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已不像是路,只是人往何处走,何处才有路。
远处青峰拔地而起,若穿破云霄一般。青峰下的紫花宛若霏霏绛雪,是天公绘下的边角桀骜。那穿云的青峰便是雀峰,纷落的紫花名为紫薇。
栾轻闲忽然勒马止步,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说不出缘由。只听见楚惊岩在前方回头说了一声“走”,他便定下心来跟了上去。
雀峰下栽种着一大片紫薇,远远看去,树上仿佛盖了一张染色艳丽的布匹一般,走近后更觉此地美得太不真切。
峰下这般美景,竟连半个居住的人都没有,实在是有些怪异,这一大片紫薇分明像是他人有意栽种的。
此时正午刚过,成荫的的密林正好用来遮蔽日光,苍穹一角有些阴暗,像是要下雨一般。
走到林中时,走在前边的楚惊岩忽然勒马停住,他翻身下了马,说道:“在此处小憩半晌,你也下马走走。”
栾轻闲闻言也停下了马,他将马栓在了树上,说道:“这是雀峰?”
楚惊岩应声道:“的确是雀峰,只是——”只是峰下这一大片紫薇实在是不大对劲,但这话他并未说完,他觉得栾轻闲必然也觉察到了这不妥之处。
“我们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栾轻闲皱眉道。
这正是楚惊岩心里所想的,楚惊岩解下水囊,他往喉中灌了几口后便将水囊递予了栾轻闲。栾轻闲向来好洁,故而楚惊岩饮水时也未将唇触及囊口,囊里的水洒出来了一些,沾湿了楚惊岩的衣襟。
栾轻闲接过水囊后便仰起头喝了几口,嫣红花瓣落在他的脸颊上。
楚惊岩看着栾轻闲,他忽然伸手拂去了栾轻闲脸颊上的花。指尖有些冰冷,在触及栾轻闲的侧脸后很快便将手移开了,他只觉心中有一丝不舍。
栾轻闲愣然,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将水囊还予楚惊岩手中后便转头朝四周看了看,眼神有些游离。
楚惊岩道:“该走了。”
栾轻闲点头道:“只盼这片紫薇仅仅是紫薇。”
说罢,他们将栓在树上的缰绳解开,跃身翻上了马背,一前一后地继续前行。
放眼望去全是紫薇。
花瓣落在发上衣衫上,平白添了半点艳丽之意。若此处植的不是紫薇,而是那清幽的梨花,恐怕会让那路人在这渺无人烟之地忽然白首。
马踏落白,蹄染余香。偶有雀鸣,惊醒林道迷魂者。
楚惊岩道:“这雀峰下竟有这般景色。”
栾轻闲看了一路美景,自然也定下了心来,他悠哉笑着跟在楚惊岩马后,道:“也不枉来此一趟。”
楚惊岩忽然停了下来,他神色肃然道:“你笑得未免太早了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栾轻闲这才发觉周围景色有些熟悉,他在心里暗斥了自己一番,尔后才道:“看来是误入了迷阵。”
不知是何人布下的迷阵,恍然像是不归林中的林阵一般,偌大一片紫薇绝不是朝夕间长成的,这雀峰之上,恐怕有高人居住。
他们换了个方向继续走着,绕开了之前走过的路。
楚惊岩没有说话,栾轻闲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楚惊岩,问道:“莫非你想误打误撞着走出去?”
楚惊岩道:“走来试试,莫非你想坐以待毙?”
“不,你别把我往沟里带便好。”栾轻闲说道。
楚惊岩说道:“若无必要,我自然不会往沟里走。”
此时,两人均发觉了这紫薇林里的香味并不是出自紫薇花,而是毒气所带来的异香,自然,在他们发觉之时,他们身上已中了那毒气之毒。
香气幽清漫漫,却离不开那骇人的剧毒,思及此处,两人均是心中一沉,他们不能擅运内功,唯恐会将这毒气带到体内深处,伤及五脏六腑。
两人在这林里转了许久,当他们又回到了原先走过的地方时,竟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雀峰下的紫薇像是会动一般,变幻诡谲地阻了他们的出路。
天很快便会暗下来,这么走下去不是办法。
楚惊岩停了下来,他沉思了半晌,转身问道:“累?”
