸了把身侧的被褥,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好险……只是做梦……”
梁宣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细细看了会儿床顶,似是正在回味那朦胧却又真实到可怕的梦境,舔了舔下唇,不由自嘲般笑了笑,“做个梦都能这样舒坦,倒是值了……只是……唉……可惜……”
尚自意犹未尽之时,却是蓦然惊醒了憋胀的下腹,一惊之下更是诧异地察觉到下身的异样,疑惑地触手摸去,心中一沉,当即坐起身子,掀开了身上的棉被。
且不说自己的阳物那副宛如饕餮过后慵懒满足的模样,便是他身上、床上遗留的白色结晶都是显而易见地昭示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实。
梁宣匪夷所思地晃了晃脑袋,对于眼前飞逝而去的模糊而激情的画面感到阵阵晕眩和惊悚。
他紧紧闭上双眼,心中默念:
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所见都不是真实!
可这大日如来咒一般的诵经礼佛,不仅没有平抚他浮躁而不安的心绪,反倒是一通胡乱琢磨之中,猝然想起了妙荷屋里的那碗茶……
妙荷仙子啊,您姑奶奶那碗茶里头摆了东西究竟是要伺候哪一位没用的老家伙的!竟然下这样重的药!
梁宣心中呐喊着,一经想到自己昨夜的雄起究竟是在谁人体内冲撞才得到飨宴满足,当即便震惊了……呆滞了……六神无主了……
他低垂着脑袋,看似一动未动,墨黑的瞳仁却是不停闪烁着变幻的光芒,深邃而难以解读。
烦乱而躁动之中,余光不经意瞥到了腿边的一抹暗红,心下陡然一沉,当即挪开光裸的长腿,触目之下,竟是一片血红!
粘稠而血腥。
干涸后粘滞在被子上,依旧殷红刺目,摄人心魄。
“泽儿……”
梁宣一颗心仿佛沉入千年寒潭,冰凉刺骨之下瞬间便失去了所有呼吸的力气,几乎是不敢有顷刻的停留,立时跃起下地,慌忙将衣服裹到身上,夺门而出。
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看着日头都该是快要小中午了,春风客栈内客流如常,只没了八大门派的身影,就连该是原地休养的峨眉三人都一并失去了行踪。
梁宣不厌其烦地一间间推开昨夜宿居的客房,始终是一无所获,守在一旁干着急的店小二再一次劝道,“这位客官,我都说了您找的那批人早在昨夜便已离去,而您所提及的那位俊俏公子,我一早上就没瞧见!您呐,真要找人,还是赶紧去外头追吧!”
梁宣眉头拧得老高,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满脸无奈的店小二,到底是死心信了,随即推开他便跑出客栈,顺手扯了刚要住店的某位江湖朋友的坐骑,潇洒利落地跨上去,扭头吆喝着,“兄台,江湖救急!多谢!”
那身穿白衣的小兄弟眨巴着眼,睁眼看着梁宣绝尘而去,半晌悠然叹了口气,徐徐道,“这回可好了,杜云鹤的爱马被人劫了去,师父便是真真没法儿还了……”
可不是无明么?
话该是着急忧心的,却莫名透着股子幸灾乐祸,无明拍了拍手,随即若无其事地踏步进了客栈,嘀咕着,“没了倒也好,省得我每日每日都得牵着!”
