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曦点头，忽视心底那一阵又一阵汹涌而上的尖锐痛感。
“为什么？”
“我，累了。”
白衣少年不依不饶：“这是什么理由？累了歇歇就好，何必要斩断所有联系呢！”
末曦被逼至角落，神色间也不免激动起来：“命运安排我先遇见舒梓言，却让他伤我至深。濒死绝望之际却又给我希望，让我遇见华瑾，终于历经坎坷见到了幸福的曙光却再生波折，最后却以一句你们出了差错打发我！
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你以为我重返阳间只要对华瑾say一声hi就可以摒弃过往重新过活吗？
你以为经历了这些黑暗肮脏的人性之后我还能幸福吗？
你以为扰乱了一池清水却又抽身而退我便能心安理得吗？
一杯清水被墨染了，就永远无法回到最初的颜色了。
脏了就是脏了，就算放在澄澈昂贵的水晶杯中，本质不再纯然，便是有再精致的包装，也掩盖不住其中的败絮。”
黑无常闻言面有愠色，刚要开口答应，白无常却伸出藕臂拦在两人之间，快速地说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你再考虑考虑，那华瑾也甚是可怜，你至少，该为他想想。”
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黑无常离开了房间。
末曦本就在强撑，等两鬼身影消散之后，几乎立刻体力不支地瘫在了雕花的红木椅上，眼泪在一瞬就爬满了整张毫无血色的脸。
手指用力，紧紧地扯着胸口的衣衫，却依然无法宣泄那一层又一层攀爬蔓延，仿若无边无际的空洞寂寥，那空寂的源头，本是一个叫做华瑾的人的位置。
他想见华瑾，想的心痛如绞，那名为思念的情绪就像一把无情的双刃利刀，由着叫做恐惧的大手紧握着刀柄在他心口肆意翻搅，翻来覆去都是鲜血淋漓，痛入骨髓却毫无作为。
他生前，已经让华瑾不得安宁，死后，又怎能再扰人清净。
第八十七章
一日拖，一日躲，一日思虑，三日便就这么转瞬而逝。
黑白无常的身形渐渐在虚空中显现，白衣少年急切地询问：“考虑的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末曦垂首，摇头。
至此，白无常再无他法，即使再不情愿也只得引领着末曦走向奈何桥。
去往奈何桥的路途不算短，可也不长，末曦却在忘川河上不期然地遇见了被鬼差押解的梅召灏。
“他，也是去投胎的么？”
白无常闻言回头，顺着末曦的视线看到了渐行渐远的梅召灏，轻声说道：“他是去领罚的，逆天更改命盘，要服刑百年才有重新投胎的机会。”
“他要更改的，可是宁封的命盘？那舒梓言不是也要……”
“不一样的，舒梓言启用寻蛊是得到正道指引，顺应天意。他是害人害己，不思悔改还要召应已经再世为人的魂魄，逆天而行是得不到好下场的。
不过指引他的降头师也是懂行的，神三鬼四，七是至阴天煞孤数，逆天改变命盘要用四七二十八天最合适不过。而你又是极善之人，更为招魂增加了一层保障。
他的各种行径都是擦着律例的边缘而过的，若不是牵累无辜太多，我们也不会在他阳寿未尽之时就押解他的魂魄。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末曦再次听到了“极善”这个形容词不免微微蹙眉：“我虽算不得穷凶极恶，却也着实当不起‘极善’二字，不然，也不会挟怨报复了。”
无常猛然停步，回首深深望进末曦的眸子，开口：“极善并非对一切都不计较，而是计较了还能放下。
所谓宽容，关隘在于容。
若能做到无情无欲，不以外物而喜悲，那便离成佛不远了。
‘极善’为善己，爱人。
百世轮回，做到心怀仁义并不难，但善待自己，却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宽恕舒梓言的同时也宽恕了你自己。
能做到不为他人过错自我惩罚，历尽千帆依然不失初心，此为善己。
