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酣畅淋漓之时,雅间外却传来一阵嘈杂,透过屏风,孟怀德只依稀见到一抹紫色身影走过,身形甚是修长,不觉得一阵失神,似是想到什么,又象是什么也没想。
第五章
“滚开。”轻柔中带着冷意的声音传入孟怀德耳中,不待他多想,自个便已经站起身来,透过那扇描着山水墨画的屏风的缝隙,向外头望去。
紫色锦袍上描着些许暗纹,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似是慵懒,又似是危险地盯着拦住他去路的大汉,至于那大汉是何模样,孟怀德已无心思多看一眼,此时此刻,他正震惊于紫衣人的容貌,俊美无俦,并且与他家中珍藏的那幅画中的人儿一模一样,饶是如此,孟怀德俊朗的脸上依旧并无出现太多震惊的神情,却足以让杨若风看出挚友的心情。
杨若风起身走到孟怀德的身后,顿时就怔愣了,若说这杨若风与孟怀德唯一不同的兴趣,那便是孟怀德不贪恋美色,而这杨若风是极为贪恋美色,他最爱的便是美人图,连带着这才开始欣赏字画,于是乎,当杨若风见到这紫衣人的容貌时就已经为之倾倒,陷入美色之中难以自拔了,正在他沉醉之时,一个大汉猥琐的声音让他虎躯一震。
“哟,公子哥长这么美,莫不是哪个小倌馆偷跑出来的小倌吧。”说着便拿着那双油腻腻的手向男子脸上抓去,杨若风忍无可忍,在孟怀德诧异的目光下,大喝一声,一脚踹开屏风,屏风还未倒在地上,便听得大汉凄惨至极的一声惨叫。
孟怀德循声望去,原来是那紫衣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便将那大汉的手骨扭断,那大汉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扭曲歪斜的手直嚷嚷,杨若风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的武艺也是十分高强的,却不曾看清这紫衣男子是何时出手教训这大汉的。
而紫衣人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只是皱了皱眉,随后转身,便迎上了孟怀德的目光,几分震惊几分不解几分猜疑,他也不去揣摩孟怀德目光何意,只是对着他浅浅一笑,好比春暖花开,足以令人为之神魂颠倒。
孟怀德更加疑惑,正要开口询问之时,掌柜和店小二已经上楼来将大汉拖走,欲言又止,约莫是想向紫衣人讨要赔偿的银子,却又不敢开口,杨若风看了这茬,倒是被逗乐了,向孟怀德拿了些银子便丢给他们,打发他们收拾好下去了。
紫衣人一撩衣袍,施施然坐在孟怀德他们的邻桌,见孟怀德和杨若风的目光追着他不放,抿了一口店小二送来的酒,便轻启朱唇向孟怀德道:“怎么?还没看够?还是这位兄台认得在下?”
孟怀德的脸色稍微有些红润,约莫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勾起一抹尴尬的笑容:“抱歉,只是兄台长得与在下前些日子带回的一幅画卷里的人一模一样,这才多看了公子两眼。”
紫衣人并未答话,不经意的扭头睨了杨若风一眼:“你呢?这位公子难不成家中也有一幅画与在下相仿?”
杨若风大大咧咧一笑,便径直走过来,在紫衣人对面坐下:“那倒不是,只是在下见公子生的俊美,这才多看了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必公子不会介怀吧?”
