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驰……?”展日忙将主上扶起,问他伤势,水寒摇头表示无碍,两人方一同向箭落处望去,这一眼,却使两人呆愣当场。
“怎么却……是你……”水寒喃喃几字,方忙奔过去,替那人按住伤口;可此箭为特制,长宽重量皆是寻常数倍,箭镞穿心,已是无救。
那人一笑,却无多馀力气再和他调侃,只道:“可惜我……只有一命……能赔与你……”他气若游丝,脸色转白,也没见着那人眼眶通红,握着心口的手便松了。
水寒眼泪再守不住,滴滴砸下,明明知晓那人不会再醒,却仍不住捉上他肩头喊:“你不能阖眼!你还没与我说明白!你……你究竟……”他最终,也只是知道他的名,“晋瑛……”
展日虽也是困惑伤心,可现时状况实在不容他们伏在那人身上哭泣;他狠心将主上从故人身上拽起,又拉他上马带他一路退去;幸亏这期间,那方也全无动作,他们方得片刻喘息;至姚襄追来,展日便至前线支援。
“寒儿怎么、哭了?”即便大事在前,姚襄尽紧张这些小事,水寒此刻却也没心思和他生怒,只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或许你也不明白他。”
姚襄满脸困惑,“寒儿说的什么?”水寒难免抽噎,方淡声道:“晋瑛死了,为了我……”那人闻言也是一愣,水寒原先还奢望他能说些什么,这下再克制不住情绪,泪水满溢,“到前一刻,我还疑心他……他救了我,我却将他丢在那里,任人践踏……”
他低着脑袋,不愿让人见到他的软弱;姚襄回神想安抚他,可方伸手要替他拭泪,剑锋一指,却又划破他掌心;那人脸上和着血泪,又腥又涩,终不住和他一般乱了心绪,怒道:“你闹够没有!”
晁裛不及回话,数百飞箭又追命而来!那两人没法一一击落闪躲,姚襄只怕心系之人有个闪失,顾不得思忖,袍袖一甩,箭矢纷纷转向,沙地溅红。
“你果真是妖……”晁裛一句嘟囔,水寒还未得问,登时天雷大作,几道电光都击在那人身上;半晌雷止,人已无踪。
他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
“西皇,”一人自后方缓缓而来,压抑整身狂怒冷漠,比起晁裛竟更胜几分;他身背长弓,紧紧抱着一人尸身,双眼已没了光采,只馀杀意,开口也是慑人冰寒:“我并未骗你吧?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我什么?就用……你的首级。”
耶律逾皇手一抬,数百箭尖直对二人;可弦不及放,两侧却先闻凄声;须可久和龚珝带军来护,手下却已减数百人;两人各自将北军一时击退,往护主上身前,相对的眼,却是未相信任。
神仙被打回北天第一层,身无桎梏,却是偌大的怨恨哀怒压他跪下,眼底所见皆是兵士溅血,耳边所闻只馀妇孺啼哭;一个个哀叹、一个个怨怒、一个个遗憾,纷纷萦绕至他脑海;那些人的愤恨不平,有若炼狱将他折磨,啃食着他的灵气,以求得安平。
神仙再难支撑,瘫软下来,若受千刀万剐的苦楚,也使他难免哭喊出声;可一开口,却像凄厉喊了千年,尽是嘶哑,喉头也如火烧的疼。
小雪狐看不下,自一旁跳出咬上北天帝的衣袍哀求着;他却只是弯身轻轻拔开它,柔声斥责道:“映儿也应好好反省。”