梅召灏施尽手段却依然无法达到目的，因为不是每个受伤的人都叫宁末曦，也不是每个犯错的人都值得原谅，害人终害己罢了。”
末曦露出些许恍惚神情，无言。
慢慢踏上传说中的奈何桥，桥底下是潺潺流过忘川黑水，其中不断有枉死却又不肯投胎的冤魂裸露着森森白骨的手掌，想要攀爬上来。
彼端便是端着孟婆汤的孟婆，笑吟吟地一位老妪，冲淡了鬼门关周围浓浓的死亡气息。待人走到跟前，依循惯例询问一句：“可是自愿投胎？”
末曦点头：“是。”
“可有心中不舍？”
末曦顿了顿，摇头：“没有。”
“可有未了尘缘？”
末曦默然，微微愣神，大脑中浮现华瑾的脸。
“可有未了尘缘？”
“有。”
“可愿回首再看一眼心头挂念之人？”
末曦还在犹豫，后边的白无常却已然等不急地凑了上来做最后的游说：“你再看他一眼，或许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末曦低头敛眸，心中依然犹疑不决，怕是再看一眼，就再也舍不得回来了吧？
“看一眼既骗不了你吃亏，也引不了你上当，难道你真的要带着两个人的遗憾投胎转世，让华瑾陪着一个植物人度过余生？”
“什么？”
“华瑾知道你没死，找到了梅召灏囚禁你的地方，但是当时你的魂魄已经在地府了。”
“华瑾怎么会知道？那葬礼是怎么回事？”
无常见末曦有所动容，赶紧一把把人拉了回来，详尽解释。
定魂绳是普通火焰烧不坏的，但是烧焦的尸体上并没有那红色的手绳，华瑾已经起了怀疑。
后来在末曦的求救电话中，梅湘灏谨慎起见按了录音键。
待她将通话录音递给华瑾的时候，华瑾的黑客好友自告奋勇地去检验录音的真伪。
又通过电脑分析末曦所处的地方声波颤动回升超标画出了房子的大致轮廓，梅湘灏一看3D建筑图就知道末曦是在梅召灏的海岛别墅。
虽然华瑾是用最快的速度闯进海岛别墅的，但也为时已晚。
华瑾为了救回末曦当场就和丧心病狂的梅召灏在狭小的空间里动起手来，慌乱中梅召灏撞上了门未紧闭的衣柜，之前末曦藏在衣柜里以备不时之需却到最后也没用到的沙袋准确无误地砸上了毫无防备的梅召灏后脑，在一旁伺机而动的鬼差立刻就将魂魄不稳的罪魂勾了出来，押回地府。
华瑾虽然赢了，却在狂喜之后又经历了一次失去的痛苦。
末曦心头倏地掠过一丝疼痛，他猛然抬头看向鬼差，眼神中已无之间的纠结复杂，取而代之的满是坚毅神色：“我想再看他一眼。”
“这才对嘛！”白衣少年熟练地勾着末曦的脉门，利索地将他带到了华瑾所处的房间上方。
华瑾早已没了平时风度翩翩的气度，一向有些洁癖的人竟也能忍受自己满脸胡渣的模样，衣服皱皱巴巴地没个正形，领带也不知何时歪到了一边。
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面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窝已经微微陷了进去，且泛着青黑色，嘴唇都干燥得起了皮。
人瘦了好几圈，人都瘦的没型了，比起末曦这个鬼魂也毫不逊色。
挥毫洒墨，一张张的在纸上写满诗句。
是谁曾一脸笑意，满目怜惜地说“一夜轻风苹末起，露霰蒙曦晨。末曦，多美好的名字。”
多，美好的回忆。
让华瑾每每提笔都不觉心中大恸，抹杀了一室因回忆而生的温暖旖旎。
旁边摆着的便是他和末曦在游乐场坐太阳神车时，空中照相机照下来的照片，末曦因为刺激
的游戏眉眼弯弯开心的大笑着，眼睛里满是快意潇洒，唇齿开合，看口型似乎是“哥哥”二字。
他的头发被吹向末曦一边，一向衣冠济楚的人显得有些凌乱美的气质，因为不适应如此的
大起大落，唇紧紧地抿着。
同样是第一次玩儿这个游戏的末曦因为害怕，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人十指紧握，有一种甜蜜的温馨。
看照片的时候末曦还在抱怨他坐个太阳神车都如此古板严肃，真的是没得救了，还对比着别人都是兴奋开心的样子。
虽是嘴上埋怨不停，但最后还是买了这张合照，小心地摆在了卧室里。