闻言,栾轻闲愣了一瞬,尔后才道:“不累,只是这样走恐怕是出不去的,也不知这林里的毒气带的是什么毒……”
楚惊岩点头道:“切记勿运功。”
栾轻闲道:“我知道。”
楚惊岩问道:“你可知有关这雀峰的事?”
栾轻闲思忖了许久,说道:“倒是有所听闻,三十多年前,江湖第一剑客退隐江湖后便是隐居于此,如今那位前辈若是还在世,应当已过期頣之年。”
楚惊岩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们误入了一个难解的迷阵,而这布下迷阵的人却应当已不在世,这巧合实在是太过于巧合。
楚惊岩倚靠在树上,栾轻闲站在不远处看他。
栾轻闲忽然有些想笑,如今他已是孤立无援,他唯一能依靠的人,竟然是楚惊岩。
第14章
碧空不在,夜色渐起。
楚惊岩与栾轻闲体内已积了不少的毒,此时却只能庆幸还没有毒发。
两人交替着睡下,栾轻闲坐在篝火前,时不时捡起身旁堆放着的碎木枝扔进火堆里去,他看了一眼浅睡中的楚惊岩,尔后又像无事一般转过头去。
两三滴雨落在火堆里,发出嗞嗞声响。
栾轻闲抬头看天,只见顶上一大片乌云,明月被遮在了云后,晕开了一些溶溶月色。
此时楚惊岩已经醒了过来,雨水落在他的额上,有些清凉。
栾轻闲转头对楚惊岩道:“这竟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原先在这布阵的前辈是怎么待客的。”
楚惊岩站起身道:“这雨来得挺妙。”
栾轻闲也站了起来,他阖起双眼感受着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流到了下颚,沿着下颚淌下了脖颈。这雨的确来得妙,因这雨的到来,林中的毒气变得稀薄了些,林中弥漫的香气也逐渐变淡了。
这雨哗一声便下大了起来,原先仅是两三滴疏雨,而今却像是倾盆落下的一般,栾轻闲脚边的火堆也随之熄灭。栾轻闲退至树下,这紫薇树却无法为他遮蔽风雨。
顿时两人似乎是被笼罩在了黑暗中一般,楚惊岩站到了栾轻闲的身后,将手覆在了栾轻闲的肩上。楚惊岩忽然想起栾轻闲腿上的伤,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那伤还没有痊愈,只望这雨能赶紧停下来。
紫薇树上的花挨不住这烈雨的击打,左右晃了一下便落在了地上。
栾轻闲回过头笑道:“实在是太狼狈了。”月色太黯淡,也不知楚惊岩有没有看到他面上的笑意。
楚惊岩说道:“这林里的毒气倒是都消去了。”他已浑身湿透,但他对此仍毫不在意。尔后,他又道:“你的伤——”
栾轻闲道:“还行,不至于拖累你。”
“若是伤口严重了,就别瞒着。”楚惊岩道。
栾轻闲笑意有些浅:“我这等惜命的人,又怎么会瞒着。”他往旁边退了几步,将背倚靠在了树上。
楚惊岩就站在栾轻闲的身边,与他并肩站着。
这雨并没有下久,不过多时便停了下来,来去皆是匆匆,遗下了一地残败的紫薇花。
楚惊岩道:“将湿衣脱下,我用内力将其烘干。”
栾轻闲挑眉看他:“别忘了你体内还有毒,你可是叮嘱我切勿运功的,你这是不要命了?”
