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父不禁有些担心:“他一个人去?”
“有人陪他去。”
简父这才放下心点点头,看了一眼快要冷掉的汤包:“快吃吧,不然都凉了。”
见女儿终于开始大快朵颐,简父的心情却越加沉重,想到尹泽北临走前问他为什么没有揭发他,他一直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黄金湖事件以后他所做过最勇敢的事,也无非是退出这个圈子,与其说是表达对秦默之的歉意,不如说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好受点。
揭发的念头也不是没有过,尤其当他看见尹泽北这样品行败坏的人却取代秦默之一天天在摄影界里声名鹊起,而秦默之却要终身背负造假者的骂名,甚至永远都无法再为自己辩护,但是只要一想到揭发之后要如何面对秦默之的妻儿,要如何面对众人的指责,就又打了退堂鼓。
一直这样得过且过,直到有一天看BBC一个叫TALK ASIA的采访节目,听见尹泽北在谈话节目中提及黄金湖事件,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还不忘往秦默之身上泼脏水,以此来塑造自己磊落正派的形象。他看着电视中那张道貌岸然的丑陋嘴脸,他以为秦默之去世后尹泽北起码能有一点点的愧意,但是一点都没有。那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有了揭发尹泽北的冲动。
他已经不在乎别人要怎么看自己了,他只想把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公之于众,还秦默之一个迟来的公道。
可是就在他日夜思索着要怎么揭发时,JENNY却从学校带回了一个朋友。JENNY从小就不合群,幼儿园后几乎就没带朋友来家里玩过,他自然非常高兴,和妻子在家捣鼓了一下午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女儿的朋友。
令他们意外的是,JENNY带来的这位朋友不是女生,而是隔壁班的男生。
妻子见到那个俊美的十五岁少年时惊艳不已,晚上就忧心忡忡地在他耳边念叨,担心女儿是不是早恋了。可他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些。
那少年叫秦修,如果他没有记错,秦默之的儿子就叫这个名字。他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父母的情况,秦修一点不像他亲和的父亲,虽然很有礼貌,却很不好接近,你问他话他会答你,但也就是问一句答一句,问他是哪里人,就说是庚林人,你要接着问庚林哪里,他才会说老家在灵犬镇。
他正不知要怎么才能从这少年口中套出话来,JENNY已经忍不住道:“他父亲叫秦默之,以前是很有名的摄影师。”那一秒他的感觉如同被一记闷棍敲下来。
秦修和JENNY的关系并不像妻子担心的,两人只是非常默契的好友,两个人性格都很静,但是JENNY和秦修在一起时却变得话多了许多。他本来想要揭发尹泽北的,都已经前前后后全盘算好了,但是看着因为交到了好朋友变得快乐起来的女儿,又生生地迟疑了。
如果秦修知道他就是陷害秦默之的帮凶,会怎样?那少年个性冷傲爱憎分明,知道真相以后又怎么可能再继续和JENNY知交下去?
也许等到他们都毕业了,也许有一天JENNY会和秦修分道扬镳……他躺在床上脑海里思绪翻腾,揭发尹泽北的计划就这样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JENNY和秦修直到现在依然是交心的好友,他看得出来,是特别交心的那种,就像当年的自己和秦默之。
他已经不可能再去揭发尹泽北了。
简父神色怅然地望着窗外,窗玻璃上,女儿的倒影和窗外行色匆匆的人们重叠在一起。人到底都是自私的动物。
他转过头笑着又和女儿聊起天,并没有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尹泽北正匆忙掉头离开。
推门走到大街上,在汤包店无意间听到的对话让尹泽北的耳膜轰轰震响——秦修要去找黄金湖?!那年轻人竟然真的找到线索了?!
