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饶了我……”伶舟话说一半,瞬间噤声,因为他感觉到体内那个炙热的欲望,已经再度膨胀了起来。
这一刻,伶舟深刻地认识到了韶宁和掩藏在禁欲表象之下那颗禽兽的内心。
第二日,韶宁和换上官服去参加朝会,迎面便看见姚文川朝他和善地打了个招呼。
韶宁和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故作平常地回了个礼。
然而姚文川却没有打完招呼就走的意思,只听他压低声音道:“这段时间,真是辛苦韶大人了。”
“嗯?”韶宁和有些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以为姚文川知晓了什么秘密,但观察对方的神色,又不像是在说反话。
只听姚文川继续道:“前阵子,我差点误会了韶大人,见韶大人与闻大人过从甚密,还以为韶大人当真与闻大人勾结在了一起……咳。”
他似乎意识到“勾结”一词用得不太妥当,咳了一声,忙又补救道,“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韶大人是伺机……”他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一脸“你懂我懂”的表情,朝韶宁和竖了个大拇指。
“……”当韶宁和明白过来姚文川这段遮遮掩掩的话是什么意思之后,他森森地无语了。
搞了半天,姚文川居然以为刺客是韶宁和派去的,他这段时间与闻守绎关系交好,是为了伺机下手。
他张了张口,刚想解释,却见姚文川赶紧摆手道:“韶大人不必多言,我明白的,明白的。韶大人请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向第三人透露半个字。”
……你明白个鬼啊!韶宁和在内心无声地呐喊,但眼睁睁看着姚文川退走,他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姚文川是不会再经常来烦着他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进入议事殿之后,韶宁和明显感觉到殿内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原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朝臣们,纷纷停下了交谈,转头看向他,有的微微躬身向他致意。他们的眼神中有尊敬,有羡慕,有戒备,也有敌意,涵义复杂得让韶宁和一时参悟不透。
而一向与他没什么接触的太常卿陈廉名,此时却一脸讨好地来到他面前,低声道:“太尉大人,恭喜您啊。”
韶宁和疑惑地问:“陈大人此话怎讲?”
陈廉名还想说什么,忽听太监总管通报说皇上驾到,于是忙闭了口,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朝臣们各自回到自己的站位,便见成帝一脸肃穆地登上了龙座,于是众臣一齐行跪见礼。
“众爱卿平身。”成帝出手示意,然后目光移到了下首丞相那空着的位置上,眉心微沉,透出难以掩饰的哀痛。
大殿内寂静了片刻,才听成帝开口问道:“廷尉可在?”
“臣在。”顾子修躬身移出队列。
“丞相遇刺一案,可有进展了?”
“回皇上,刺客……尚未抓获。”顾子修躬着身子不敢抬头,额上已经渐渐渗出了汗水,感到压力颇大。
成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听说,那名刺客失踪之前,带走了一名青楼女子?”
“是,臣已查出了那名女子的身份,她原名赵思芳,是前太祝令赵炎光之女,赵炎光获罪发配之后,其女被送入空门,后于一年前从寺庙中逃脱,化名牡丹藏入青楼,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触官场之人,为其父翻案。”
他话说到此处,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大家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一个个摇头叹息,至于叹的是丞相闻守绎,还是那名青楼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成帝沉默片刻,道:“廷尉府继续追查凶手下落,范围扩大到全国各地。”
“……是。”顾子修悲哀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虽然丞相的死令他很悲伤,但是比起这个,他更痛恨那个胆敢刺杀丞相并给他们廷尉府带来如此大压力的刺客。
此事暂且揭过,成帝又道:“丞相突然遇害,朕很悲痛,但事情还是要继续,关于继任丞相的人选……”他顿了顿,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朕一时没什么主意,众爱卿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一名大臣出列道:“皇上,臣推选韶大人继承丞相之位。”
韶宁和惊了一下,蓦然抬头,却见成帝眉梢微挑,目光不偏不移地注视着那名大臣:“理由?”
“韶大人年轻有为,学识渊博,入仕以来虽然时间不长,但在文治武功方面均有涉猎,经验比较丰富,是难得的堪当大任的人选。”
他说完,又有几名大臣站出来,附和着对韶宁和歌功颂德。
韶宁和眉心微微蹙了起来,他与这几位大臣私交甚浅,有的甚至仅仅只是点头之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他何德何能,竟得到这几位大臣的一致推举?