紫衣人手中磨着青瓷酒杯,好一会儿才绽开释怀的笑颜:“怎么会呢,在下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而后又对孟怀德道:“这位兄台也别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过来一聚吧,何况兄台适才说的画卷恐怕与在下也颇有关系。”
孟怀德一心想找到画卷是何人所作,加之他对着紫衣人也是颇有好感,便不客气地坐在了紫衣人旁边。
“在下画臻,昨日才初来苏州城,在此落户,不知二位如何称呼?”画臻为二人各拿了一个酒杯,动作轻缓地边为二人倒酒,边漫不经心的问着。
“在下孟怀德。”
“在下杨若风。”
二人拿起酒杯向画臻方向碰了一下,这才一饮而尽,脸上均是愉悦之情。画臻放下酒壶,徐徐道:“孟兄方才提到的画卷,怕是鄙人拙作,在下不才,喜爱丹青书法,游历天下,幼时便离开家中双亲,自己四处游玩,不曾回去家中,双亲远在京城,不久前乃母亲生辰,在下便想到绘一幅自画像送去给母亲做贺礼。却不想无意丢失了这幅画,原来是落到了孟兄手中。”
孟怀德闻言,脸上便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眸中闪着光,神情颇为激动:“原来这画是画兄所作,实不相瞒,在下初得到那画卷时,便对那巧夺天工的画技心有仰慕,一心想寻得画卷的画者,在下不才,也略通丹青书法,却怎么也画不出那画卷的半分神采,故而想请教画兄一些技艺,不知画兄是如何画出那样的画的?”
画臻一愣,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本是一只千年画妖,成妖者,得天地灵气或凡人阳气,故而他的真身画作自然也是栩栩如生,不同于凡人所画之凡品。这孟怀德对字画的喜爱超乎他的想象,提出的问题也让他难以回答。幸而,此时杨若风不甘寂寞地出了声,这才解了画臻的围,让他松了一口气。
“怀德,画臻,你们俩文绉绉的作什么,一个画兄来,一个孟兄去的,听得我头都大了,画臻啊,你也说了,相逢即是有缘,既是有缘,大家便直呼其名吧,都是兄弟朋友,也别那么客套了。”杨若风语带笑意,尽显他洒脱散漫的本性。
此言一出,三人之间倒象是亲近了不少,三人直呼其名,举杯对饮,觥筹交错间,说说笑笑,论些风花雪月或苏州城的趣事,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杨若风这才大呼不好。
“哎呀,惨了,我偷溜出来这么长时间,要是被我爹发现了,非被他打断一条腿不可,怀德,画臻,我先回去了,咱们有空再聚吧。”话音未落,杨若风便行色匆匆的施展轻功,直接从窗户跃下,让孟怀德险些笑岔了气儿。
“画臻,我告诉你,这若风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那老父亲,他爹啊,是个将军,从前在外打仗立下不少功劳,如今战乱平息了,这老将军无事可干,便拿这儿子开刀,我可之前是从来没见过若风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呀,这老将军可真是厉害。”孟怀德说着,便从怀中拿出银子结了账与画臻一同走出悠然居。
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也比白日少了许多,孟怀德本就是个温文儒雅,性子温和的人,一路上与画臻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画臻也能与他对答如流。笑语嫣然间,画臻流露出的风情,让孟怀德也有点痴了,直到画臻的脚步停下,孟怀德这才发现,二人已行至孟府。
孟怀德一拍额头,失笑道:“你看我,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竟不知不觉的拉着画臻你到我家来了。不知画臻你家住何处?”
“喏。”画臻勾起唇角,便指向孟府对面的那栋宅子,华美的大宅上的匾额分明写着“画府”二字。“就是这,看来我和孟兄还真是有缘,连住处都是比邻而居呢。”
孟怀德抬眼望去,倏地便笑了起来:“今早我家丫鬟朱翠还和我提起这一夜间便建起的画府呢,却不想原来是画臻你家的宅邸,你是打算在苏州定居了吗?”
“的确,京城虽繁华,却不如苏州来得秀美,我的确打算在此定居,日后再接双亲来此与我相聚。”画臻随口便回道,心中却是在思量如何才不唐突的再约孟怀德出来游玩。
“如此甚好,免得你一人在这独居,也孤单的很。”孟怀德语气中满是关切和温柔,如同他告诉画臻要做人去识情的那一夜一样温暖。
画臻心中一动,顺着孟怀德话便接了下去,语中带着淡淡的委屈和寂寞的意味:“我的确是孤单寂寞得很,来这苏州城不过一日,也未结识什么至交好友,说起知己,如今也就你和若风俩个,若风被困家中,也难再聚,不知明日怀德你可得空出来与我一同游湖呢?”