******
尹向东站在暗房里,昏红的灯光照着夹子上挂着的一串刚冲洗出来的照片。
原来黄金湖的照片不止一张。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但是当它们并排挂在眼前,从左到右,一帧一帧仿佛在沸腾的溶金湖泊还是让他震撼非常。这不可能是作假的底片,站在这些照片前,他都能感到摄影师在拍摄时全身心震颤,为这奇迹般的光景折服的心情。
秦默之发表出来的只是其中一张,如果这些照片全部曝光,他难以想象将会在摄影界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为什么底片会在父亲手里,他已经无力再去想这背后的故事。他和秦修一直较量了这么多年,却发现到头来自己不单是输给对方,还他妈欠对方一大笔!可如果这卷底片曝光,父亲的摄影生涯也就彻底结束了。父亲原本可以销毁底片,但是毫无疑问,黄金湖已经成了折磨他多年的心魔。
尹向东将晒在夹子上的照片哗啦一把扯下,掏出打火机点燃,即便在火焰之中,黄金湖的波光仍像有魔力一般照得人挪不开眼。照片在火焰中付之一炬,他又拿起灯箱上的两条底片,犹豫了两秒,拨开了打火机。
对不起,秦修,那毕竟是我父亲。
107、
秦修收到的匿名信上透露的黄金湖地点在华莲市,这也是王子琼之所以觉得这封信不靠谱的原因,阿彻刚开始也觉得这么高大上的湖应该在地球上某个人迹罕至的神秘之地才对,要真在国内,没道理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吧?
不过等真到了匿名信上提到的牛角村,就发现万事皆有可能。
他和秦修迷路了。
他们此刻正位于牛角村后的深山老林里,说是深山老林,但这林子其实看起来非常无害,阳光通透,绿树成荫,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林子长得特别迷惑人,他和秦修才低估了其危险性。
阿彻想起之前他们到牛角村时导游小哥的话,不禁后悔不迭。
“那林子去不得,诡异得很,就前年,有个地质考察队来考察,整队的人进去,最后一个都没出来。”
牛角村是华莲原住民的聚居地,村里人特别淳朴,也特别容易相信这些神鬼奇谈,说起来那是眼神直溜寒气,叫人不寒而栗。
秦修盘腿坐在毯子上,端着茶喝了一口,出于礼貌,他只是听着并没做声,但是阿彻看得出他是不信的。导游小哥明显不愿意踏足那林子,秦修开多高的价他都不愿带路,说是怕出了人命付不起责任。
这只是原因其一,其二是因为这村里的人谁也没听说过这附近有湖泊,泉水溪水瀑布水塘倒是不少,只有几个老人含糊不清地提起曾经在那片鬼气森森的林子的方向看到过奇怪的光。匿名信地图上指的黄金湖的入口就在林子里,这样一来,他和秦修就更有数了,那林子再蹊跷,他们也非去不可。
他们分头去村子里挨家挨户找愿意带路的勇夫,最后在村子中央的小广场碰头时,仍是一无所获。秦修扫了一眼广场四周的屋子,阿彻听见啪啪啪连续关窗的声音。
难得北极熊也有点头疼,坐在集会广场的石阶上,一只手撑着额头长久地不发一语,但是眼神依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阿彻正准备说要不咱们自力更生算了,眼光忽然一顿,广场不远处一栋吊脚楼上有一扇窗户竟然还敞着。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在窗口那儿探望,阿彻顺着女孩略痴迷的视线一路扭头看去。没错,那视线落在秦修身上,准头十足。
小姑娘名叫小苗,是村里猎户的女儿,穿着原住民特有的服装,腰上还别着一把小弯刀,小跑下广场时手腕脖子上的银饰叮叮咣咣的,一看就特别机灵。秦修没亏待她,给了小苗厚厚一匝人民币,不过阿彻看小苗帮他们带路时坐在路边休息就无聊地拿人民币来折纸鹤,看得出来,人家图的压根不是这个。
