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床,摸到床头柜的袋子,里面是男人给他买的衣服。他坐在床边,把衣服抱进怀里,脸埋进去,棉质布料柔软而熨帖,似乎还夹杂着男人指尖残留的温热触感。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为什么幸福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
“抱着衣服干吗,都多大的人了”头顶上方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闻嘉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瞪大眼看着凭空出现的男人,“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是答应要陪你吃油焖大虾嘛,喏”蒋季泽晃了晃手中两个大袋子,“特地从餐馆里打包带回来的,外面正下雨呢,我们就在房间里将就吃吧。”
闻嘉言这才发现蒋季泽半湿的头发,外套是深色的,看不出雨水的痕迹,但也足够让他心疼的了。站起身,不由分说地就去脱男人的外套,那人忙不迭举起两手的袋子,一脸的受宠若惊,“今天怎么这么热情,我可招架不住啊。诶诶,先把袋子放下。”
外套脱下来,闻嘉言一摸,后背果然湿了一大片。抬头去看蒋季泽,那人却跟没感觉似的,弄了几张报纸往地毯上一铺,把袋子里的保鲜盒一个个掏出来放在报纸上,又去翻袋子里的塑料手套。见他还在床上发呆,便用筷子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还愣着干嘛,过来吃啊。”
闻嘉言好像才反应过来,嗯了声,走到男人身旁蹲下,却是捧住他的脸,亲了上去。
小东西今天还真不是一般热情!蒋季泽暗自在心中感叹没有早一点带男生去吃油焖大虾,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的魅力还没有一顿油焖大虾大么?
湿软的舌尖探进来,温柔地舔舐着他的口腔内壁。不含情欲的吻,更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怜惜。
这家伙好像有点奇怪啊……蒋季泽这么想着,按住男生的头,慢慢地加深这个吻。
一吻完毕,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稳。闻嘉言顺势挨着他坐下,帮他拆保温盒。蒋季泽把一打塑料手套分出单独的四只,递给他。
“你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男生捏着塑料手套,垂着眼,望着保温盒里蜷起来挤在一起的虾子,慢吞吞道。
14.裂痕(中)
“怎么了?”蒋季泽把一只剥好的虾子蘸了酱放到男生碗里。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跟你包养的情妇似的……”男生的脑袋慢慢低下去,“……你帮我买名牌衣服,带我去高级餐厅,周末有空再跟我上个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你打个招呼,刷个卡——”
“啪”,蒋季泽手里的一次性筷子断成两截。
“你以为我把你当女人?!”男人俊美的五官锋芒毕露,竟有些意想不到的骇人。
“不是你把我当女人,而是我们这种相处模式……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女人……”闻嘉言埋头一径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虾子,“你对我太好了,比我妈还像我妈。我知道,你事业有成,有房有车,我呢,是个穷学生,所以你方方面面都要照顾我。我也越来越依赖你,可我怕再这么下去,我会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是不是谁跟你说什么了?”
闻嘉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谁跟我说什么,这些问题我自己想了很久……”
“闻嘉言!”蒋季泽猛地捏住他的手腕,“你抬起头,看着我。”
男生抬起头,看着他。目光笔直、坦然。
“你在怪我吗?”男人苦笑,“怪我一直没有向你坦白一切?”
“不是”男生长长吐了口气,“我怪我自己,那个时候跟你表白,本来是完全不抱希望的,没想到后来能在一起,我想我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害怕快乐的时光太短暂。所以才这么斤斤计较,这么自卑敏感。”
“刚认识你那会儿多好啊,两人天天在大学城瞎逛,路边的烧烤摊吃得津津有味,晚上花两块钱就可以去学校看一场电影……呵,不过对你来说肯定是不习惯的吧,又不是年轻的小情侣谈恋爱……”
“你自己不也说嘛,年长和年少的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的生活妥协,我试过了,发现这样很不好。如果爱情要靠妥协才能维持下去,那两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呢?何况还是两个男人。”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两个人都冷静的想一想。”
“……行吗?”
蒋季泽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脱掉手里的一次性手套,接着把装满剥好的白嫩虾仁递到男生面前,“甜辣酱你自己放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闻嘉言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穿外套的男人,“大叔,你要走了?”
“你不是说分开一段时间嘛,你说得对,你太依赖我了,这样很不好。”蒋季泽扣上外套的最后一颗纽扣,“这个时间的长短,你来决定,等你觉得自己不那么像女人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大叔……你在生气吗?”