梁宣跑了没多时便发现身下这马不是千里也该是赤兔,跑动起来脸颊都似是刮着风刀子,这般迅疾当真是让他撞了天运。
抱着“反正会被累死的也只能是这匹马而已”,梁宣骑得风驰电掣,紧赶慢赶一直奔至雪岩山脚,才不得不勒紧缰绳,停了下来。
兵马,一大队朝廷的兵马,竟是将雪岩山团团围住。
梁宣不动声色地下马,将马栓到了不远处的一颗木桩之上,随即身形一闪,钻进了雪岩山西侧的一条隐秘小径之中。
这条路还是他幼年时候偷偷下山去玩时摸索到的,整个教中除了施季卿,便是他爹爹都不曾知晓。
却是直接通了他的练功房,直入雪岩山腹地。
梁宣由着密道小心翼翼地潜伏了回去,行至终点时,谨慎地叩了叩头顶之上的木板,确定并无他人回应,这才鬼鬼祟祟地将木板掀开了一条细缝。
侧耳听去,练功房尚未有人看守,梁宣身形灵巧地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迅速靠向木门一侧,隐没身影。
既是回了家,便是如鱼得水,梁宣一路偷偷摸摸地行走着,竟也不曾被发现。
可既然朝廷的兵马守在了山下,那连夜便上了山的八大门派究竟去了何处?还有妙荷,这姑奶奶也不回来给了信,也不知道爹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正胡思乱想着,却是突然听到了杨不争的声音,梁宣脚步一顿,眼睛滴溜一转,一飞身便将身子骨收缩成一团,将自己塞进了屋梁的角落。
杨不争盘腿坐在地上,似是在运功疗伤,声音亦透着若有似无的疲倦和无力,淡淡道,“如今慈拈师太有伤在身,仍在客栈养伤,不知空彻方丈同一昭道长意下如何?”
空彻同一昭对视一番,俱是面露难色,眼神虚浮地望了眼围坐在杨不争周围的各大掌门,却是仍旧三缄其口,沉默不语。
他们一行人虽是打破计划实行夜袭,没想到一番辛苦杀上了雪岩山,却自始至终不曾瞧见梁成友的身影,雪岩山不说空空如也,却也只留了一批教众,由魔教长老朱权率领,愕然之下却也是井然有序地组织起来奋力对抗。
不论其他掌门所图为何,便是杨不争真正所图的却是深藏在雪岩山上的藏宝图,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虽然梁成友不曾现身,可对于杨不争来说倒未必是坏事,毕竟摆平一个魔教教主和摆平一个魔教长老相比,势必是后者看着更为轻松。
他早前便派了弟子日夜看守,若是梁成友早便携带藏宝图离开了雪岩山,他一定会事先得知,如今他既不曾收到消息,便说明梁成友并不曾有密动,只要藏宝图尚在雪岩山,眼下梁成友在不在又有何妨?
可谁能想到,唾手可得的胜利在望,却是酣战之中杀出了程咬金。
谁也不曾想到,朝廷竟然会在此时此刻,派兵插手江湖之事,更是算准时机般出现在了雪岩山上,将他们一网兜住,尽数困在了山上。
眼下他们势单力薄,更何况便是人多势众也不可公然同朝廷抗力,杨不争眼瞧着大家都没个定论,沉声道,“依我之见,此番攻打雪岩山魔教的功劳让与小将军倒也不是不可。”
林自仁点了点头,一副极是理解的模样。
杨不争看了他一眼,笑道,“既然林寨主深有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讨一番,不若倒显得只我一言堂了。”
林自仁猛地抬起头,满脸惊恐地瞪着杨不争,随即环顾四下,顿时恨不能将脑袋塞进自己的胸口,声如蚊蚋道,“盟主高见,我又怎可揣摩得透彻,还望盟主指点迷津!”
一昭接道,“杨盟主所言,老道倒也不是不可理解,只我等到底是不曾擒获梁成友,这所谓功劳朝廷要去了又有何用?更是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等困在此地,贫道着实不能领悟……”
空彻随即说道,“出家人六根清净,心无杂念,这功劳与否本就不成说,更何况这让与不让之一事,痴、嗔、贪、色,皆是心中过无痕,此事少林不做表态。”
杨不争笑笑,“到底皇上每年春祭都会邀少林高僧一同前往,空彻方丈也是关系繁重,该是一心想着皇上才是,杨某是明理之人。”
可不是因着这层关系,便将官商的四中之一都让与少林尽占,杨不争似是而非的一番话,立时引起了众人警醒:
少林向着朝廷那是他们能吃上朝廷的饭!
可若是他们也能借着这弄巧成拙的机会,多讨些官路回来,岂不是可以同少林一般,商做天下,四通八达?
