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十八年 下+番外——大醉大睡

作者:大醉大睡  录入:01-29

“贫道也认为此事恐有误会,裴庄主何不有话直说?”玄冲子一边安抚裴用国,一边对身后几名武当后辈招手,嘱咐他们盯紧人群,严防有人借机作乱。

“那好。你们……随我来。”裴用国剧烈地喘息一阵,在书僮的搀扶下稳住双腿,“就在山庄西北角那座小楼地下。一切宿怨早已埋藏其中,你们去了自会明了。”

玄冲子、赵掌门、秦颂风和高毅对视一眼,前两人都点了个头。玄冲子便森然道:“裴庄主,我最后信你一次。机关陷阱我们不怕,醉日堡里见多了,望你并无他意。”

“在下光明磊落,不屑暗箭伤人!”裴用国虽然刚被揭穿许多鬼鬼祟祟的举动,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于是,近百人一同浩浩荡荡赶赴那座小楼。地下囚室能容纳之人有限,为防裴用国有诈,最终选出十五名高手押着裴用国和他那名书僮进入地下,玄冲子和秦颂风紧随其后,高毅和赵掌门则留在外面守住入口。

“道长,能否也带上我?”季舒流忽然说道,“我去过好几次,比较熟悉。”

玄冲子颔首同意,秦颂风便把左手搭在季舒流肩上,跟他并排走在最后。

此时囚室中无人,也没燃灯,只有众人带下去的几只火把照亮。

裴用国似乎还是弄了个玄虚,他走到短短的走廊尽头,面对墙壁摸索良久,玄冲子盯他盯得辛苦无比,但其实那面墙上只有一个暗格而已,暗格里藏着一把钥匙。

拿到钥匙以后,裴用国原路返回地面以上,打开另一间锁住的房门。这房间里也有一条地道通向地下,不同的是这条地道里较亮,一路上都有很多孔洞通向上面的房间,光会从这些孔洞中漏下来。

裴用国称内有贵重物件不可遇热,要求众人将火把熄灭,这才拾级而下,背负双手、下巴微扬,闲聊般开口:“在下平日常来此处,因此这些孔洞附近都放有铜镜,可将日光引入,如果铜镜摆放合适,此处还会更加明亮。”他似乎有炫耀之意,可惜众人都在全神戒备,皆未答话。

地道底下是一个宽敞的石壁密室,顶端亦有许多孔洞。时值正午,虽然裴用国并未调整铜镜,仍可勉强视物。正对入口处放着一个木质屏风,屏风上贴着一幅巨大的画,栩栩如生地画着两个身体残缺血肉模糊、只有面部完好的人,一个是厉霄,一个是尚通天,画得像极了,连痛苦煎熬的表情都十分逼真。许多锈迹斑斑匕首插在画中人身上,每个匕首下都特地用红色的墨水画出一条血痕。

绕过屏风,可见密室里储有许多冰块,因此寒冷不下室外;正中央放着两个苫了黑色绸布的方形物,一大一小,很像棺材。

裴用国缓缓踱到较小的方形物旁边,很轻很轻地揭开厚厚几层黑布,果然露出一口水晶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眉目间依稀有几分裴用国的影子。尸体保存得很好,面容也是平静安详的,裴用国佝偻着腰,凝视着小男孩血色全无的晦暗脸蛋,敛去昔时潇洒神态,露出只属于一个父亲的表情。

“这是我的独子,自幼聪慧伶俐,他启蒙已毕,生前吟诗填词,往往甚得童趣。”

众人皆知,这孩子和他的母亲都死于尚通天之手。当年正值白道联合剿灭醉日堡的紧要关头,醉日堡穷途末路之下疯狂报复,裴用国一家三口无力自保,被送到一处隐秘之所由高毅带人保护。可惜尚通天发现了那里,带人偷袭,杀死杀伤不少人,裴用国的妻儿、孙呈秀的祖父母都是因此而死。

裴用国为白道联盟输资无数,白道却未能护住他最后的两名亲人,说来实在有愧,所以即使裴用国拖延着不肯讲正题,也没人好意思在他妻儿尸体面前打断他回忆往事。连季舒流都想起小时候曾与尚通天兄弟相称,再念及那些和裴用国之子年纪相仿的学生,心里泛起阵阵悲伤。