孟怀德本就十分喜欢画臻,能与他多多交往,自是欢喜,笑意盈盈得便答应了,二人约好了时辰便各自转身向自己的府邸走去,虽二人脸上都挂着浓厚的笑意,心中却各有所思,孟怀德思的寻机会向画臻学画,画臻思的却是如何接近孟怀德,与他生情,在他看来,既是孟怀德让他学着做人去识情,那么这份情也要从孟怀德的身上得到。
第六章
孟怀德回了孟府,正打算去看看他大哥,走在长廊上远远的便瞧见了端着精美糕点和茶壶的朱翠,小脸粉扑扑地,嘴边的笑意跟吃了蜜一样地甜美。
走得近了些,孟怀德正打算出声叫住朱翠,却见她竟然如没看见他一般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孟怀德愣了一下,好笑又好气的回头,故作严肃地抬高声音叫道:“朱翠。”
朱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得被这么一叫,吓的一激灵,差点把手中端的茶点全给打翻了,亏得孟怀德反应快,托了一把,这才让茶点幸免于难。
“你啊,想什么呢?这么心不在焉了,我这么大人在这,你竟然视而不见,还笑得跟抹了蜜似的。”孟怀德轻轻敲了下朱翠的头,无奈地问道。
朱翠摸摸被敲了的地方,嘟起小嘴:“我也不是故意的嘛,就……就想些事情,就……走神啦。”
朱翠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倒更是让孟怀德好奇小丫头的心思,一看朱翠来的方向,不正是大哥的房间吗?看来这小丫头的心思多半和大哥有关,朱翠从小便在府里长大,虽说是他孟怀德的丫鬟,实际上与大哥却更是亲密,时常往大哥那跑,大哥和自己也从小拿她当妹妹宠着,看这情形,大概是大哥又送了什么新奇的女儿家礼物给朱翠了吧。
这么一想,倒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了,孟怀德便也不再追问,随口问道:“大哥在房中做什么呢?还要你特意去给他送茶点?莫不是又在查账?”
朱翠见孟怀德不再追问,便也乖巧道:“是啊,大少爷又在房中查账,可认真呢。”
“出什么事了吗?最近大哥似乎对商行的账目十分在意,查了好几遍了吧?”虽说孟怀德对从商,接管孟家无意,可若家中出了什么事,自己也是十分在意的,若能帮上大哥什么忙,也是义不容辞。
“也没什么吧,听大少爷说好像是杭州的缎庄账目出了纰漏,似乎是挺大一笔银子。所以最近大少爷在查总账,以及分店的账目来核对。”朱翠对这些事情也不是很懂,只是平日里二少爷不在的时候,跟在大少爷身边,听他说了一些。
孟怀德一听,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大哥的能力足以解决,这才放下心来:“那就成,既然这样,我就不去打扰他了,我去看看娘亲吧。”
朱翠答应了一声,孟怀德抬脚欲走,就听朱翠奇怪道:“不对啊,二少爷,我也没告诉你,我是从哪回来的,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是去找大少爷了?”
孟怀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无奈的说道:“你啊,三天俩头就往大哥那跑,我还能猜不到吗?说是我的丫头,实际上啊,都快成大哥的了。”
朱翠小脸一红,轻轻一跺脚,便急急辩道:“哪有。”随后,便小跑着离开。
其实,少女怀春总是诗,朱翠哪是又收到什么礼物呀,而是今日,孟怀仁开口说了一句朱翠长大了,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便把她羞得乐得像开了花似的。
只是孟怀德虽然是个聪明人,在情爱上却不那么通透,未往这方面去想,见朱翠离开,自己也便转身去看望孟老爷和孟夫人了。
画臻自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石子幻化出不少下人奴仆,只是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自然和真人不同,只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表情也僵硬如同尸体,十几个下人站在一起,更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画臻却仿佛全然不怕,一挥手便让他们下去了,偌大的画府,若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太惹人心生疑窦了,而且要接近孟怀德,迟早他会来自己府中,若是不弄得和人间的府邸大宅一样,怎么能骗过他呢?