小苗带他们翻山越岭,抵达牛角村的边界,一行人眼前豁然开朗,一线瀑布从山涧坠落,阿彻望着大山间这片罕见的山清水秀的凹地,也不由觉得导游小哥未免太夸大其词,小苗告诉他们考察队就是来研究这片区域的,说是叫卡什么漏斗……
“喀斯特漏斗。”秦修补全了她。
“对,就是这个!”小女孩直道。
阿彻好奇:“这地形有什么来头啊。”
秦修边走边道:“喀斯特地貌简单说就是岩石被水侵蚀后形成的沟壑丛生的地形,所谓喀斯特漏斗就是地表被地下河长期侵蚀,形成坍塌,就有了这样的漏斗状地形……”
小苗抬头看着秦修的眼神即羞涩又崇拜,阿彻看了一眼秦修的背影,整个高挑俊美的样子,很符合少女们对白马王子的想象,他在后面偷偷笑了笑,觉得在小女孩面前维持着冰山造型,又有点放不开的秦修显得尤其可爱。
到了林子的边界,小苗还自告奋勇要领他们再进一程,被秦修拒绝了。这种时候秦修总是能拒绝得特别冷酷。小苗挺不情愿地转身离去,中途还回头顾盼了几下,秦修的视线一直关照着小姑娘直到对方规规矩矩走远,他们才动身步入林子里。
秦修在前面带路,阿彻四下打望,这林子一点也不像村里人描述的那么鬼气森森,阳光很通透,看上去和普通的保护林区没什么两样,可走了一个钟头,他老觉得哪里不对:“咱们不会迷路了吧?”
秦修走在前面,头也没回:“只要能看见太阳,人就不可能迷路。”
“太阳没了呢?”
“太阳没了还有星星,那就更不可能迷路。”
“我看昨晚月亮很大啊,你看得见星星吗?”反正我看不见……
“就算看不见星星,我们还有指南针,”秦修边走边掏出指南针看了看,现在是早上十点,指南针的指针当然是永远指着南方的,所以照指南针看,现在太阳的位置应该在……西南方?他低声骂了声“奸商”,把指南针封印进了背包。
“秦修……”沈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又怎么?”秦修皱眉转身,见卷毛青年蹲在地上,抬头一脸惊悚地看着他。
他倒回去低头一看,地上是一串脚印,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就不好了——那是他们的脚印。
脚印在这个地方出现,说明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林子果然有问题。秦修看了看四周,当机立断:“我们先出去。”
照理说有脚印他们至少能沿路返回,可是怪就怪在这儿,当他们沿着脚印试图折返时,却发现脚印莫名断掉了,或者应当说,从脚印看起来,他们仿佛不是从林子入口的水沟进来的,而是突然空降进林子中央的。
乌云黑压压地飘过来,阿彻开始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了。
秦修蹲下来仔细看地上的脚印,站起来,审视着脚印道:“没关系,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狗怪青年抖了抖两片耳朵:“……”
就在他们被困在林子里进退不能时,天公又不作美地下起了雨,两人只好先在树下避雨,秦修习惯性地拿相机拍了拍四周,希望能找出什么线索。就在这时,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阿彻见秦修低头查看照片,看着看着忽然猛地抬头看向前方,然后又埋下头似是在确认,那神情跟见了鬼似的。他正想问怎么了,秦修又举起相机朝同一个方向连拍了几张。
阿彻凑过去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棵树呢?!”就在他们正前方的巨大槐树,照片上竟然根本不存在!
两个人很是惊骇了一阵,谁都没有做声。不过秦修很快就镇定下来,看了眼身边还在目瞪口呆的卷毛青年:“怎么了?害怕了?”
