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锦的目光如细细透明的蚕丝,在唐振东身上黏了片刻,说:“饭桌是实心木,四个成年壮汉方能抬起,以他这样的双手掀起桌子,指不定现在要废了。”
“少爷……”李管家又惊又慌地看着上官锦。
“事情没调查清楚前,一意孤行地辱骂别人闹事,这是你的风格吗?如果你没能力查清楚,那么我会重新安排人调查,只是如果错了,你可得赔礼道歉。”
李管家心知不妙,当即跪在地上道:“归根到底是我鲁莽,请少爷看在我多年为您效忠的份上,将此事交由我全权处理,我定当给予一个交代。”
唐振东怔怔地立在旁边,没想到向来趾高气扬的李管家会这般低声下气,抬眼看向榻上的上官锦,正对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低下头,不敢再仰起。
上官锦默了一下说:“此事交给你,下去吧。”
李管家忙应“是”,起身给上官锦行礼,率先退出去。
唐振东静静的立在原处,内心惴惴,自打李管家走后,上官锦的目光就投在他身上,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更是一眼都不敢看他,只是低头跟他道谢。
“谢谢你。”
“我并没做什么。”上官锦说。
唐振东心底柔软,“但你相信我。”那么多人用恶意的、看好戏的目光打量他,从没想到还有人相信他,尽管跟上官锦相识没多久,倒比朝夕相处的要好。
“坐下吧。”上官锦放下茶杯要求。
唐振东悄悄地打量四周,假装要找位子,然后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没来得及坐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厅堂里响起,“过来。”
16.
一阵错愕地抬起头,上官锦凝视他,深邃的目光从柔软的黑色睫毛投射过来,前所未有的认真,唐振东只得起身,一步步地走向他,就要到他身边,又停下来。
上官锦眯起一双锋利的眸子,轻声问,“我很可怕吗?”
“不是。”唐振东抿着唇说,他没那么可怕,只是强烈的压迫感总让他心慌。
上官锦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冰冷的手指滑过粗糙的皮肤,唐振东的身体未觉得冷,反而滚烫起来,下意识地缩回手,手里突然多了一盒药,登时愕然地抬起头。
上官锦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你的伤似乎没有好过,凡事尽力而为就行。”
“已经好多了。”唐振东低着头说,因为药膏身上的伤复原大半,只是每天要用双手做事就不可能好得那么快,但这样的疼痛尚且能忍受,可没想到他会注意到。
上官锦本想为他敷药,蓦然想起上次为他敷完药就跑,不禁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而立在那的唐振东很想走,决定找一个借口离开,肚子却急不可耐地发出“咕咕”声。
上官锦不由地望向他,“还没吃午饭吧?”
唐振东不好意思地说“是”,猜想他知道了会放他走,没想到上官锦温和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准备。”
“我回去吃就行。”唐振东慌张地说。
“我也没吃午饭,留下来一起吃吧。”话落,上官锦喊了一声门外的林清,林清飞快的跑进来,他吩咐道,“让厨师准备午饭。”又看了眼唐振东,“动作快点。”
林清吃惊地看向上官锦,方才在门外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现下明白上官锦没有责备唐振东,因而飞快地跑去厨房。
上官锦带唐振东来到偏堂,邀他坐在饭桌前等候,温和地问,“府里的生活习惯了吗?”
“习惯了。”
“每日都做什么?”
唐振东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如扇的睫影,“劈柴,洗衣,偶尔去仓库卸货。”
“衣服你也要洗?”上官锦怔了怔,黑曜石般的瞳孔像波涛起伏的海浪。后院的杂役分工明确,劈柴、卸货、洗衣都有人负责,偶尔帮忙是可以。
而李管家前不久告诉他,张豪安排给他的活都很轻松,加之近来忙没再关注他,因而没想到他还在做那么多事。
唐振东怕他误会了,赶忙补充一句,“只是偶尔。”后院的杂役本来需要做的就多,好在都能胜任也没觉得辛苦。
上官锦的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回想起刚进府时他浑身是伤,可双手却不至于看到就面露惊异之色,按照他的性子,八成很少拒绝别人的安排,哪怕吃亏了也不告诉他,甚至刻意隐瞒受到的诸多刁难。
“你识字吗?”他问。
唐振东默默地点头。
“你愿意跟着我做事吗?”
