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连拍了他几下,又让他吐了几口水,见西皇神色逐渐回复,方记起向身旁那人道声:“多谢。”
那一身黑衣的人没有多话,只向他行礼,又帮着他扶晁裛入屋;水寒忙着给西皇垫好枕头,还想请那人援手,可回头却已不见那人身影。
看来他只得自力。
要是西皇为此受寒,殳辞可不知道要多慌张着急;水寒想,是该先让他换身乾衣裳。
他走去橱柜旁想给他随便挑拣,可开了柜门才知里头空无一物;水寒无暇发愣,只怕西皇情况因此恶化,便赶紧出门为他寻衣裳了。
这有着三位主人的府第自然不小,人手应也不少,即便方才那黑衣人是只听令于哪位主子的死士,水寒仍相信这府里总会有个普通下人;可一路走来,却连半个人影再未见着呀!
水寒难免心焦,又不知不觉踱步至厅中,才发现了背后真相——晋瑛正拿着酒坛死命灌醉一人,而堂上一侧已倒落数十人……
主人们皆不在此处,北皇只在一边笑着看,没丝毫想劝阻的意思。
晋瑛手松,又一人倒下;他似乎还有警觉,即刻毫不犹疑地朝水寒望来,欣喜直问:“小寒回来,来和我拚酒?”
水寒知道他醉了,不和他计较称呼,何况他现在的模样实在令人生畏;他摇手摆头,迅速退去,只怕那人接着就提酒追来……
水寒快步走了一段,想是安全了,方宽心喘息;抬眼正见前方灯火尚明,隐隐听得熟悉的声音唤:“和谦哥……”水寒如逢天恩,大喜过望,急忙前去讨救:“和谦叔。”
一开门,却见大将军连忙扯着被褥将满面通红的右丞相裹得严实,方闪身出门问:“陛下……?”
水寒铁青着脸,沉着目光,半晌无语;谢思廉笑容愈僵,心下愈虚,还只能唤:“陛……下?”
水寒嘟囔一阵,终究只道:“子沾落水,我就来问件衣服。”谢思廉张惶问:“西皇无恙?”
水寒点点头,神色仍是阴沉;谢思廉不敢多待,即刻进房拿了衣袍,转瞬递至主上手中,又忧心问:“还是我派个人去?”水寒沉声应道:“没关系。”转头便走。
谢思廉见主上已生愠怒,一时不敢离去,片刻,果真见那人又回头快步走来,劈头斥道:“和谦叔,我虽说不干涉您们私情,但用情不专不大好吧?况且还是振羽叔和云叔。他们两人要是知道,肯定会伤心的。他们间要是不和,说不准可要让朝廷添乱了,那可就不是您们三人间的事而已了。”
谢思廉见他盛怒,一字不敢反驳,只赔笑称“是”;水寒念他为长辈,看他如此低头弯腰,也不愿再多话,满怀怒气终化一口轻叹,“请您好自为之呀。”说罢便离开了。
一事耽搁,水寒忧心西皇,迅速穿过厅堂,只怕还要让人打扰;一回房中,他连忙去探晁裛鼻息,确认无事,心中大石方落。
水寒拿过衣袍,正伸手想拉他外衣,才觉哪处不对劲儿,动作跟着一僵。真不该承着气回绝了和谦叔。他不禁如此想道。水寒虽稍觉不妥,可眼前情况不容他拖磨,牙一咬,手一伸,心底又是番天人交战。
他总不会因这点儿事与我生气?总比放着让他受寒好?水寒一手扯着他的衣襟,颤颤巍巍却再无动作,直至听闻那人一声轻咳,他方将多思馀虑全都抛下,轻轻巧巧地给他褪去衣服。
哪料外袍都未脱去,就给那人恶狠狠地捉上手腕,怒声问:“谁!”
水寒吓得肩膀一抖,也不知该先报上姓名?该先向他道歉?还是训斥他不识好歹?