无人打扰,裴用国便转了半圈,双手覆上另一口棺材,表情变得温柔陶醉:“这是我的妻子,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婚后深居简出,不见外客,被害时还戴着面纱,外人至今都未曾见过她的真容。”他表情越来越奇怪,“我妻是个绝色的美人,我不忍将她长埋地下,是以安置于此,随时探望。虽然她眉眼已不如生前灵动,也足令尔等大开眼界。”

他歪头冲众人诡异地挑挑嘴角,突然快速伸手揭开棺材上的黑布,惊得玄冲子等人纷纷拔剑,兵刃长吟声在密室中回响不绝。

黑布无声无息地落下,却没有触发众人预料中的机关,果真如裴用国所说,露出安放他妻子遗体的那口水晶棺。平躺在里面的那名女子罗衣繁复、云髻高绾,修眉斜飞、凤目微阖,腮边淡淡胭脂装饰了她本应惨白的脸色,衬得她好像随时都会睁开眼睛。

年近四旬,亡故三载,仍有如此姿容,她生前与著名的美男子裴用国当真堪称一对神仙眷属。

不过这并不惊人。

惊人的是,她和秦颂风像极了,虽然一女一男、一老一少、一明艳一俊朗、一文雅一粗豪,但五官轮廓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场所有人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不由自主地去看秦颂风。

而秦颂风几乎在黑布落地的瞬间已经冲到棺材旁边,直勾勾盯住她,好像马上就要破开棺材,把她抱住。

“哈哈哈哈……”裴用国纵声狂笑,却笑得比哭还悲凉,“秦颂风,你机关算尽,可曾料到最终却害死了你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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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用国发出笑声的时候,季舒流就一阵心悸,情不自禁地瞧了一眼前两天逼供自己的那名书僮。

不知何时开始,书僮直跪在地,低头含胸,面朝裴用国妻子的棺材,状甚恭谨。控制他的高手却已经将他放开,转而盯紧裴用国。

裴用国最后一个字出口时,书僮倏地从地上弹起,右手握紧一柄匕首,好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秦颂风,秦颂风竟似毫无所觉,依然盯着水晶棺中的女子,纹丝不动。季舒流站得最近,来不及多想就一个箭步从侧面蹿过去,双手扣住书僮的右臂,顺着他用力的方向一带一折,书僮痛呼一声,匕首掉落,手臂脱臼,人也被季舒流伸腿绊得向前扑倒。

季舒流一只手抓着书僮伤臂不放,蹲下身用另一只手按住书僮的后颈,不料眼前突然发黑,全身使不上力气,竟然被书僮挣脱出去,自己却差点歪倒,连忙用手撑一下地,抢过匕首挡在秦颂风前面,喝道:“站住!”

季舒流喊话的同时,附近一名武当弟子也已出手,将书僮重新按倒,那边的裴用国则被身旁高手早早制服。裴用国默然不动,书僮却不甘心地挣扎,他正好位于那座屏风附近,挣扎中将屏风撞倒,索性一脚踢到季舒流旁边,面目狰狞地道:“季舒流,你这助纣为虐的走狗,为何不敢看这幅画一眼,裴先生画得像是不像?厉霄的鬼魂在十八层地狱里,想必就是这个鬼样子!”

季舒流低头看看那屏风,然后冷冰冰地扫他一眼:“你几岁了,还拿这种小孩的把戏吓人。”

书僮被噎住,双目血红,仿佛怒火化成实质在眼睛里燃烧。

直到这时,秦颂风才转回身来拍拍季舒流的肩,然后径直走到裴用国面前:“你先告诉我,你怎么遇见她的,什么时候娶的她?”