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不少人面上都已是喜色,虽有刻意压抑,可仍旧抑制不住对于钱财的向往和期盼。
空彻面有难看,道了声佛号便闭口不再言语。
卢知谦同胡亭却始终面不改色,偷眼看着气定神闲的杨不争,更是不敢轻信,打从杨不争同武林做了那笔不公平的交易过后,卢知谦对他的疑虑便不曾打消过。
若说这一切都是杨不争同朝廷联手搞得阴谋,杨不争得了他盟主之位,又巴结了朝廷夺了官商的份额,便可让早已外强中干的青城得以苟延残喘,那朝廷图的究竟是何?
难不成真的只是这击败魔教一名长老的小小功劳?连魔教教主的衣袂都不曾碰着,这样的功绩要来何用?
卢知谦百思不得其解,梁上偷听的梁宣却是一点即通。
朝廷所图为何?
还能为何?只能是地灵丹……
卢知谦想不通透是因为他压根不信地灵丹的存在,可梁宣却是不得不信,因为那正是他那体弱多病的娘亲续命延年的灵丹妙药。
第五十三章:少主很捉急(二)
梁宣心中雪亮,一惊之下却是险些从屋梁之上摔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间,借着极为怪异扭曲的鬼魅身形,竟是单凭着蜷缩的一团贴着墙边一路滚了下去。
已是极为细微的声音可仍旧害怕引起屋内的注意,梁宣背靠着抄手游廊上的漆红圆柱,眸中恐慌一闪而逝,情急之下,当即捏起嗓子,软嫩嫩地嚷道,“喵——”
当真是惊险!
屋内,林自仁已然作势起身,却是听及窗外的声音,便也就坐了回去,虽是心有疑虑,可到底不敢妄论,且不说盟主并未有指示,便是围坐的武林同道也不曾有人面有疑色,他人这般安定如山倒是显得他风声鹤唳了。
林自仁既没了动作,梁宣静待了片刻,便也缓缓呼出一口气。
猫着腰闪过去之时,梁宣竟也能分出一丝闲情琢磨着,不知仿着狗叫可有用,不然每每都伪装成猫,倒也挺对不起这些善良无辜的小伙伴们……
心思想得开,脚下却是片刻未停,一路东躲西藏地直奔向了飞巧宫。
巧婉书正是梁宣的母亲,梁成友这辈子唯一的至爱,亦是唯一的妻子。
梁成友十九岁那一年,被其师父,也就是前任青木教教主冯亦狂,冷酷无情地丢到了遥远的吐蕃北疆,那里毗邻西域昆仑山,虽是江湖偏远,其间教派却并非泛泛之辈。
南有昆仑,八大门派自占一席之地;北及月素,西域圣地狂热崇拜,而坐落在昆仑以南吐蕃境内的雅拉克尔圣山,其诡秘程度不比巫医谷逊色,自是毁誉参半,罕有人至的雪山之上则是生活着一群玄乎其玄的女人们。
正是传闻中人人见而避之的女巫们。
梁成友在那龙蛇混杂的地头上,愣是凭借少年意气,虽是尝尽苦头,可到底是闯了出来,并在两年之后,带着温婉娴静、身份神秘的巧婉书回了南疆,次年继任教主一位,并获一子梁宣,自是双喜临门。
然而,不幸却是迅速降临,丝毫不敢怠慢。
巧婉书生产过后,便是一病不起,再未曾下过床。
梁宣对于娘亲的印象永远停留在病榻之上,五岁过后隐约知道母亲的病原就是因为产下他而来,眼见着美丽而年轻的母亲日日憔悴消殒,幼年的梁宣心中愧疚不已,更是夜夜跪在佛堂前,虔心礼佛。
这一祈求便是整整八年。
巧婉书的病情反反复复,却永远无法完全康复,便是巫医谷的苏长思一时都是束手无策。
梁成友原先曾派人、更是亲自去请过,苏长思都不愿出诊,却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南疆迷了路,碰巧七岁的梁宣下山买药帮了他一回,他才为了贯彻巫医谷不欠人情的规矩,上山替巧婉书诊了回脉。
这一搭脉便再也放不下手。
苏长思可是个闻名遐迩的药痴。
他自诩天下没有他配不出的药、医不好的病,巧婉书罕见的病情顿时激起了他的兴致,这一研究便是三年。
三年后,已然清减了两圈的苏长思带着两粒药丸,目光如炬地出现在了梁成友眼前。
梁成友面色深沉地看着他,却是一言未发,径自将苏长思引到了飞巧宫,再次替巧婉书治疗了一番。
那一年,梁宣十岁生日,宴席上第一次出现了娘亲的身影,虽是只有短暂的一盏茶的功夫,可那时少年老成的梁宣,却已然满足得涕泗横流。
那一年,苏长思倾尽一生才学研制出来的续命药丸正是当今天子慕容珣迫切搜要的地灵丹。
亦是那一年过后,苏长思再未上过雪岩山,所有的地灵丹都会在某个固定时间突然出现在飞巧宫内,梁成友用尽了手段,对此等怪事依旧丝毫没有头绪。
可只要每年两颗的地灵丹能够及时送到,究竟是如何送达又有何妨?