晁裛模模糊糊地认出他来,才将手松了,疑惑唤:“天驰?”水寒定了定心,缓缓解释:“你落水了,怕你着凉,想给你换衣服。”
晁裛似乎才发现自己全身湿漉,回头诚恳地向他道声:“抱歉。”他接过水寒递来的衣袍,顾自换了,又回头道:“多谢。”水寒只是摇了摇头。
“这事还得麻烦你替我瞒着文诤。”晁裛轻声求着,他一点儿也不希望宿醉后还得哄着左丞相不要训斥哭闹。水寒似乎得已想见,仍是点头。
晁裛轻轻一叹,又细声道:“让你见笑了。却偏偏让你见着这副模样……”水寒听着,心底又莫名起火;他眉间紧蹙,几句话都是咬着牙说:“我说,从以前我就这么觉得,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模样。”
晁裛思绪转不过来,只是愣愣望着他一声迟疑;水寒没瞧出他眼底无辜,顾自说道:“让我见着又怎么了?有损你的面子?还是会成为你的把柄?你究竟将我视为什么?你的臣下?还是敌人?”
晁裛看他说着眼眶都红了,一时没心思反驳,只是哄道:“好了天驰,你先冷静些。”他伸出的手又给那人一下甩开;水寒涨红双颊,愈厉声色:“不要把我当小孩哄!”晁裛手下一僵,真拿他全无办法;明明对付殳辞时渌,这样总次次见效呀!
水寒见他微露惊惧,盛气逐消,低下头,声音也转细小:“我还希望我们能做朋友的……”他语里几分失望,几分伤感,晁裛听得不舍,柔声道:“我们是朋友呀。”
水寒却无法轻易听信,皱眉嗔道:“你哪时把我当朋友?你根本将我当手下。”晁裛无奈道:“你说的什么……”
水寒满腔愤懑再忍不住,滔滔言道:“你从不将我和你对等的看。若非如此,哪个皇帝会对邻国之君指导这指导那、斥责完又是叮嘱;明明我和你同辈同等地位,你却总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势。”
晁裛抱屈解释:“是因为你年幼,怕你受朝臣欺侮……”水寒驳斥道:“仲玉叔他们都是好人,唯一压着我的人是你。”
晁裛满腹理由却难与他说清,最终只能求饶,“好,是我错,但我没那个意思呀。”
水寒不想他也会如此低声下气,紧攥衣袍却吼不出声;晁裛见他缓过了气,方敢捉上他的手,轻声道:“我身边就文诤他们几个,也不明白该拿怎样的态度来对待你才是好,但我是真心将你当朋友的呀。”
他直直望来的双眼明亮澄澈,水寒登时还觉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他莫名愧疚地别开视线,缓缓道:“你、其实、真帮了我很多,我很感谢你的……”他方才的气势顿消于无。
晁裛轻声问:“不气了?”水寒细声嘀咕道:“原先就没……”
晁裛微微一笑,宠溺地抚了抚他的脑袋;水寒即便羞红了脸、又提火光,这会儿却再拉不下脸与他动怒。
晁裛似乎想起他也不喜这般,动作一僵,收回手来,轻道:“已经很晚了,你困了吧?我送你回房。”
水寒思及他倾身落水,仍是馀悸在心,暗暗抱怨是谁才让人忧心?可看他现在神智清明,才勉强应声,起身要向外走;可不过几步,他却又猛地顿了身子,回头道:“似乎……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晁裛也是一怔,回头望向那湿淋淋的床榻,看是不能待的,方又道声:“抱歉……”
水寒轻声嘀咕:“是该向振羽叔他们说歉……”又向他道:“出去随便找间空房就好了吧?”晁裛点头,他们方一同出房。