北天帝缓缓走至神仙身前,一手抚上他脑袋,温声道:“希望你能明白,这些皆是你的罪愆……”他轻轻一叹,“自己好好受过,往后不要再犯……”他起身,又道:“这些不是他们该受的。”
北天帝取了他一滴血泪,送入一旁池中;血红浪涛自兴半晌,又归平静。
直至午时他趴伏下身,偷闲小憩,华琦方笑着告诉他西皇到访;他慌忙了半晌,才终究压下紧张,让左丞相陪着至殿上。
东南易主,西邻国君自是好奇,一方面想见见新帝,一方面也为确保两地和平;可与水寒礼貌招呼过,他却再未开过口。
水寒方即位,还未与他国君主相对交流过,没臣子们提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静听着乐曲,待时间流逝。
直至他了无兴味地打了个呵欠,方闻那人轻轻开口:“你……你不必为我们勉强,这时间,文诤也会贪眠。”
水寒瞬间红透双颊,恼羞成怒,咬紧了牙却找不出反驳的话;那人一旁的孩子也愤懑地轻吼声:“陛下!”晁裛轻声哄着:“好好、这算我不对,可你要我对着一个孩子怎么认真?”他话语愈加轻细:“一会儿把他吓哭了可怎么办?”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续朝方成,水寒对初见面的邻国国君,自是不好轻易动怒起衅,结结实实地忍过了一晌午,待宴罢群散,方独自扯着衣袍生闷气。
一阵杂乱脚步慌忙追上,畏怯颤声唤:“水寒陛下……”水寒回头,是见晁裛身旁那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缓缓停了脚步,战战惶惶地望来,豆大汗珠直冒,对上眼的瞬间,又惊惧地忙低了头;嗫嚅半晌,方嗑巴开口:“是陛下、失礼,请、请您……宽恕……”说着深深一躬。
即便水寒对晁裛如何不满,此时见了那人模样,也只是心软,“我没放心上。”那人听他轻若飘絮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宽心笑了。他向水寒致过谢意,告了辞,又行一礼,方转身走离。
华琦自那人去处来,交相俯首,待及君主身边,方轻声道:“殳辞,才高性和,素来见宠,日后定是西朝大臣,天驰要能和他打好关系,续朝与西朝定当平和安稳,友好相待。”
水寒想着那人畏怯恂惧的模样,难免诧异:“咦?他么!”半刻讶异后,又是疑惑:“仲玉叔不把西皇当回事儿么……?”
华琦掩嘴轻笑道:“从方才的情况看来,西皇对你并无敌意呀。”语落,君主脸上又见愠色。
虽然这次会面并不令他欢快宽心,却不碍两朝情谊交厚。西皇或许是担心他一个孩子把持朝政,次次相与援助,或是提点他政事,或是告诫他警觉;两人书信日渐频繁,相与为友。
续朝愈加平和,水寒臣子纷纷告离。华琦离去前给晋瑶写了书信,那人荐的两位文臣、一名武将,都是旧东朝人。续朝日兴,皇帝身侧换了四名新臣,几年人才荐选、新政改革,朝内晏平、民心安定,已成强国。
两朝国君第二次会面,已睽违八年。
虽说彼此书信繁常,水寒仍是难免紧张,连外头轻叩门声,也听之不闻。
“陛下?”直至一人轻唤,他方吓得一颤,心有馀悸咕哝声:“云叔……”
右丞相凌世唯〈字云微微一笑,柔声道:“西朝友善,你该是最明白的呀。你在纸上也与西皇畅谈甚欢不是么?”
