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白?”
将军一惊,连忙起身凑过去。
“你……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又哭啦?”
“我没哭……”孝白抓着他的手,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眶里泪花盈盈地,看着好不可怜,“您……您可算是醒了,饿不饿?我去拿东西给您吃吧。”
将军摸摸他的脸:“饿倒是不饿,就是有点儿口渴……”
孝白默默地起身,晃悠悠地去桌上拿来茶壶茶碗,将军见他脚底下像是踩棉花似的,心头一跳,赶紧跳下床来把人扶住。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将军一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小柜上,又推着他坐回去,仔细往他脸上一瞧,“哎……你呀……你是一直没休息吗?”
孝白闭了闭眼睛,整个人看上去好像有些晕乎:“我担心您嘛……”
“哎你这是……”将军真是头都大了,“我人躺在这儿,大夫侍女一个不缺,有什么好担心的?自己一身狼狈,不知道先顾好自己吗?怎么说你……快过来,躺下睡会儿!”
孝白大概真是困得厉害了,也不推拒,由着将军小心翼翼地扒了自己外面的衣服,又把自己送到床上去。
“您倒是知道说我……”他躺在床上,眼睛一张一合地,迷迷糊糊地道,“那您昨晚……怎么不先顾好自己……”
将军眉毛一挑:“嘁!敢教训我……等你起来再好好收拾你!”
孝白皱着眉头不吭声。
将军站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俯身展开被子盖在他身上,孝白这才缩了缩鼻子,小声道:“我好害怕……”
将军挨着床沿坐下,轻轻地摸他的手,豪气干云道:“怕什么?这回晕倒那是意外,以前啊,本将军在战场上,就算是胸口插着箭,奋战整夜,那也不带倒下的!”
孝白嘴角抽了抽:“说什么大话呢……”
还胸口插着箭……疼都得疼死了!
将军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怎么是说大话?你明儿去军营里问问,啊,大伙儿都知道呢!你以为,本将军这威名是白捡来的?”
孝白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有点儿相信了,立刻就心疼起来:“那……那您以前经常这样吗?”
“那是!”将军挺起胸膛,露出十分自豪的神色,“我们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流血受伤都是常事!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他说完便去看孝白脸色,见他微微蹙着眉,一副不甚赞同的样子,便有些尴尬地补充道:“这回……真是意外!一定是之前太担心你了,所以才……本将军的身体可是强健得很!”
孝白斜眼瞅着他,要笑不笑的,微微红了脸:“我……我知道啦……我只是在想,将军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以前真的吃了很多苦头……”
“啊……”将军脸上一热,当即就有些接不上话,“说什么呢……”
孝白反握住将军的手,慢慢阖上眼睛,低声说道:“以后……我陪着您。”
将军眨了眨眼睛,赶紧扭过头去,忍住心头一阵一阵的暖流。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种感觉……真讨厌啊!
将军在家休养了一整天,就被叫出去处理后续事件,回来后一脸不自在,在饭桌上看着孝白,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孝白脖子有伤,不敢太用力嚼东西,捧着一碗粳米粥慢慢地喝。
“您怎么啦?”他见将军有些古怪,便问,“见着左贤王,他惹您生气了?”
“嘁!”将军不屑道,“他一个败军之将,哪里值得本将军为他生气?”
孝白听了这话便笑眯眯地,对着将军露出崇拜的表情:“您这个样子,和那时候和左贤王对峙一样,真是太有男子汉气概了!”
将军老脸一红,拿筷子戳着碗里的白米饭:“哼……那还用你说……”
孝白继续露出心向往之的模样:“将军在战场上,一定格外威严俊朗,气势过人……”
而且足智多谋,智勇双全,和素日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将军脸颊火热,心里头别提多受用了,脸上却还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摆了摆手:“少拍马屁了,早些吃饭要紧……待会儿还要带你出门呢。”
“带我出门?”孝白放下碗,拿手帕擦了擦嘴,奇道,“干什么去呀?”
又摸了摸自己缠满了纱布的脖子,迟疑道:“嗯……我这个样子,还是别出去好了,别人瞧见了可怎么说……”
将军不以为然道:“就说自己摔的呗……跟着马车走也不会被瞧见的!”
孝白小声嘀咕:“得怎么摔才能摔坏了脖子啊……”
将军耳尖听见了,斜眼道:“嘀咕什么呢?哎,就是……城里负责搜查的人找到了那个许……许什么来着?”