裴用国挑衅一般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的棺材道:“裴某随一位江湖朋友去贵庄拜访曲泽时,夜里不慎走错方向,偶然与内人相遇,一见如故。那时她孀居年余,形骸消减,一身素衣,不似红尘中人。”

秦颂风皱眉:“你去找过曲泽?我怎么没听说过。”

“十余年前,裴某尚是一介无名书生,只因父亲惨遭厉霄毒手,这才立志结交天下豪杰,你自然不会听闻裴某姓名。内人与我甚为投缘,相识数月,已似多年挚友般相知相慕,只可惜她眷恋幼子,迟迟不忍离去。直到钱睿、曲泽杀死仇人,了却一桩恩怨,她才痛下决心,留书出走。”

秦颂风沉默片刻,问到正题:“你为什么说我害了她?还有,是不是你买通杀手胭脂鬼刺杀我两次,不惜拖上卢老和周老两家人?”

“阁下切莫污蔑好人,杀手确是我所雇,但我早已叮嘱他们不得伤害卢周两家之人,若能促成一段姻缘,另有酬劳。卢秉和周泰的子女早有婚配之意,却迟迟不定,裴某只是成人之美。”裴用国一边义正辞严地承认,一边退后几步挪到玄冲子身边,撕开中衣衣袖,取出缝在里面的两张信纸,郑重交给玄冲子,“道长,这即是秦颂风将我等行踪出卖给醉日堡的罪证。此间之人,裴某最信任道长,望道长不要徇私。”

玄冲子接过,却没马上打开,怀疑道:“裴庄主,这如果真是确凿证据,你为何不早说?”

裴用国嘿嘿冷笑:“你们江湖中人论资排辈,位卑力弱者处处受制,秦二门主这等名人却为所欲为,我若私下泄露于人,轻则罪证被毁,重则被杀人灭口!”

“狡辩!那你怎么不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又有人反驳。

裴用国白眼望天:“醉日堡余孽彻底覆灭后,此计可行,此前裴某却不愿杀灭己方威风。”

“你在这个当口陷害秦颂风,难道就不灭己方威风?”

“你又焉知秦颂风不是真凶?”

玄冲子无奈地摇摇头,首先打开上面一张信纸。众人凑近来看,那果真是一封不具姓名的密信,不但泄露了高毅保护下那批人的行踪,还画着图示。

“此信是我偶然所得,将信交予我之人称此信为秦颂风所写,我原本不甚相信。是故,我命手下的生意人故意跟江湖帮派争执,再高价请尺素门二门主亲自说和,终于得到秦颂风的字迹。”裴用国静待玄冲子打开下一张信纸。那是一纸契约,约定某年月日,尺素门秦颂风替某人平息与某某帮派的纠纷,收取白银某某两。

“裴某自身精于书法,也曾延请诸多内行之人仔细查看,都确认这两张纸上字迹为同一人所写。”

玄冲子忽然抬起头来,笃定道:“裴庄主,你果然是遭人欺瞒!你派出去请秦二门主的人是谁?此人若非遇上骗子,就是醉日堡的奸细。”

裴用国瞬间满脸激愤失望,握紧双拳好像打算慷慨陈词。秦颂风低声把他未出口的话压回去:“这两张纸上的字都不是我写的。我出面说和纠纷从不收钱,不立字据。”

“尺素门真有这个规矩,我也听说过!”刚才制住裴用国的那名高手出言为秦颂风作证,“要请尺素门的人说和纠纷,很难请秦二门主亲自出面,但是秦二门主一旦出面就不收钱了,只当多交个朋友,以后尺素门有事的时候尽量帮忙就行。”

“没错,这个规矩不算尽人皆知,但是找尺素门做过这个生意的人大都知道,你不信可以出去找人问问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裴用国决绝的眼神渐转游移不定。

有人提议:“秦二门主,你能不能找到以前写过的字?”

秦颂风看看季舒流:“前些天我在他练字用废的纸上随便写过几笔,应该没扔。”

“贫道带你去秦二门主居所寻找,再向江湖人求证秦二门主不收钱的规矩,如何?”玄冲子用商量的语气道。

裴用国似乎已经信了小半,但毕竟不甘心,大步随玄冲子离开此处,小半个时辰方归,归来时步履滞涩,眼神空落落的,席地坐到两座水晶棺中间一言不发。

玄冲子叹道:“果然是醉日堡奸细挑拨离间。可惜有嫌疑之人远在关中,无法立刻追查。现在想来,戚勃的同伙可能也知道此事,所以故意模仿秦二门主剑法,引动裴庄主疑心,令白道自相怀疑,无暇他顾。”

裴用国惨然一笑:“何必口下留情。此事已经传开,适才外面便有人怀疑裴某复仇心切,找人模仿秦二门主剑法杀害江湖同道,诸位是否也在作此猜测?”