虽说这样有些不大礼貌,但他实在不敢再去寻谢思廉和凌世唯,也怕现在见着叶鹏会让他瞧出什么端倪;他还希望左右丞相和以往一样同心齐力,可别反目成仇呀。
两人在这头寻了片刻,不见空房,水寒又不愿往另一边去,晁裛想不出其他办法,方道:“你就到我房里睡吧,我坐一边。”水寒想他也是万金之躯,折腾不得,摇头道:“就是同床而已,反正他们家床也大。”
水寒既非不愿,晁裛也无须顾虑,两人累了大半天,能躺都没怨言了;只是他们平日都是独占大床的人,这么点儿不习惯,还是让他们不觉撑着精神。
“天驰……”晁裛细细开口,水寒闻言应声,他方继续道:“看来……就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我放不下心。”
水寒霎时羞红两颊,恼怒欲斥;可回头见那人眼底却尽是体谅,满怀愠怒又散。
“我与你身居同位,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声音又柔又轻,双眼却倏地黯淡下来;水寒心底一疼,没能挥开他轻轻覆上的手。
晁裛微牵嘴角,笑道:“就你能那般与我说话,我们怎么……不是朋友……?”他声音愈轻愈细,真挚的情感却如山重海深;水寒隐隐察觉里头出现一丝变化,给他覆上的手却是不觉怜悯回握。
第一百一十七章
隐隐听得外头几声轻叩,水寒挣扎着起身,缓缓睁开疲惫不堪的眼,才惊觉天色已明。
却没有休息到的感觉……。他心里一边嘟囔,边想下榻应门;外头人不闻回应,却先轻道“失礼”,跟着悄声入门。
“水寒陛下?”殳辞见是邻国君主,心下虽是惊讶疑惑,仍记恭敬欠身,“非常抱歉,记错……”他尚未说罢,晁裛一声:“文诤……”却又吓得他浑身一颤,诧异咕哝:“陛、陛下……”
他睁得圆大的双眼,在两人间游移数次,方猛地想通什么似的红透双颊,连忙深躬,张惶喊:“失、失礼了!”便慌张地夺门而出。
总觉得他误会了什么……。水寒心里暗暗想道,只怪自己没来得及唤下他;晁裛此时头疼欲裂,什么都没能思索过来,只轻轻抱怨:“那孩子今日怎么如此匆忙?”
水寒回头见他紧促眉头、神色不佳,担忧问:“你没事吧?”晁裛还未回应,外头却又几声轻叩,叶鹏入门躬身,“陛下、西皇陛下。”
晁裛微点脑袋,水寒则想起昨晚将他屋子弄得凌乱,歉道:“振羽叔,对不起呀,将您们的房间弄脏了。”
叶鹏摇摇头,忧心问:“你无事吧?我看房里都是水渍?”水寒应道:“落水的是他。”边示意晁裛。
叶鹏转了向,又是俯首,恳切道:“非常抱歉,让您受惊。”晁裛只是摆手。
叶鹏瞧出他有所不适,轻声道:“请先在此处稍待,一会儿就替您们端热茶和早膳来。”那两人皆言谢,叶鹏不多打扰,转身告退。
水寒见身边那人仍是沉着脸色,真是不胜酒性,下榻给他倒些水来,也不敢说话烦扰他,房中一时仅是沉静。
片刻,晁裛情况似有见缓,脸上不再是那么慑人的神态,水寒方关心问:“你好多了?”晁裛勉强牵了笑应:“嗯,多谢。”说着又习惯性地伸手抚他脑袋。
历经多次,昨夜也相互说过心里话,水寒此时已不如往前那般只觉羞赧恼怒,而剩无奈,细细道:“你就适可而止。”晁裛轻应一声,还以为他说的是酒;水寒见他回复气色,心头跟着一松,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挂心哪边多些了?
