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他的孝白,已经慢慢地变得不再是他的孝白了。
他正在一步步地从那看不见的笼子里走出去,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不会再把他这个将军看成自己的全世界,更不会离开他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甚至,当将军重新打量起他时,都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孝白的身体,好像都变得比以前更加修长,更加结实了。
不再是初见是那个怯生生的柔弱少年,行止间,却更像个进退有度的少年公子。
而一手促成这些变化发生的那个人,正是将军他自己。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将军努力积极向上地想着,这不就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吗?孝白长大了,也终于融入了建阳仕族的交际圈,不再需要自己去操心他的生活,即使没有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这,这不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那……那现在他心里头这古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将军一直在被心里头这种奇怪的失落和寂寞所困扰着,偏偏因为这都是自己理智上所希望的,所以他还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把这种感受表露出来,以至于连离开建阳前的最后一个新年都过得有些闷闷不乐。
对于将军的心事,向来最是关心体贴的孝白却好似全然无知,这自然让将军更加郁闷不已,甚至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终归要离开,所以孝白干脆便将自己看作那马上就要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不再在自己身上投入过多的感情和精力了。
每次这样一想,将军的心里就悲从中来,深感自己命途艰难,好似枯叶风中飘零,且无人铭记。
直到出发前的最后一天,将军特地提前回家,想要多和孝白待一会儿,说说体己话,不想回到家里,却被告知孝白早上就出门去参加新成立的什么“建阳城男妻诗社”举办的宴会,一直都没有回来。
将军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正厅里,孤孤单单地直等到晚饭时分,才看见孝白顶着寒风,两颊红红,眉眼带笑地在仆从的搀扶下进了屋。
“咦?将军回来啦?”
看见将军坐在厅上,孝白眉毛一挑,开口便带了几分醉意。
“怎么这么早呀?嘿嘿,早知道就叫上您一起吃饭了……”
“你上哪儿去?”见他同自己打过招呼便直接朝里头走,将军忍住心里的不痛快,开口道,“喝得这么醉醺醺的……饭厅在这边!”
“饭厅?”孝白半眯着眼睛,回头一笑,摆摆手道,“刚刚才吃完饭回来……嘿嘿,我就不吃了,您自己吃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将军:“……”
一旁的小杨桃觑着将军冷冰冰的脸色,自认倒霉,小心翼翼地开口:“将……将军,您还用饭吗?”
“用!”将军大声回答道,“怎么不用?不吃饭难道要饿死吗?”
“是是是,是是是,”小杨桃赶紧脸上答应着,“奴婢这就去叫他们摆饭!这就去!”
一百三十八
待到将军憋着怒火,草草地扒完了饭回到房间里,就看见孝白一脸酡红地趴在床上,早就睡得人事不省。
他挨着床沿坐下,侧头看着灯光下孝白安详的睡颜,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不舍,好像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了即将要分别的感觉。
过了今天,就要有好几年都不能见面了啊……
将军心头一滞,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孝白微微发热的脸颊,又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想,继续同他生气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有好多的话想要对孝白说,可是现在这种情况,那些话便都只能烂在心里,说了也没人能听得见了。
他低下头,在孝白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
“我也很舍不得你呀……”他低声道,“可是……”
更舍不得你跟着过去吃苦。
次日将军很早就要起床出发,全副武装地先去宫中拜见景明帝,再由景明帝率领朝臣一路送他出城上路,因为是将军,所以虽然此行并不是去打仗,场面也搞得很是隆重,吸引了无数的群众前来围观。
景明帝意气风发,一路上对将军大加赞赏,对他甘于奉献保卫边疆的杰出表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将军脸上虽然带着标志性的微笑,可是心里却始终是一片愁云惨淡。
今早他离家的时候,孝白还趴在床上宿醉未醒,结果就是两人直到分别也都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将军的心里头别提多憋得慌了,是以虽然场面上仍然强颜欢笑,没让人察觉出不对劲来,可是自个儿心里的苦闷,大概也就只有自个儿知道。
但是再苦再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该上路的还是得继续上路。
于是,将军就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寥落心思,辞别景明帝和文武百官,带着大队兵马,在建阳群众的一片欢送声和哭嚎声中浩浩荡荡地一路向北了。
大军行进了一整天,近夜时分便驻扎在一处驿馆周围歇息,将军则被安排住在这小驿馆里最好的一间屋子里。
不过这屋子虽说是“最好的”,其实也不过就是稍稍宽敞了些,能够住得下将军和贴身服侍将军起居的小兵而已。
远离了建阳的众目睽睽,将军的坏心情便少了些遮掩,脸上的神色始终冷冰冰的,手下将士们见得惯了,却也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将军自己自顾自地生着些闷气,回房后便一直一语不发地倚着床榻,在灯下心不在焉地拿着本兵书看。
没过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随行服侍的小兵悄悄地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放在地上,又回头关上房门,端起水盆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朝着将军说道:“将军,小的服侍您洗脚。”
将军心情不大好,原本是不打算理睬这没眼色的小子的,可是一听见他的声音,便立刻一愣,继而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
孝白脸颊灰扑扑的,一边还擦上了一抹炭黑,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将军,见他抬头,便朝着他咧开嘴,露齿一笑。
将军险些从榻上摔下来:“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嘿嘿嘿……”孝白弯腰放下水盆,左手握右手,嘻嘻笑道,“我从军了呀!”