“修平?”孝白一愣,“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呵呵,你管他怎么了?”将军满心不高兴地哼哼道,“身为家仆,里通外敌,协同绑架诱拐主人家眷,这种吃里扒外的混账,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他……”知道他也是受到左贤王的胁迫,迫不得已,孝白便有心要为他开解几句,但话到嘴边,想到自己和将军的遭遇,心中未免也有些怨恨,那为他开脱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将军看了他一眼:“他怎么了?”
孝白想了想,还是替他解释道:“他……也不算是里通外敌,只是因为妻儿都在左贤王手上,才被逼迫这样做的。”
将军冷哼道:“哼!自己的妻儿被绑了,就来诱拐本将军的夫人?真是岂有此理!”
听到自己被将军摆到了同“妻儿”相提并论的位置上,孝白心里怪别扭的,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也还真就是这么回事,脸微微一红,这心思便飘到了别处去。
将军却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的观点,傻乎乎地还在对着那个许修平浪费同情心,不免很是生气,但还是努力压下脾气,扭头道:“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啊,待会儿就和我一起出去,去牢房里看他一眼吧!”
一百三十三
先前左贤王一声令下,让手下大汉将许修平绑起来扔到柴房后就不管了,撤走的时候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竟也没带着他,就放着他在柴房里,又惊又惧地,一直待到了天色将明,暗卫搜到这处宅院时才发现了已经昏厥多时的他。
暗卫们先时见他被绑着,又是个大庆人,只道大概是被左贤王绑架了关在此处,但也不敢大意,便先替他请了大夫来,又派了两个人看着,打算待他清醒再细细盘问。
哪知次日将军一来,知道了暗卫们在那院子里找到了这么一个人,登时便怒发冲冠,要不是旁边的幽州王有眼色及时拦着,只怕立刻就要闹出人命来。
有将军亲自作证,这许修平的身份罪状便立刻明了,是以这会儿孝白被将军带着过来时,许修平已经清醒过来,自己也认下罪名,被关进大牢候审了。
见到将军带着孝白过来,许修平立刻从铺满了干草的石榻上站起来,看了看孝白,又很快地低下头去,看上去十分地局促和愧疚。
“将军……夫……夫人……”他胸口急速起伏几下,不待二人开口,便先跪倒下去,“小人……小人愧对夫人,愧对将军……只是小人妻儿皆在那贼人手中,实在……实在是逼不得已!小人自作自受,甘愿承受一切责罚,只求将军开恩,小人妻儿……妻儿皆是无辜……”
“简直荒唐!”将军脸色铁青,厉声呵斥道,“就算你有千百般无奈,但那人是谁?他可是匈奴左贤王!这回他只是为了私怨冲着本将军来的也就罢了,若他胁迫你是为了祸害我大庆江山,颠覆我中原社稷,那后果你倒是拿什么来承担!”
“将军……”见将军说得两眼发红,孝白赶紧扯了扯将军的衣袖,暗暗劝阻。
将军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便怒气冲冲地不吭声了。
这边厢许修平原本就气虚体弱地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又不知妻儿下落安危,忧惊恐惧之下,被将军这一番训斥,登时便维持着跪倒的姿势失声痛哭起来。
孝白这段日子里同他相处得久了,原本就有些情谊在,见他露出这般惶恐无助的样子,虽然心里多少有些隔阂怨憎,却不免又生出些物伤其类的心思。
“你别这样了,”他看了将军一眼,有些难过地说道,“将军……将军话说得重了些,这不都是没发生的事吗……”
将军站在他背后,听了这话,便不屑地“哼”了一声。
孝白垂下眼睛,又低声道:“我也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毕竟,同素不相识的人比起来,自然是自己的妻儿更重要一些,便换做是我,如果遇到这样的事,大概也会这样做的……”
“夫人……”许修平哀哀地泣道,“小人知罪,小人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只希望您……您能原谅我这个罪人……”
“你别这样,我……”孝白有些不忍,眉头紧了又紧,终于还是别过脸去,“我能够体谅你的难处……”
他看着走出几步外,一副事不关己,也丝毫不想搭理这茬子事儿模样的将军,眼前闪回那时将军脸上那种他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也永远都不想再看见的苍白与隐忍。
许修平和他的妻儿是很可怜,可是……这种痛苦,又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将军来承担呢?他是可以设身处地地去体谅他的无助,甚至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但是这些事情,说到底也并不是他做的。
而且,既然做出了伤害别人的事,那么承受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是能理解你,”孝白说道,“但我才不会原谅你。”
“夫人……”许修平泪流满面地抬起头。
“那么多做坏事的人都有原因,也都很可怜,”孝白声音有些哽咽,别着脸不看他,“左贤王还断了一条手臂呢!难道你能原谅他吗?”