“生气?”蒋季泽自嘲地笑了一声,“我都这个年纪了,哪还有那么多脾气。”
“那我送你。”闻嘉言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去换衣服。
“不用了”蒋季泽右手握在门把上,朝男生摆了摆手,“外面在下雨,你也没伞,省得都淋湿了。”
“那……再见”闻嘉言走过去,搂住他的腰,似乎是想在他的嘴角印一个告别吻。可蒋季泽正巧偏过头,他的吻于是尴尬地落在了男人的脖颈上。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不默契。
“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蒋季泽没什么表情地带上门,迈开长腿,高挑的身影的很快消失在楼道尽头。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靠在门后的闻嘉言握成拳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身体内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空,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几天前,陆谨找他有过一次谈话。
“你们辅导员这个月请产假,她的工作暂时由我来代。所以我找你谈话,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询问一下你的生活情况,可以吗?”陆谨脸上永远挂着他那招牌式的温润如玉的笑容。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笑眯眯的,“可以啊,小陆老师,噢不,该叫辅导员了。呵呵。”
“情况是这样,系里了解到你家的家境不是很好,所以特地给了你一个国家助学贷款的名额,我这里有几份表格,你拿去填一下,就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了。”
“陆老师,不用了,我不申请这个”男生忙不迭地摆摆手,“你拿去给更需要它的人吧。”
陆谨的脸一下沈下来,“为什么不要?我听说你父亲下岗,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你每个月的吃穿用度,加上学费,光靠家里的钱,能够吗?”
以前闻嘉言一直觉得小陆老师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好老师,可那天的陆谨让闻嘉言打心里感到畏惧,好像他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似的。他不仅看出来,还要把他心里的东西拎出来,当着他的面剥开,让他无路可逃。
“你身上穿的Nike,Jack Jones,Gucci,随便一件就抵得上别的学生几个月的生活费。你上次跟我说你在外面打工,这些衣服都是你打工赚钱买的吗?”
“我……”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买给他的衣服,除了价格昂贵,穿在身上还会碍别人的眼。
“嘉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为几件名牌衣服做什么不道德的事。可你还年轻,很容易就被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诱惑,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会让你在后半生后悔不迭的错误,你懂吗?”
“……”除了保持缄默,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甚至怀疑陆谨什么都知道了,他和那个人不容于世的恋情,他们的身份与阶级间存在的巨大鸿沟,连他们不甚光明的未来,陆谨都提前预见到了。
“你已经十九岁了,应该早就过了依赖亲人的年纪了。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独立自主的人,你明白吗?”
15.裂痕(下)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其实他和男人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们每次产生分歧和争吵,最后都是在床上得到解决。激情过后,又和好如初。问题看起来像是没了,可实际上却像河床被水流冲击后残留的淤泥,随着日积月累,这片淤泥越积越厚。直至有一天,这片淤泥困住两人的爱情。
泥足深陷,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陆谨那番话,不过是提前打破了他对爱情抱有的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不过是提前将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告知于他,让他不至于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后悔终生。
可如果换个角度想,这些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也许陆谨的话里根本就没那么多意思。也许陆谨只是担心他在外面学坏,才要单独找他谈话。
是吗?不是吗?
闻嘉言的心里完全乱了。他走到房间的落地窗旁,遥望着远处氤氲在雨夜中的万家灯火。手贴在透明的玻璃上,像是可以穿透任何遮挡,直接触摸到从夜空中坠落的雨滴。
他在雨滴和灯火中看到一个高大落寞的身影,那个身影也举起手,和他的手掌紧紧相贴。
原来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怎么他以前从来就没发现过呢?