“从军?!”将军张大了嘴,语气夸张地反问道,“你?从军?”
“对呀,”孝白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去了,“最近建阳城男妻诗社、男妻商社和男妻武馆一块儿筹谋着争取男妻权益,陛下特别拨出了几个从军和科举的名额先对我们进行考量,我对诗社贡献大,所以就给自己谋了个从军的名额,追随将军,保家卫国来了!”
“什……什么?!”将军觉得自始至终自己好像都没能跟得上景明帝改革的步伐,“你你你……那……那母亲呢?她知道你来了吗?她能同意?”
将军对自家母亲十分了解,像翁主这样看似开明实则保守的人,怎么会同意让孝白就这么跑出来从什么军呢?
“母亲当然知道呀,”孝白脸上笑容不减,“对这种先锋派的改革活动,母亲向来都是很支持的呢!她还一直鼓励我,让我好好努力,争取不给咱们将军府丢脸!”
将军:“……”
孝白见将军不吭声了,便搬来小马扎在将军脚边坐下,勤勤恳恳地开始履行小兵的职责来。
“将军您抬脚,我来给您脱鞋袜。”
将军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缩起双脚躲开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不……不行,我不同意!”
“为什么呀?”孝白提高了声音,皱起眉头,立刻便露出委屈的表情。
将军心尖儿一颤,那到了嘴边的话差点儿就要说不出口来,只得别过目光,狠心道:“我不是说了吗?军中生活有多苦,你压根儿就不懂!你这样任性乱来,到时候后悔了,可又该怎生是好?”
“我怎么就任性,怎么就乱来了?”听了他的话,孝白憋屈得很,大声说道,“我知道是很苦,我都说了我不怕吃苦!我又不是吃不了苦!”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起自己的一只脚,脱掉脚上的军靴。
“这一路,我也是和大家一块儿走过来的呀!你看,你看看!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您凭什么不让我来?”
他扯掉自己脚上的袜子,露出一只白生生的脚丫,将军一眼瞧见他脚上好些个惨不忍睹的血泡,登时便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孝白斜睨着他,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了许多,还露出十分疼惜内疚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意,索性伸直了腿,把脚搁到将军腿上,半是埋怨半是委屈地嘟囔道:“我这样一路追随您过来,为的是什么,您怎么就不明白呢……我都吃了这么多苦头,您要是真的心疼我,就该答应我才是!”
将军:“……”
孝白见将军不吭声,不由气恼地拿脚去踩将军的腿,一脚下去却碰到了自己脚掌上的血泡,当即便“哎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的。
将军无奈,伸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脚丫子按进热水里去,又弯腰拎起他的另一只脚,默默地脱了靴袜,底下的脚掌果然也满是血泡。
将军把他两只脚都浸到了水里,这才抬起头来,便见孝白两眼红红,一脸动容地看着自己。
“看什么看?”将军没好气地说道,又脱掉自己脚上的靴袜,将两只大脚伸到水里,轻轻地踩在孝白脚背上,盆里的热水立刻便满溢出来,湿了一地。
“非要去……那就去呗!”将军嘟嘟囔囔地道,“真是的……本将军一片好心,倒还叫你给埋怨上了!”
孝白心愿达成,态度立刻便软了下来,小声道:“我也没有埋怨您呀……”
将军嘴角一抽,心道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呢吗?
但又不好戳穿他,只得哼哼着道:“哼……总之到时候你后悔了,可别来我跟前哭!”
孝白脸上慢慢地堆满了笑意,低着脑袋将自己两只脚从将军脚掌下挪出来,又来来回回地蹭来蹭去,蹭得将军浑身痒痒。
将军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压低声音:“干嘛呀?好好洗脚!”
“这不正洗着呢嘛!”孝白笑眯眯地说道。
一面说着,一面却继续慢悠悠地蹭着。
将军眉心一皱,眼珠子往旁边一溜,俊脸微红:“咳咳……我可是先把话说在前头,本将军麾下军纪严明,军营里可不能……不能干那等奸银污秽之事!”
“什……什么奸……奸银污秽之事啊……”孝白眼神乱瞟,舔了舔嘴唇,嘟囔着道,“我……我可是正正经经来从军的,您都在想些什么呢!”
“哼……”将军心道谁管你正经不正经,“反正……反正我就是这么提醒你,你自己知道就好!”
“嗯,”听了这话,孝白竟半点也不犹豫,立刻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啦!在军营里,什么都得听将军您的,对不对呀?”
“那是自然!”
“那您说了,我就一定会听,绝对不会在军营里干……嗯嗯,那个事的!”
“哼……别怨本将军无情,你若是违反军纪,本将军也定当秉公处置!”
“知道啦,知道啦!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听话的!”
“哼哼……”
孝白低着头,偷偷地觑着将军满脸的别扭羞臊,在暗黄的灯光下真是诱人得不得了,不由暗暗地咬紧了嘴唇,心道,哼哼,咱们俩来日方长,不在军营里,总还有别的地方嘛……
将军这个大笨蛋,既然叫他给逮到了,那这从今往后,该要受苦受难的日子可还老多着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