半晌醒酒茶跟着早膳送来,两人一同安静用了,方望厅堂走。
北皇和晋瑛看来正要辞别,他不知自何时何处抱来了几坛北族的酒,递了一坛至叶鹏手中,喜道:“这是回礼。振羽之后可得和我说想法呀?”叶鹏微微点头,遣人收下。
晋瑛瞥见两人来到,又回头捧了两坛,欢欣前来,往两人怀中各塞一坛,边道:“这个给小寒。这个给西皇。仅表北朝望友好相待的心意。”晁裛只是言谢,便让须可久先拿去;水寒不觉走神想他为何还是如此称呼?听闻晁裛开口方跟着说谢。
晋瑛笑了笑,回头去拉北皇臂膀,向凌世唯殳辞说别,朝几人正式告了辞,方与北皇开开心心地离去。
两朝君臣一时相对无言,阒静逼人;凌世唯扳指思忖一阵,方开口提议:“啊、文诤,西皇陛下,想不想见见城外风光?世唯知道几处好山好水,皆是隐蔽幽静,醉人心神……”殳辞不掩满怀期待,轻声咕哝着:“凌云大人见过的风光……”
可那头一人唤:“凌云。”那厢一人唤:“文诤。”却将他们俩想望期盼都压至坑底。
晁裛望了眼叶鹏,后者却只低头欠身;晁裛又望向自家丞相,狠心忍过他委屈祈求的眼神,方向凌世唯轻道:“好意心领,但我们也该回朝。”
凌世唯对邻国君主自不敢多话,只得应“是”;殳辞那眼眶微湿的模样倒是让晁裛头一阵一阵地疼;须可久看主上为难,抚上殳辞脑袋稍稍哄了下,晁裛方转身低头向水寒细声道:“过几日那孩子生辰,再请你带上凌云一块儿来作客吧?”水寒轻声应允,那头殳辞和凌世唯话别过后,三人方行辞去。
“我们也回宫吧。”叶鹏轻声道,谢思廉立即去给他们备车,水寒和凌世唯应了声,动身出门,叶鹏方也跟上。
方才见左丞相遏止右丞相,君主一时胆颤,可想来他们平时就是这般相处,实在是他多虑。
肯定是昨夜见了那事,才会思虑过分……。水寒抬眼见两位丞相仍是和乐相谈,心底总算舒坦些。
但愿他们都别受到伤害呀……
入宫后,三人下了车驾,谢思廉嘱咐过他们小心,方驾车而走。
他们一同回殿,叶鹏却忽然开口问:“陛下,和谦他……做了什么么?”凌世唯只是疑惑地望向两人,水寒却顿时慌了手脚,紧张道:“没、没有呀,振羽叔为何有此一问?”
叶鹏瞧出他反常,心中不解,却不好细问,顿了一顿,方道:“你方才直瞪着他呢……”
凌世唯听着,跟着担忧:“咦?和谦哥做了什么坏事么?”
水寒见两人都起疑心,更加张惶,连忙摇头道:“真的没有,什么事也没!”他知道两人灵敏,肯定不会轻信,只得随便找话:“我只是想……啊,和谦叔果真很厉害呢,三个人的府第,却是用他的姓;职位上明明振羽叔和云叔都比他高呢。”
语声落,那两人一个低头不语,一个别脸轻吁,许久方道:“没什么,就是他年岁最长。”使水寒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说了较真相更不适切的话?
他见两人情绪一下低落,又赶紧想了话问:“啊、门楼上的字,不是云叔写的呢,倒像……”他说着方想起那字很是熟悉,有若他天天瞧着,“咦?是振羽叔的字?”
凌世唯点点脑袋,微笑道:“是振羽哥的字。”叶鹏跟着解释:“其实最初的确是让凌云写,但挂没两天就让人拔了。虽然和谦手下的人即刻讨回,可接连几次,想想……还是不要再放他的字吧。”
叶鹏脸上几分无奈,水寒不想还有人敢为两字去动将军府,不觉微怔,凌世唯只是苦笑:“其实振羽哥的字评价较我好呢,要不是太早封笔,现在的人也不会只记我的名气。”
水寒愣愣地应了声,两人的字他比不出上下,只觉一刚一柔,都是好看。
三人闲话罢,叶鹏正与两人作别,迎面却来了十数人;带头的将军忙唤:“叶丞相,”见了他身旁人,又轻声唤:“陛下,凌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