唐振东愣了愣,抬起头就看到上官锦一脸认真,半晌愕然地说不出话,脸却莫名其妙的再次发烫,禁不住飘开视线说,“我懂的不多,留在后院能多磨练。”
上官锦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说:“后院会很辛苦。”
“人生不是只有甜头,酸甜苦辣也是一部分,只有经历过才能学会熬过一切的办法。”唐振东目光坚毅地说,相比起过去的忙碌,并没有不适应现在的差事。
“我知道了。”上官锦凝视着他,眼底的笑意如落在树枝上的浅浅光影,不仔细去看就会错过那样的痕迹,他说,“如果有事就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唐振东忍不住问,“为什么对我这般好?”三番四次出手相助,让他极为想知道他的心思。
上官锦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我跟你很有缘,前后几次见面,你的性子我很欣赏。”顿了顿又说,“你要愿意可将我当朋友,有空跟我一起品茶。”
原来是这样……
唐振东不由地放松下来,朋友的话就不存在暧昧,以后要碰到他亲密的举止也不会受影响,也怪他因为遇到过喜欢男人的,才会被他的举止弄得失措不安。
17.
林清提着一个食盒走进偏堂,刚打开食盒,唐振东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勾得他越发饥肠辘辘,却又不敢随便乱动。
上官锦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似乎笑了笑,说:“快趁热吃吧。”
唐振东拿起筷子埋头吃,期间回应上官锦的问题。待吃过午饭,林清进来收拾碗筷,不忘提醒上官锦,“少爷,茶园的老板要见你,正在前厅等候。”
上官锦点点头,跟唐振东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上官锦离开之后,屋里的气氛没那么肃穆,林清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坐一起吃饭?”
“因为我没吃午饭。”唐振东说。
“奇了,少爷喜欢清静,向来喜欢一个人吃,你说没吃午饭还跟你一起吃。”林清若有所思地看着唐振东,似乎有话要问的样子,又不知如何开口。
唐振东当然也发现了,提起食盒匆匆离开。留在原地的林清鼓起腮帮子,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这几天在后院劈柴,唐振东明显感觉与先前气氛不同,来往的下人都用不同意味的目光打量他,但看他神色自若,埋头做事,也就没上来跟他说几句。
那日的闹事者李管家查出是张豪。
为此李管家跟后院的人解释清楚,然后毫不留情的将张豪赶出府,以此警戒在府里闹事的人,紧接着又安排魏明顶替张豪的位置,主管后院的所有人。
唐振东擦去额头上的汗,将劈好的木柴搬进屋,屋里堆满柴,这些木柴足够厨房两个月用,不会再被厨房催着要,离开屋子时遇到魏明,唐振东忙弯身行礼。
魏明仰起白净的脸,看了看屋里的木柴,说:“你跟我来一趟。”
唐振东愣了愣,没有多问地跟上去。来到仓库门口,看到几个杂役正从马车上卸货。
魏明此时又开了口,“劈柴的活儿别人会顶替,以后过来仓库帮忙。”
“是。”唐振东低着头应允,不明白怎么被分派到这。负责管理仓库的王管事知道他识字,就将几份文书给他,要他记住里面的货品。
货品种类繁多,有茶叶、酒类、药材、丝绸、王管事说过两天会新到一批茶叶,让他先记住茶叶的品种,茶叶是他熟悉的物品,很快就把握了重点。
待吃过晚饭,还想回去研究,魏明派人告知他,安排了新寝室。
唐振东又慌忙放下碗筷去收东西,发现后院热热闹闹,下人都在收东西换房间。
离开寝室时凑巧遇到林清,林清知道他要换房间,帮他将行李带过去搁好,四处打量一番,说:“虽然两人住,不过干净明亮,有桌子柜子,像寝室了。”
“我挺意外分我这间。”
“负责仓库的杂役不多,现在重新安排寝室,倒能住得舒服。”
“张豪的惩罚是不是太重了?”唐振东将被褥放到床上问,其实是想到这次的事要真被栽赃成真,那么要走的是他。
林清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压着声音告诉唐振东,“升迁张豪为管事的是李管家,李管家想料理后院,就找了一个没大脑、好支配的人。”
唐振东诧异地抬起头。
“后院油水多,厨房那里就是大笔……”林清有些不好说下去,只是这样告诉唐振东,“这次少爷很生气,李管家想包庇,也不能留下张豪。”
“没想到这么复杂。”
“以后有魏明管后院,就没那么多混水。”
唐振东倒了一杯茶给林清,问:“你认识魏明?”