阿彻眉头锁得死紧:“这太不符合情理了……”
“别人这么说我还能理解,你有什么资格做出这副表情?”秦修已经完全不在意了,淡淡地一挑眉,“你自己不就是个不符合情理的存在?”说罢朝一副“这么说也是啊”表情的狗青年举了举手里的单反相机,“既然数码产品比人眼看得更真实,那就有办法了。”
用相机探路这招很凑效,起码他们没有再走重复的路线,只是这样探起路来速度毕竟有限。入夜后阿彻选了处空地扎起帐篷,秦修一个人坐在不远处一块大岩石上,像在冥思苦想,雨淅淅沥沥很快就把他淋湿了。
帐篷是轻便型的,主要是方便背在身后,自然就不能和在塞伦盖蒂用的那种舒适的大帐篷相提并论,两个人挤在里面吃压缩饼干,胳膊都伸不开。
阿彻很费力地转了个身,问秦修:“你刚刚在琢磨什……汪!”
一大团白烟从帐篷下面噗地溢出去。秦修扭过头隔着肩膀瞄一眼身后一堆衣服里可怜巴拉的大金毛:“我琢磨的就是这个。”说完坐起来,将自己的睡袋挪到逼仄的帐篷中央,“不过至少我可以睡得舒服一点了。”
阿彻见秦修自顾自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睡得特别舒展,再看自己被挤到角落的睡袋……
秦修感到腰上一沉,半撑起身子看着把下巴搁在他腰上的狗东西:“你去睡袋里睡啊。”
大金毛不动,两只狗眼睛幽怨地瞅着他。
居然……萌萌的……秦修咳嗽一声:“你这样我晚上怎么翻身?”
大金毛这才抬起下巴,秦修正想说一声“乖”,就见卷毛大狗凑近了又趴下来,这次两只爪子都扒在他腰上,挂着舌头一副“那你就甭翻身了”的贱贱的样子。
真是贱贱的,不过,怎么说呢……唉,算了,秦修又躺了回去,忍受着肚子上又热又重的一团,这就是宠物的特权。
阿彻趴在秦修身上,还是失眠了将近十分钟。虽然勉强算是找到了探路的法子,但眼下他们还处于被困的阶段,林子里不见哪里有水,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他就无法保持人形。秦修试着用便携水袋装雨水,第二天一大早阿彻就跑出帐篷,跳起来咬下挂在树上的便携水袋,兴冲冲地往里瞅。
水袋里摇晃的两碗水默默倒映着大金毛一张苦逼的脸。
这样暂时就只能以狗的形态跟秦修上路了。第二天总体还算顺利,天放了晴,感觉好像一路深入了腹地;第三天天气继续见好,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小溪,阿彻不由开始怀疑这林子到底有多大;第四天,单反相机终于开始提示电量不足,他们带的食物和水也快见底了……
相机没电了,秦修只好靠手机的拍摄功能来探路,没熬过十二个小时电池也歇菜了。秦修看着电量告罄的手机摇摇头,这时卷二突然仰头冲他激动地叫起来。
秦修先有些不解,见卷二一个劲耸着耳朵给他看,立刻会意,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林子深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没错,既然眼睛靠不住,说不定耳朵鼻子能行。”找到省电的法子后秦修脸上难得浮现了亮色,蹲下来揉了揉大金毛,“靠你带路了。”
卷毛大狗掉头就往林子里跑。
明明听见水声就在附近的,可是转来转去总是差那么一点,阿彻自己也不明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左顾右盼。
秦修走上来,站在他旁边打量了一下林子四周,低头对他道:“这可能是因为你还看得见,就容易受林子的迷惑,要不然试试把眼睛闭起来?”
阿彻想想有道理,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什么东西绑在眼睛上,秦修居然把他眼睛给蒙住了,大金毛跳了两下抗议,这也太不信任人了!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怕你会下意识睁开眼睛,那就前功尽弃了。”秦修扶着大金毛的脑袋,亲了一下气呼呼的狗嘴巴,“我爱你。”
虽然这前后词牛头不对马嘴的,但那一声“我爱你”的质量无疑是无敌性感的,沈二狗倏地就被玩傻掉了。
秦修笑着起身道:“我会在后面帮你看路,不会有蛇敢碰你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