将军回过头来,看见他仰起脑袋,两眼通红,嘴唇抿得紧紧的,明明是难过得不行的样子,却偏偏抬高了声音,大声地说着有些残忍的话语。
“既然做了坏事就别指望什么原谅!”
孝白说完这一句话,便抹了把眼泪,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牢房。
“夫人!”
许修平想要起身去拦住他,却被将军一晃身拦在前面。
将军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中全是冷冽杀气,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就让他不由自主地垂下了脑袋。
“将军……”
将军忍住狠揍他一顿出气的冲动,心道幸亏孝白争气,也算是在心灵上狠揍了他一顿,给本将军出了口恶气,那么本将军也就不用干这等欺凌囚犯的下作事了。
“你的妻儿……”
将军面色冰冷,甫一开口,便令许修平吃了一惊,立刻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眼中露出期待又惊喜的神色。
将军以极大的自制力憋住没在这里撒下一个充满恶意的谎言来继续虐待他的心灵,冷声道:“眼下被安置在城西医馆……哼,命还在,苦头是没少吃的。”
“他……他们怎么样了?”许修平想要拉住将军的衣袖又不敢,两只手在身前互相摩挲,抬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将军。
将军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心里也挺不乐意让他太好过,哼哼两声,抬脚便往外走。
“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就自己老老实实在这大牢里待着,等到时候自己出去看吧!”
一百三十四
将军刚出了关着许修平的牢房,转角就看见孝白原来还没走,正挨墙站着,听见自己出来,便红着眼睛抬起头看向自己,脸上还有些泪痕。
将军心里挺不高兴见到孝白为了个不相干的家伙难过成这样,但又想到他刚才那一番话真是替自己争气,就又高兴起来,挨了过去,回头见狱卒没注意,便摸着他的脸蛋,“啾”地亲了一口,低声笑道:“完事儿了,咱回家!”
孝白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出去,一直到出了大牢,走到干燥温暖的阳光下,才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难得湛蓝的天空,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将军,”他低下头,小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
怎么会呢?将军心想,简直就是义正辞严深明大义更得我心啊!
“哪有?”他淡淡地应道,“说得挺好的,这叫恩怨分明。”
孝白微微蹙着眉,抬起头来看着他,有些闷闷地说道:“其实,我虽然那样对他说了,可是心里还是很不好受,因为我想,如果是我遇到他那样的事情,我一定也会那样做的……我其实也很自私,却还要去教训别人……”
“你这不是没遇到吗?”将军笑笑,“想那么多干什么?”
“是啊,我是没遇到……”孝白还是一脸愁容,“我只是运气好,遇到的人是翁主和将军,所以才没有做坏事,还能过得这么好……”
“话可不是这么说,”将军眉心紧了紧,想了想便道,“谁还没个倒霉的时候了?难道自己一倒霉,就只能靠害别人来解决了?你当初走投去路,不也只是去卖了自个儿,而不是抛下孝竹不管不顾了么?”
孝白一怔:“我怎么能抛下孝竹呢?”
“这不就是了吗?”将军道,“你连想都没想到吧?”
孝白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地皱着眉,好像真被将军给绕进去了。
将军继续说道:“所以说,有的人运气好,过得好那是福气,可有的人运气不好,还能够不去害人,只守着自己的日子好好地过,慢慢地把运气给过好了,那才算真的又善良又厉害呢,你就别老皱着个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孝白有些愣怔,似乎觉得将军说得很对,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自个儿的脑子转过一圈又一圈,最后倒是终于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将军不喜欢他这么胡思乱想了。
他有些赧然,心道将军好像提这个也提了好多回,自己每每杞人忧天庸人自扰,将军这样脾气的人,竟也还耐着性子慢慢开导,真是……
“将军,”他微微红了脸,侧头看着将军,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您……您真的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