楚惊岩没有回话,反道:“那你将腿上的伤让我看看。”
栾轻闲睨了楚惊岩一眼,说道:“我的伤并无大碍。”
“那便好。”楚惊岩道。
林中毒气没有再起,栾轻闲说道:“也许托这雨的福,我们就能——”他忽然噤声,没有再往下说。
楚惊岩也皱起了眉,他神情肃然地看向前方。
在他们所看不见的地方,有狼群在步步接近,那些狼眼中散着嗜血的莹光。
栾轻闲怔然,这雨竟是将福祸都带来了,他后退了一步,却无法再退,他身后的树挡了他的去路。此时他腿上的伤有些刺痛,却只能隐忍,不能说出。
楚惊岩握住了栾轻闲的手,他在栾轻闲的耳边轻声道:“上树。”
栾轻闲颔首赞同。
两人皆没有用上内力,像是幼时玩耍一般爬到了树上。
来的有六匹狼,树下的两匹马觉察到了危险,相继蹬起前蹄嘶叫了许久,马缰没有拴在树上,两匹马扭头便跑走了。
狼匹追赶了过去。
楚惊岩与栾轻闲面不改色地待在树上,他们只听见马嘶不止。那应当是一场恶斗,而没过多久,便不再传来马嘶叫的声响,一股血腥味散在了林中。
过了许久,那六匹狼竟又聚在了树下,它们嘴边的皮毛皆染上了殷红的鲜血。那六匹狼在树下徘徊了许久,又朝着树上二人嚎叫了一番。
楚惊岩与栾轻闲镇静地看着树下的狼,而树下的狼很快也静了下来,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树上二人看,也不知是谁将谁视为鱼肉。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六匹狼无获而散。
楚惊岩道:“跟上它们。”
栾轻闲正有此意,那些狼应当是熟识离开之路的。
他们远远地跟在六匹狼身后,只要那些狼没有发现他们,他们便能安全地离开这片紫薇林。
走了许久,紫薇渐稀,越来越多的参天古木出现在二人眼前,郁郁葱葱的巨木遮住了整片苍穹。
脚下的泥土因受了雨而变得湿软,栾轻闲渐渐慢下了脚步,他觉察到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裂开,并且渗出了血。
楚惊岩问道:“怎么?”
栾轻闲摇头道:“没事。”
那些狼跑得极快,一会儿便蹿离了楚惊岩与栾轻闲的视野,但好在他们已经走到了林木尽头,不出百步便能离开那困了他们许久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林外跑去,待林木皆在脑后之时,楚惊岩与栾轻闲又猛然停下了脚步。
那六匹狼实在是太聪明,恐怕它们是故意将他们引到林外的。此时,那六匹狼齐齐站在林外不远处,狼眼盯紧了前方二人。
楚惊岩手中有剑,即便不用内力,要解决这六匹狼也绝不在话下。只是人与狼相斗,若是轻视了这聪明狡猾的狼群,多少命也是不够用的。
栾轻闲站在后面,他看着楚惊岩一步步往前,心中忽然一窒。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可是他错了,他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
只见几匹狼嚎叫了几声齐齐朝楚惊岩扑去。
楚惊岩手中寒剑出鞘,剑尖由下往上挑起,一剑刺破了狼喉。利刃从狼喉里拔出,鲜血溅上了楚惊岩的墨衫。又是一剑划过,仅仅一剑便能使另一匹扑来的狼难以动弹,它的腿骨已被斩断,整只腿落在了身后,它扑落在地上,痛苦地吟叫起来。
楚惊岩没有动用内力,唯恐将毒引入五脏六腑之中。他的招式毫无破绽,但也只是空有招式罢了。
剑要快,才能杀人于无形,在对付兽类时,也是如此。
还有四匹狼,这些狼有些削瘦,像是许久未进食一般。也许在那四匹狼的眼中,他们二人仅仅是食物罢了,会逃的食物。
此时四匹狼已在楚惊岩面前,更有一匹狼已经露出了獠牙,再近一些便能啃下楚惊岩的一块肉,只一瞬,便见一把剑由上而下地刺穿了那匹狼的头颅。
剑被猛然拔起,又见剑光一闪,仿若寒风刮过一般,面前三匹狼的脖颈顿时血花飞溅,它们挣扎了一下便倒在了地上。
楚惊岩将剑收回剑鞘之中,他转过头去,在见到栾轻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时,便安下了心来,他没有什么话要说,也许他想说的话全都被深藏在了心底。
栾轻闲看着楚惊岩,楚惊岩的衣衫是湿透的,他分不清到底哪些是雨水哪些是血,那些血又有哪些是他的血哪些是狼的血。栾轻闲忽然说道:“你受伤了。”
楚惊岩道:“不,这些是狼血。”