水寒微撇双眉,嘟囔道:“纸上相谈与面对相交是不一样的么,而且他那人……”虽说确实挺照顾他,替他设想;就是有些居高临下,瞧不起人的模样……。
水寒与凌世唯一边朝大殿去,又想起了他们初次会面的情形,心底不免更是惶惶难安。
皇帝坐殿,半晌贵客驾临;西皇晁裛,带左丞相殳辞、骠骑将君须可久,一同入殿。两朝臣子自相躬身,水寒见他愈发英挺,只是快语:“别来无恙。”晁裛轻应一声,却是叹道:“你长大了呀。”
霎时殿内了无动静,半刻方听殳辞低声微愠:“陛下!”凌世唯也不禁扬了嘴角,暗自轻笑;晁裛却是满怀不解,皱眉道:“我不过是问候……”
他就这么令人火光……
一切招呼有臣下代劳,水寒只顾坐在一旁平定心绪;淡酒几盏、小曲听罢,他终有心思与西皇几句寒暄,方得识清彼此友谊。
筵席散,水寒尚有国政,贵客应皆请至别院,那阵张惶脚步却又追上;水寒回头,见与所料未差,轻声安抚道:“我没放心上。”殳辞一怔,点了点头,又致谢意,方才离去。
水寒回至房中忧心国事,一会儿却是左丞相叶鹏前来,小皇帝难掩惊喜地唤声:“振羽〈叶鹏字叔?”那人便也点了脑袋。
左、右丞相虽皆与他友善,但左丞相事务繁重,向来皆是右丞相来与他提点闲话;左丞相或有大事,或是难得抽空,才主动过来;而就他现在的神情看来,并非大事难决。
“凌云和对方的左丞相聊开了,一时不会回来。”叶鹏轻道,语里似有几分无奈,“他们相约明日去街上看看书卷字画,西皇终是允了,你也去散散心吧?”
水寒担忧道:“那朝政就得累您一人?”叶鹏轻道:“一日罢了。”水寒不愿辜负他好意,这才点了脑袋。
国家重担,身为君主,他自不该让与臣子一人扛;水寒专注政事,心无旁鹜,只想多处理一些是一些;可右丞相在别院流连忘返,失了一人之力,成效究竟不比平常。
直至深夜,凌世唯方想起要务,慌忙赶回君主房中。
水寒正与叶鹏收拾着东西,只是问:“云叔和殳丞相兴味相投呀?”凌世唯心中有愧,低头应声;叶鹏跟着轻斥:“难得有人能与你谈论书画,我自也为你高兴;可既当大任,便不可忘却职责。”那人只能歉疚应是。
水寒不喜两人生怒伤心,忙岔了话道:“云叔明日何时出宫?”凌世唯抬眼望望叶鹏,见他是默允了,方应:“巳时。”他想这定是叶鹏与主上提的,那人也定会劝主上出宫散心,又补充道:“西皇与须将军也会同行。”
水寒点点脑袋,叶鹏与凌世唯帮着他收拾完东西,便行告退。
隔日几人相约宫门前,殳辞与凌世唯相见如故,几句话就把主上都忘了;须可久只是随侍在侧,一语不发;两位国君在一旁呆站数刻,对臣下却没半点法子;半晌,待两人想起要上街,这才不约而同地回头向主上致歉。
车驾中两人虽有收敛,一人哄着君主境内安和美好,一人拉着王上赞叹异国风色;可一至街上店铺,两人碰上书籍字卷,又谈得浑然忘我。
水寒和晁裛只是无奈,一人言:“抱歉。”一人道:“彼此。”晁裛让须可久去顾着两位丞相,当是无虞,水寒方带他往别处转。
两人几刻无语,晁裛听着那头欢笑,方疑惑道:“凌云的书画在我们那儿,也是大家珍品,只是十数年来已无声息,还以为他已……;没想到却在朝中见。从他的书画看,并未行仕途。”
水寒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右丞相是书画大家;虽说自凌世唯入朝,许多朝臣都求过他的墨宝,但他一直以为只是因为右丞相字迹端正漂亮,不想却是早有名声在外……
“我不知道……”水寒低声咕哝,语里有些羞赧怨怼;晁裛未察,一声疑惑,那人一咬牙,又成愠怒:“我不知道云叔他们来此前的生活!”
晁裛未想他会动怒,不免一惊,没来得及安抚,那人又撇头碎声:“我知道你要训我没有警觉见识浅薄,你都对,行了吧?”
晁裛见他眼底还有些委屈,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轻声哄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水寒避开他的掌,回头望向他,声音已复沉着,“子沾,你很瞧不起我对么?”