他一次次的去末曦生前喜欢的地方徘徊，走过他走过的足迹，企图里末曦稍稍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一遍遍回忆着与末曦曾有关的过去，很多之前忽略的事情都慢慢地清晰起来，却永远像是在放电影，他只能看着远方虚幻的影像，一旦伸出手触及的就是脆弱却冷冰冰的透明，寒气透过指尖从玻璃上丝丝缠绵缭绕到心里。
越是回忆就越是思念，思念噬心腐骨，侵蚀他越来越空寂的心。
尤其是黑暗降临，睁着双眼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巴巴的期盼末曦回来再见他最后一面，等待也就越发显得难熬，不死心，不能死心，亦，无法死心。
天知道，他有多悔，多悔那天挂了末曦的电话，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联系。
末曦飘在空中，不禁泪流满面，喉结微动，止不住地呜咽出声。
华瑾似是有所感应一般，眼睛里霎时间溢满了期冀的光亮，他面带惊喜地四处看了看：“末曦，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末曦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再泄露一丝声音出来。
华瑾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似乎在叹息他无望的执着。
他的眸子渐渐又黯淡下来，最后一如死灰，这样希望又失望，期冀再绝望的反复折腾已经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心力，仿佛在瞬间沧桑了十几岁。
末曦亲眼看着华瑾在几分钟之内变得倾颓无望，心中像是有几把刀同时割扯搅动，痛的快要死过去。
本该坚定如石的信念也慢慢动摇，最后在听到华瑾说的下一句话之时被摧毁的一干二净。
华瑾说：“末曦，我爱你。”
现在的末曦本是意念载体，却因为华瑾的一句话心痛如绞，而心绪强烈振动愣生生的让魂魄在空气中起了大大的波动，在一瞬间似乎就要消散于无形的虚空之中。
华瑾怎么能，他怎么敢，如此折磨自己！他是吃定了他舍不得吗？
末曦的身形渐渐消散，华瑾，你赢了！我，确实狠不下这个心！
与此同时，病房中的末曦眼皮微动，连睫毛也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醒过来。
黑袍青年一脸肃穆地站在末曦病床旁边，轻点末曦眉间：如你所愿，你会忘记所有悲伤困苦，带着一个纯净的灵魂，一颗未被世俗污染的初心，再次回到人世间，回到你爱的人的身边。
末曦看着眼前神色欣喜的男人，坦言：“华瑾，我是谁？”
华瑾怔愣一瞬，随即询道：“你还记得什么？”
末曦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末曦只可记得一个人，那便只会是华瑾。
丢了华瑾，要末曦何用；丢了末曦，华瑾自会找到他。
华瑾看着末曦迷茫无措的神情，叹息一声，轻柔地将对方圈进怀中：“你是我的爱人，最爱的人。”
——正文完——
小小小小小番外
只记得华瑾一个人的末曦几乎与七八岁孩童无异，整天跟在华瑾身边像是影子一般。
晚间，华瑾给小孩洗着澡，小孩儿突然‘吧唧’亲了他一口，专注的眼神紧紧纠缠着华瑾的眸子。
小孩儿粲然一笑：“瑾瑾，我爱你，所以你要对我好。”
华瑾点头：“好。”
小孩儿尤不满足：“瑾瑾，我只爱你，所以你要只对我好。”
华瑾再次点头：“好。”
小孩儿得寸进尺：“瑾瑾，我只最爱你，所以你要只对我最好。”
华瑾看着小孩儿认真的不得了的神色，突然就觉得无论发生过什么，最终得到了末曦这句话，就什么都值得。
他轻柔地吻上小孩儿如星辰一般灼耀的眼睛，承诺道：“瑾瑾只爱末曦，只对末曦最好。”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