如此想着,他双手交握着,指尖突然触碰到了手上的那枚扳指,瞬间心头划过一道清明。他想起上次在临水阁时胭脂对他说的那番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他默默按着扳指,垂着眼眸,生生压下心中澎湃的心绪——伶舟,你何苦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如此厚重的恩情,只怕我终其一生也难以回报得尽了。
耳边突然传来姚文川的声音:“皇上,臣以为,推举韶大人继任丞相之位,有些不妥。”
“哦?”成帝又挑了挑眉,面色平静地看向他。
姚文川低眉正色道:“诚如方才几位大人所说,韶大人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但年轻也有年轻的短处,韶大人年纪尚轻,经验较浅,恐难当此大任。”
韶宁和站着一动不动,当姚文川发言时,他也并未回头去看对方一眼,然而对方所说的那番话,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明白,他与姚文川之间的夺权之战,比他预计更早地拉开了序幕。然而表面上他却依然对此不置一词,仿佛姚文川所说之人,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自姚文川提出反对意见之后,陆续又站出几位大臣,陈列推举韶宁和为相的诸多弊端,有的观点较为中肯,有的则言辞偏激。
朝堂之上渐渐形成了两派,争执得十分激烈。而当事人韶宁和,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成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争执的双方大臣,又看了看韶宁和,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半晌之后,他才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安静。
然后,他转头看向韶宁和,目光和善地问:“韶爱卿,你的想法呢?”
韶宁和心中叹息了一声,他知道,皇上原本就想要扶植他成为自己的左臂右膀,但这一日来得太快,时机尚未成熟,而他在朝中根基也尚未扎稳,此事若是操之过急,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
再者,眼下朝中大臣们一反常态对他一致举荐,反而让皇上对他起了疑心,此时他若要守着皇上对他的这份信任,唯有……
韶宁和踏出一步,躬身道:“回皇上,承蒙几位大人错爱,臣年纪尚轻,才疏学浅,入仕时间太短,能登上太尉之位,已是皇上对臣的莫大恩宠,但臣有自知之明,眼下臣还无法胜任丞相之职,令诸位大人失望了。所以关于丞相人选之事,还望皇上及诸位大人,慎重考虑。”
此话一出,那些曾经争得口沫横飞的朝臣们全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了。
成帝笑了笑:“韶爱卿过谦了,不过既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丞相一职,就先虚设好了,待有合适的人选再做考虑。至于这期间的丞相事务,则由韶宁和与姚文川两位爱卿分担合作吧。”
韶宁和与姚文川对视了一眼,然后一齐躬身道:“臣,遵旨。”
两日之后,是闻守绎死后的头七之日。
伶舟表示想去参加自己的头七,好好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于是韶宁和携着自家“小厮”再度造访了丞相府。
丞相府内,入目尽是素缟白绢,下人们伏在灵堂之外,哭声此起彼伏。
韶宁和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伶舟的手,想起当晚回到丞相府外,听闻丞相遇刺之时的场景,他至今仍心有余悸。好在伶舟回到了他的身边,好在他与伶舟还能相依相伴地过完余生,否则……那样的否则,他简直无法想象。
伶舟像是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恐惧,于是无言而安抚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灵堂之内,许多朝中与闻守绎交情颇深的大臣,如太常卿陈廉名、光禄卿管喻龄、廷尉顾子修等人,都已在堂内上了香,神色肃穆地表示了哀悼之情,然后转身退了出来。
韶宁和一边与他们颔首致意,一边携了伶舟踏了进去。两人刚从仆人手中接过备好的香,互听门外通传,成帝竟亲自到丞相府吊唁来了。
两人飞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垂首默默退到一旁,随着众人一起下跪接驾。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成帝穿着一身龙袍,沉默不语地踏入堂内,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韶宁和脸上停了停,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回到了正中央的灵位上。
府内管家亲自赶来叩谢皇帝亲临,说话间已是老泪纵横。他这主子虽然在朝中毁誉参半,但在府内对待下人,却是非常宽和,所以当他遭遇不测之后,一众下人痛哭流涕,皆非作假。
成帝情绪也十分低落,亲自扶起管家,眼中也染上了点点泪光,哑声道:“丞相之死,是朕的一大损失,也是大曜的一大损失。听闻噩耗时,朕很哀痛。”
在场众人跪道:“请皇上节哀。”
成帝没有再说话,只是从仆人手中接过香,对着灵位恭恭敬敬地行了祭拜礼。
礼毕,他又问那管家:“丞相……当真是被一剑穿心而亡的?”
管家低声道:“是。”
成帝喟叹一声:“他去之前,是否痛苦?”