秦颂风淡淡道:“不可能。我母亲不会瞎了眼看中那种人。”

虽说他向来坦荡,在场之人大半还是被他这句话惊了一下。

玄冲子面无表情地把那两封信向众人展示一圈,随即低声道:“裴庄主,你可以在此休整片刻,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他说完便迈上阶梯离去,同来的十五名高手纷纷跟随,裴用国的书僮也一起被带走。这间密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个活人,两具棺材。

季舒流忽然明白众人为何匆匆而去,也想避开,却被秦颂风按住肩头。他感到秦颂风那只手时重时轻变换数次,终于,秦颂风紧紧抓着他的肩开口问裴用国:“你刚才说,她当年离开之前留过一封信,信里写的是什么?”

裴用国答道:“说她跟一个英雄人物走了,让尺素门不要不自量力去寻她。”

“她知不知道我根本没看过那封信?”

“知道。我曾托人打听,尺素门中纷纷传言她不慎走失,那时你年纪尚幼,想必不会得知真相。”

“那,她为什么一直躲着我?”秦颂风声音依旧淡漠,手却骤然用力,季舒流肩上一疼,没忍心挣脱。

“我不曾问过她。”裴用国轻轻抚摸身边的棺壁,“未至垂暮之年,总觉来日方长,谁曾料想一时情怯,抱憾终生?亦是造化弄人,倘若你前任夫人之事提早发生,被她听闻,或许不会是今日这种结果。”

秦颂风默然片刻,抓住季舒流的手腕踏上阶梯离开密室,随便跟守在门口的熟人点几下头,就一路直奔住处。住处附近无人经过,他弯下腰,吐出一口不知憋了多久的血。

回到房间里,他关上门紧紧抱住季舒流,把下巴搁在季舒流肩上,一言不发。季舒流回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良久之后,秦颂风才疲惫地放手,趴到床上,双肩微微颤抖着,闷声哭出来。

季舒流也没力气了,躺到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又过去不知多久,季舒流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他颤声道:“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能见到她。”

季舒流迷迷糊糊地揽过他,他顺势把头靠在季舒流胸膛上,抱住季舒流的腰。过去几天里两人都身心俱疲,此刻终于有机会稍作休整,就这么相拥着一起睡去。

第二十三章:拨云见日

一觉睡到天色全黑,秦颂风醒来时神色已然平静,摸摸季舒流的脸将他唤醒,点亮一盏油灯,和他同吃晚饭,然后打来热水一起沐浴更衣,洗掉晦气。

自从立下那个我娶你你娶我的约定,他们还没同时洗过浴,居然多出几分尴尬,从脱衣服开始就背对着背。秦颂风整个泡进桶里,季舒流却因为身上伤口太多,只能把火炉搬到附近,站在地上拿浸过热水的手巾擦洗。

季舒流才擦到一半,秦颂风就洗完了,穿上里衣,接过季舒流的手巾帮着他擦。季舒流紧张得全身僵硬,假装闭上眼睛,偷偷睁开个小缝,借着昏黄跳动的灯光欣赏秦颂风半裸的身体。

秦颂风很细心地躲开季舒流伤口,从腿擦到脚,连脚趾头都挨个擦了一遍,捏捏他小腿上的皮肤道:“还真会干裂,是因为最近没泡你那个药水?”

“嗯,懒得管它了,等我伤好再说。”

秦颂风又去摸季舒流右大腿外侧的一大片青紫和擦伤:“现在还没褪,真不好意思。”那是季舒流承认私放王贵铜的时候他一怒之下踢的。

季舒流睁开眼瞧着他:“没事,你是我夫人,我得让着你。”

秦颂风递来季舒流的里衣,趁他还没把衣服拉过肩头,握住他肿起的肩膀:“这也是我刚才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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