接近午夜的时候,梁晨在卧室的床上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楼下车库传来的引擎声,接着是熟悉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男人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亦或是根本就没睡着过。她只是一场接一场的做梦,梦里来来回回都是他们在大学的幸福时光。和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赌气,又为微不足道的所得高兴一整天,在磕磕碰碰中摸索成人世界,日子平淡而温情。可梦总是会醒的,她终究要回到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
就像她枕头右边那个离得远远的枕头一样,她和他的心渐渐背离方向,在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和琐碎争吵中,两个人都变得前所未有的面目可憎。那天她无意中在镜子前看到发怒的自己,咬着嘴唇,眉毛上挑,眼里的无情和狠厉连她自己看了都心惊不已。大学时代那个美丽优雅的梁晨到哪去了?这个一脸怒气面目狰狞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适合谈恋爱的人,不一定适合婚姻。这是她很久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的,记得她当时还大惊小怪地指给他看,他淡淡一笑,明显不以为然。可现在她回想起那一幕,仿佛冥冥中已经注定好了一般,竟是一语成谶。
熟悉的脚步声接近卧室,梁晨睁开眼睛,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忽地,外面没了声响,看来男人在犹豫。她甚至想象得出蒋季泽想抬手敲门,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又兴味索然地放下手的情景。
果然,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离她越来越远。
静谧的黑暗中,梁晨翻了个身。一墙之隔的地方,蒋季泽躺在沙发上,撑着额头,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梁晨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窗外雨声的吵醒的。她看了眼床头的电子钟,发现自己睡了半个小时都不到。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起身,下床,打开卧室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显出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男人连鞋都没脱,就这么囫囵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听着外面鼓点般的雨声,一时都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对了,好像是想喝水来着,不知道冰箱还没有矿泉水。她从高中起就养成了不喝桶装水的习惯,觉得桶装水不卫生。两人结婚后,男人每个星期都要去超市买两箱矿泉水放在家里,专门给她喝。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现在,即使他们吵得再厉害,家里的冰箱,还是摆满她最爱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
明明是该去厨房的,想到这里,她的脚步又偏移了,不自觉地另一个方向走。蒋季泽在沙发上睡得很熟,身上什么也没盖。梁晨慢慢走过去,淡淡的月光照进来,勾勒出男人的侧脸,是她曾经为之深深着迷的精致优美。男人睡得不好,脸上写着明显的疲惫和倦怠,也许是梁晨的错觉,她甚至在上面看到了隐忍的悲伤。
是因为她吗?梁晨不知道,但心底某个地方,在那一刻确实是变得柔软了。回到卧室,拿了床空调被,放在沙发旁的藤木椅上,先给男人小心翼翼地脱下半湿的外套,脱掉鞋子,袜子,再给他盖上空调被。
外套拿去阳台,打算丢到洗衣机里明天洗,不料放进去的时候她忘记清理衣服口袋了,男人的手机滑落在地板上。
梁晨捡起手机的时候本来是什么也没想的,她很少过问蒋季泽的朋友圈,大抵是因为她比谁都明白男人的交际圈和事业圈密不可分,是她一个女人家不能随便干涉的。手机屏幕是亮的,提示有短信,她只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打算搁在茶几上,可不知看到什么,她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滑动屏幕解锁,又看了一遍短信的发件人的姓名,接着点开短信,浏览完里面的内容,她整个人如坠冰窖。
——大叔,雨下很大,你开车要小心。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对不起,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分开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保重。
——小东西
小东西?梁晨攥紧手机,冷笑出声。呵呵,原来他们不过是走到了大部分中年夫妻都会遭遇的狗血桥段。原来所谓的好男人蒋季泽,也无非是万千平庸男人中的一个。亏她刚才竟然还有那么一秒的心软,呵,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贱人有这个狗胆,敢挖她梁晨的墙角!
16.对峙
“醒了?”
蒋季泽甫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身影逆光站在沙发前。他坐起身,顺手捡起滑落在地上的空调被。
“早餐我做了三文治,榨了橙汁,赶快起来吃吧,别耽误上班。”梁晨今天说话的口吻格外温柔。
“你今天……不去瑜伽中心吗?”蒋季泽揉了揉眼睛,瞟了眼手上的腕表。往常的这个时候,梁晨早就走了。
“今天放假,休息一天。”
蒋季泽噢了声,从沙发上站起,去洗手间洗漱完,刚出来,梁晨手上捧了一套深蓝色的夏季斜纹西装,径直递给他,“已经烫好了,你直接换吧。”
蒋季泽看了她一眼,梁晨没什么表情地半垂着眼睛,他接过西装,想了想,道,“上次你不是提到有个表弟在西区那边的广告公司上班,工作不怎么顺心吗,正好公司这几天有人事变动,营销部空了一个策划经理的位置出来,你问问他,有没有意向来公司。”
梁晨没想到蒋季泽还会记得这件事,她记得以前男人一直对两边亲戚攀关系进公司的做法非常反感,表弟这事她就提了一次,见男人反对,她也就没再提过。怎么今天这人连原则都不要了,就为了讨好她?做贼心虚吗?
明明昨晚就已经痛到麻木的心脏,怎么到现在还是会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一样疼呢?她看着蒋季泽什么都不显露的眼睛,她相信在男人眼里,她现在也是这副神情。两个人都这么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戳破。用谎言和欺骗互相折磨,直到两人都伤痕累累,筋疲力尽。
“那好啊,我晚点就跟他说。”梁晨惊喜的笑笑,露出小女儿般的情态,“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蒋季泽也笑,有那么一秒,他似乎看到了十八岁的梁晨,长发飘飘,明媚温婉,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状。他想抬手,去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却忽然惊觉,那一秒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