管家偷偷看了他一眼,答道:“大人死后面色安详,想必……没有受太大的痛苦,还请皇上宽心。”
成帝点了点头,又道:“丞相现在……安置在何处?朕想去看看他。”
管家有些诧异,帝王亲自来臣子府上吊唁,已是极为特殊的待遇了,但若要亲见尸身,对于帝王来说,终归是件忌讳的事情。
成帝似乎看出了管家的顾虑,解释道:“在朕尚未亲政的时候,丞相曾是朕的老师,朕此次来,一则是以君王的身份,二则,是以学生的身份。学生祭拜老师,自当尽到心意。”
“小的明白了,丞相被安置在内室,皇上这边请。”管家说着,指了指灵堂北面的一扇小门。
成帝抬脚之际,看了一旁的韶宁和一眼。
韶宁和明白成帝这是示意他一起进入,于是起身跟了上去。伶舟一直跟在他身旁,此时碍于身份,只能在内室门外驻了足,静静候着。
虽然隔着一扇门,但站在门外的伶舟,依稀能听见屋里人的谈话。
许是亲眼见到了闻守绎的尸身,室内先是一阵静默,然后他听见成帝对管家道:“朕想在这里陪着老师呆一会,你先退下吧。”
“是。”管家不敢久留,随即躬身退了出来,然后他看见了站在门外的伶舟。
对于伶舟,他倒不陌生,以前韶宁和拜访丞相府时,就时常将伶舟带在身边,他只当伶舟是韶宁和十分信任的随行小厮,便没有过多在意,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伶舟目送管家离去,然后又将注意力拉回到里屋,正纳闷着皇上独留下韶宁和一人,陪着他对着一具尸体,究竟想做什么,却听成帝叹了口气,道:“韶爱卿,朕最近……心情不太好。”
韶宁和中规中矩地道:“皇上必是为丞相大人之事哀痛伤心,还请皇上保重龙体,节哀顺变。”
成帝没有接他的话,又静默了片刻,才道:“韶爱卿,朕没有什么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也就只有你,能听听朕的肺腑之言了。”
韶宁和道:“皇上请说,臣洗耳恭听。”
“朕登基的时候,因为年龄太小,不论是母后还是前丞相姜如海,都不太把朕当皇帝,那时候,日日伴在朕身边的人,只有老师。
“从朕登基到亲政的那段时间,老师教授给朕很多知识,如何治国,如何御下,如何安民,几乎把他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那个时候,朕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着老师,并相信老师会永远站在朕的身后,看着朕成长,辅助朕治理国家。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朕与老师渐渐离了心的呢?其实朕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在亲政之后,看到的现实越来越残酷,渐渐明白老师其实并不如朕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知晓老师也会有自己的私心,会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而与人勾心斗角,会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对朕耍心机。
“渐渐的,朕感到越来越孤独,如果连老师也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的话,朕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可以倚重?朕的江山,还能靠谁来帮朕守护?再后来,朕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既然朕不能选择忠臣,那就由朕亲手培养一个理想的忠臣吧。就在那个时候,朕看到了你。
“那之后,朕突然变得急躁了起来,朕没有一日不在想着,要把你扶上最高位,要让你代替丞相,成为朕真正倚重信任之人。但是朕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丞相死。
“朕甚至在听闻丞相噩耗之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朕还没有准备好,朕还没有足够的信心独自一个人撑起这片天下,丞相怎么就……去了?”
成帝说到最后,潸然泪下,声音也已哽咽。
韶宁和躬身听着,当感觉皇上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不知能否听臣一言。”
“你说。”
“皇上想要一个完美无瑕的忠臣,但忠臣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有负面消极的情绪,会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臣不敢轻率地下定论,闻大人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个忠臣,但以臣对闻大人浅薄的了解,闻大人在位期间,至少对皇上、对百姓、对社稷,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像皇上方才所说,闻大人在身为帝师期间,对皇上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让皇上在亲政之后,可以运用所学的知识,正确地治理这个国家,从这方面来看,闻大人尽到了身为帝师的责任,没有辜负先帝所托。
“但君臣离心,并非皇上一人之故,人心的感受是互相作用的,或许在皇上疏远闻大人之前,闻大人就已经自己疏远了皇上。
“毕竟那个时候,皇上已经亲政了,闻大人就算之前再如何亲近皇上,都必须退回到臣子的身份,成为皇上‘御下’的对象之一。
“所以皇上,请不要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您的这份悼念之心、哀痛之情,相信闻大人一定能感受得到,他不会怨怪您,只会祝福您。”
当君臣二人在里屋对着棺木唏嘘之时,伶舟则垂首站在屋外,静默无声,泪流满面。
恭送成帝离去之后,韶宁和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依然站在角落中,红着眼睛低头不语的伶舟。
他叹了口气,不再多留,牵了伶舟的手便从丞相府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韶宁和先沉不住气了,他一手抚在伶舟后颈上,然后按着他的脑袋抵在了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