那人愣着不及辩解,水寒又道:“我确实没有你的见识、你的才学,可是续朝还是强盛起来了,内外安稳,我并未愧对我的职责。”
他眼中那份不同昔日的气焰,使晁裛稍稍改观。他是不该再将他当做孩子看待。晁裛微垂眼帘,轻声道:“我从未瞧不起你。”伸手却又抚上那人脑袋。
两人皆是一僵,晁裛又道声:“抱歉……”讪讪收手,水寒也只摇了摇头。
……习惯,不是这么容易改的么。
在他们争执这片刻,两位丞相及将军却已消失无踪;水寒极少出宫,虽在皇城,对这街上却是半点不熟悉,只得和晁裛一同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可遍寻无果,他们只得回头。方转身,迎面却是一个生人扑上,使他不免踉跄,跌倒在地。
“天驰!”晁裛只恐那人心怀不轨,忙将水寒扶起往身后护,边询问他如何?水寒只说无碍,便回头来和他一同观望那人动静。可半刻无事,水寒不免忧心,前去将那人扶起,方听那人细声道:“水……”
水寒看他身着异服,满面风尘,声软无力,怕是远道而来,连日未曾进食,便要晁裛帮着带他往饭馆。晁裛心中虽是提防,可知道那人定会坚持,只得相助。
两人带着他往饭馆去,点了满桌菜色,那人看来真是饿坏了,片刻杯盘狼藉,水寒只是呆愣当场,晁裛不免担心劝着:“慢点吃……”那人只是点头,手下却未停歇。
两人陪伴片时,见那人似还需用上良久,只想先去寻臣子下落,便放了几碇银而后出门;可一脚方踏出门槛,猛地却是十数飞箭袭来、大刀索命!
两人虽带长剑,几次抵挡回击,可对方势众,实在难脱险境;正当危急,却听一声怒喊:“误吼!”几人皆是一愣,一时再无动静;那人吞下东西,咳了几声,又怒声道:“我说住手啦!他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几个彪汉纷纷停手,水寒和晁裛仍只愣愣朝他望。
第一百一十四章
那人这才擦了擦嘴,起身前来,将水寒及晁裛都拉到桌边坐,又回头对几人喊:“滚一边去啦!想吓谁呀!”几名大汉给他这么一吼,犹如猛虎成家猫,皆乖乖至角落候着,浑身狠戾也如云烟,已然不见。
那人轻哼一声,回头便是深深一躬,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呀,他们大概以为我有危险,真对不起呀……”
他这一欠身,后头彪汉眼底又现杀意;两人不想再生事,忙摆手道无事,将他扶起,请他坐了,才缓缓问来:“这些人……都是你的手下?你是北朝望族?”晁裛瞧出他们衣裳身手,怕都是王下猛将,对眼前人不免重新思量,再添戒心。
那人却是嘻笑着脸,模糊答了:“勉强是吧?”便转话道:“说来您们俩,可真厉害呀!普通人可没能与他们过上几招。”
那人眼亮如雪,心思难明;晁裛只想着他若愿意,该能即刻喊停,不觉忧心起他是别有谋算;水寒只怕他瞧出端倪,偏头敷衍:“只是练过。”又忙转话:“你既出名门,又怎会沦落至此?”
水寒又仔细瞧了瞧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可那些人分明还如此护着他,怎可能让他受苦?
那人一声长叹,水寒还以为揭人疮疤,正待说歉,却听他道:“就是小小离家出走一阵子,不知不觉到这儿来,盘缠都没了,问朋友那儿借住一阵,他却似乎完全忘了这事,让我空等好几时辰,又找不到他府第在哪……”那人愈说愈伤心,泪光都隐隐泛出。
水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情急只道:“你说、府第,那该也是大家名门,我有个朋友对此该也挺熟的,一会儿再请他帮忙找……”右丞相和官员交情都好,也不会推辞,水寒虽是庆幸,但首先他还得先找到这位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