今夜皎洁的月亮被藏在云下,不曾露出一丝光亮,寂静的夜晚,倒的确如画臻对孟怀德所说的一样,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寂寞啊,一千年了,时间长到自己已经记不清是谁画出了自己,又是什么样的执念让自己执着于情。只记得画出他的那个人执念很重,似乎在爱着谁,抑或恨着谁。
在自己能幻化出形体成为画妖后,便已经不见了那个人的踪影,自己孤身一人游荡于人界,心中空落落的,象是缺失了什么,容貌也随着时间,随着自己的修为而慢慢变得如同妖精一般妩媚,不复当初画卷上的俊美却硬朗。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迷蒙中,只记得想尝尝情的滋味,这种执念大概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吧。
而后便遇上了苏明昶,被人欺辱打骂的他,却有着一双明眸,深邃的瞳孔中闪着锐利的光芒,并且有着强烈的渴求,于是,自己便与他做了交易,他给自己情,自己给他权。这大概是最简单的得到情的方式,只是却不曾想那人只是将自己作为利用工具而已,用完了便打算与丞相之女成亲,将自己丢弃。他,背叛自己,便该死。
画臻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化去戾气,隐了身形便往孟府走去,孟怀德与苏明昶其实完全不一样,除了那张薄情的唇让自己看不顺眼之外。一个温润如玉,无欲无求,一个不择手段,阴险毒辣。自己和苏明昶该是一类人吧,只有在孟怀德那样的人身边才觉得有些温暖,今日和孟怀德待在一起一天,却比自己待在苏明昶身边平和上许多,想着,画臻便加快了步伐。
从孟老爷和孟夫人的院落出来时,已是入夜时分,孟怀德回到自己房中,便准备更衣歇息,忽然想到什么,便从枕下拿出今早放置的画卷,这才想起,这画卷的主人不是自己,而是画臻,若他想要回这画卷,自己也没有理由不归还,只是心下却有些舍不得。
孟怀德动作轻柔的摊开画卷,跃然纸上的便是那个不久前还和自己一同回府的画臻,想来当初和杨若风成为至交,也是相识了不少时日之后才这般投缘,而画臻与自己不过相识一日,却如同故友一般,自己也对他十分有好感,的确是缘分吧,又或者是他出神入化的画技让自己欣赏。
孟怀德伸手轻轻拂过画中人的眉眼,赞道:“不过画臻他果真是长着一副魅惑人心的绝色容貌,很难让人不动心,不喜爱啊。”
画臻此时就在孟怀德身边,本是想好好看看他,让自己平静下就好,却没想到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原来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貌吗?画臻抬起白皙的手摸上自己的脸,这张脸原本不是如此的,时间久了,自己倒也忘了原本那个人画出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其实,自己着实不怎么喜爱这张脸,却知道这张脸在人界是有许多人喜欢的。没想到孟怀德也是那种好色之徒。
心中涌起的感觉,画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是失望吧,自己打算本着想成为孟怀德知己的想法慢慢靠近他,却不想他和自己做知己只是为了这张脸,既是如此,那天晚上,自己勾引于他,他又为何无动于衷呢?想来,还是嫌弃自己是妖吧。
画臻淡淡的看了孟怀德一眼,便挥袖离去了。而对于孟怀德来说,只是觉得一阵微风拂过,带着画臻身上淡淡的香气,不免有些失神,又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这样的容貌对你是福是祸呢?如此有才情的你……唉,想什么呢,容貌美丑,不过表相罢了,自己不拘泥于这些不就好了。”
孟怀德利落的收起画卷,将它放进柜子的夹层里,心中想着,若画臻真的来取,便还他后,再让他借自己欣赏几日就好,想来,他也不会是小气之人的。
第七章
次日清晨,孟怀德便起了个大早,依旧是一身儒雅的青衣,刚出孟府,便见到一抹紫色人影从对门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