眼见着巧婉书的气色一天好似一天,不光梁成友,便是梁宣沉默的脸上亦是渐渐有了喜色,生动了许多。
然而老天却是在一夜之间收回了所有的眷顾。
巧婉书甚至没能再瞧上梁宣一眼,叮嘱些细碎的唠叨,便在立秋过后的那个月圆之夜,凉爽的秋风刚及而来的时候,猝然之间撒手人寰,香消玉殒。
梁成友一怒之下,疯狂成魔,若不是教中长老联合压制,他当真能率领千万教众荡平了巫医谷。
虽然梁成友的疯狂被制止,可派去巫医谷的弟子带回来的消息更是令人震惊不已。
原因不明,可巫医谷的谷主早换了人,而苏长思已经有三年未曾回谷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那这三年来的地灵丹究竟是何人所制?又是如何送达?
却都已是不再重要……
巧婉书到底是没能撑下去,再去细究这些又有何意义!
梁成友的疯狂暴怒显而易见,闹腾了有个把月才渐渐消停,而待一切恢复如初之后,那个沉默稳重的梁宣却再也没能回来。
少主气急攻心,终于将那个年纪所有的叛逆一股脑爆发了出来,所有的放浪不羁和纨绔风流在那一夜过后完全侵占了他,教中所有人都震惊了,头疼了,无奈了,可也只能束手无策。
十三岁过后的梁宣再没有去过飞巧宫,然而那条路却是烂熟于心,不用刻意去回忆,脚下便自成一路。
七年后再一次推开飞巧宫带着檀香的木门,梁宣心头不禁颤了颤。
他站定脚步,却恍惚觉得门后便会出现婉儿芙蓉般清丽温柔的笑意,盈盈明眸,温婉可人。
然而直至两扇门彻底抵上旁边的木格,发出的轻微磕碰声让他浑身一颤,回神之际不由垂首,自嘲般牵起嘴角,然而抬眼之际,墨黑瞳仁不由紧缩,显然的失落却在瞬间被掩饰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屋里俊逸不凡的身姿,双眸之中所有的情绪瞬间消褪得一干二净。
温采听见动静,并未回头,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撑开的木箱缓缓阖上,恭谨地退回到慕容泽身后,稍稍抬眼,却是目露凶光。
梁宣心头一震,微微挑眉之后,瞬间扯出一张灿烂的笑脸,娇滴滴嗔怪道,“我的好泽儿,你怎得也不等等我啊~~人家还好寂寞得险些哭鼻子了~~讨厌~~~”
眼见着就要投怀送抱,慕容泽秀眉一皱,温采立时便上前半步,一手便将梁宣挡在了身前。
梁宣倍感委屈地瘪着嘴,咕哝道,“不要弄得这样生分么!我的好泽儿~~”
温采眸色一闪,厉声道,“大胆刁民!给我闭嘴!”
梁宣面色不善地皱起眉头,哂道,“既是刁民又为何要闭嘴?既是闭嘴又怎会是刁民?我如何也只能占一方,您说是与不是?”
“你……”
“温采,不用理会他,他如今既在自己家中,好歹我们才是客,该是轮不着我们招待他的。”
温采的争辩却是被慕容泽不咸不淡的一番话给逼退了回去,余恨难消,只得恨恨地瞪着梁宣,恨不得用自己的双眼将眼前这混账千刀万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