“你瞒不了我。”栾轻闲说道,他笑了一声,他看出了楚惊岩身上那由狼留下的伤,楚惊岩自然也能看出他腿上的伤并未痊愈,这么互相隐瞒着,实在是令人不解。
楚惊岩没有再隐瞒,他道:“无碍,小伤罢了。”
栾轻闲走向楚惊岩,他伸手要触向楚惊岩手上的伤,却被楚惊岩抓住了手,栾轻闲挑眉道:“我看看你的伤。”
楚惊岩却道:“只是小伤罢了,我自有分寸。”说罢,他松开了手。
栾轻闲将手收回,道:“也罢。”
身后的林中忽然传出了几声脚步声,那脚步分明像是饿了许久的人踩出的一般,有些飘忽,却因求生而将每一步都踩得沉重。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林中跑了出来,他从楚惊岩与栾轻闲身边经过,忽然跪倒在了那些狼尸面前。
这个人很瘦,瘦骨嶙峋得仿佛风一吹便会消失一般。
栾轻闲与楚惊岩均是心底一怔,他们谁也没有猜到这个人跪倒在地之后会干什么。
只见那人伸手触向了其中一具狼尸,将那狼尸抱在了怀中,他埋下头,张开口便啃在了那狼尸上。他一口一口地撕咬着,咬下了一块狼皮,嘴里塞满了狼身上灰色的皮毛,他扭头将嘴里的狼皮吐在了地上,又往狼身上啃了一口。
那人咬下了一块狼肉后,只嚼了几下便吞进了腹中。殷红的血染满了他的嘴,他仍不满足,又咬下了一口,咬在了狼骨上,这一口没有咬下去,他似乎有些愤怒,牙齿狠狠用力,竟将那骨头都咬碎了。
栾轻闲与楚惊岩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将一匹狼撕咬吞食。
那人用了一刻钟将半匹狼吞入了腹中,在吃足了之后,那人站了身,他转过身看向了楚惊岩与栾轻闲,他双眸中有些不解,却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他只是忘了自己该怎么出声,他张了张嘴,喉出发出啊啊的声音。
栾轻闲皱起了眉,他刚想说话,便见那满嘴血腥的人骤然倒在了地上。
栾轻闲看着那倒下的人,说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惊岩沉思了半晌,道:“我们可以带上他。”
栾轻闲道:“也好。”
他们沿着湖边走,走了两个时辰后,终于离开了雀峰下的那片林。
第15章
没有了马,行路艰难无比。
这次他们并不仅是两个人在走,而是三个。楚惊岩背着那个吞食了恶狼的人走在后面,他的唇很白,眼里起了些血丝,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从半夜走到第二日清晨,栾轻闲揉了揉眉心,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道:“看。”
楚惊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些零散的房屋,他抿了抿唇,道:“走。”
栾轻闲阖眸颔首,睁开双目后又继续往前走去,他的脚步有些飘忽,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一般,他腿上的伤口已与贴在上面的衣物粘在了一起,走动时隐隐作痛。
那是一个小镇。
此时方是天光乍明之时,狭窄的街道上静谧安宁,街道两侧的商铺刚把门打开,也不知寻不寻得到客栈。
栾轻闲走在前面,忽然看见巷陌里一个穿着裸露的女子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将一个男子送了出去,女子讨好地笑着,伸出两手接过了男子递出的碎银。
那男子从巷陌里走出,从栾轻闲的身旁经过。
栾轻闲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楚惊岩,尔后便拐进了那巷陌之中。
女子还未进门,她站在门前仔细地将碎银收了起来,她转过身刚要进屋时,脖颈便被人掐住了。女子悚然,她想尖声叫出,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只能任着身后的人将她推了屋中。
房门嘎吱一声关了起来。
此时栾轻闲已解开了那女子的哑穴,尔后又松开了掐在那女子脖颈处的手,他道:“路过借住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