“他是帐房里的人,聪明伶俐,跟张豪那种只有蛮力的不同。”林清想了想又说,“以前也在少爷身边做过事,后来被总管要去学帐,现在又调来管后院。”
“府里真不缺人……”唐振东有感而发地说,张豪不过离开两天,李管家就安排新的人管,且此人依旧很了解府里的情况,没有出现张豪离开就没合适的人选。
林清笑了笑说,“你在仓库好好做,做得好就不会待太久。”仓库里有很多东西可以学,他以前也在那里待过,离开之后跟在上官锦身边,也才能帮着上官锦。
“我什么都不懂,除了力气没别的。”唐振东一脸苦恼地说。
“那就尽心做,就像在后院劈柴,不是没人看到你的努力。”林清抬起头看着唐振东,先前李管家要他八天劈完柴早已完成,魏明知道他的情况后就让他去仓库。
唐振东默默地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林清,“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么客气做什么,难得我们那么合得来。”林清轻笑着眯起眼,对他的客气有礼感到好笑。
正聊得高兴时,一个俊秀的男人走进来,看到他跟林清就敛起笑容,似乎明白唐振东是新搬来的,主动跟他介绍自己。“我是姜钧。”
“我是唐振东。”唐振东也开口介绍,客套一番之后,便送林清离开寝室。
18.
隔天早上,听到姜钧在穿衣,唐振东也没多睡地起身,尾随他去仓库做事。
以前偶尔会来仓库帮忙,但普遍都是出力气的搬货、卸货,也就不明白仓库的流程是什么,但干了大半天活,又听王管事讲解,稍稍摸清一些。
府里的仓库非常大,里面放置琳琅满目的商品,各处店面补货需提前申请,采购而来的商品需核对数量明细,商品的进出需李管家跟掌柜的签字认可。
工作并不复杂,且近来各家店铺货源充足,采购的新品也不多,因而待仓库一天也没多少事,甚至没人提货就得以休息,认真去看王管事给他的商品明细。
这天下午,唐振东正在成品仓看不同茶叶的储放位置。
王管事将他叫出去,说有事要谈,他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跟着他出去,发现是将他带出府,心里顿生疑惑,问王管事:“你要带我去哪?”
“是一份好差事。”
“恩?”
王管事笑容可掬,“少爷要去茶园看新茶,需要杂役帮忙搬货。”
“我刚来仓库不久……”唐振东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自己遇到这样的事。
王管事横了他一眼,说:“原本是让李管家跟去,不过他最近事太多……”顿了顿又说,“不是任何人都能去茶园,这是难得的机会,好好珍惜。”
唐振东低着头跟王管事踏出后院,看到停在门口的马车,除了马车旁的管家、车夫、家丁、还有那宛如雕塑般完美的人。
一袭天青色衣衫,立于巨大烈日之下,眉目清冷如寒冬腊月,仅以玉冠束于脑后的万千青丝亮如绸缎,无法忽视的俊美男人,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冷。
跟在他身边的李管家衣衫单薄,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挖空心思地讨好,他的神色依旧冷得冻死人,甚至眉目都不挑一下地说,“这次不用你去。”
李管家极为不安,说:“茶园老板认识我——”又唠唠叨叨说自己的好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往又都是他陪同前往,这次的生意又那么重要容不得有错。
上官锦听得心烦不已,无意间看到唐振东,脸色稍缓,吩咐李管家,“你跟林清留府里,有事去找总管,下去吧。”
李管家愤愤不平,却只得依言退下。
王管事躬身向上官锦行礼,“少爷,我将他带来了。”可能是上官家世代为官,老爷又是朝廷里举足轻重的人,家里的奴仆也彬彬有礼,见到上面的人都要行礼。
唐振东恭谨地行礼,上官锦开口说,“不用行礼了。”又给王管事一个眼色,王管事调头走进后院。
上官锦上了马车,静静地看一眼唐振东,将手伸给他,“上来吧。”
唐振东避开他的手,纵身一跃就上去了。上官锦有些惊讶,紧接着向里挪了挪,示意他坐在旁边,说:“我知道你懂茶,这次邀你去茶园看新品。”
“我懂的不多,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唐振东神色谦卑,显然还没从先前的变化里恍回神,他没想到要跟上官锦去办事,以他愚笨的脑子只怕帮不上忙。
上官锦的面色沉静若水,似乎知道他想什么一般,说:“不懂的我教你,刚开始李管家跟我去,连茶叶的品质都辨不出。”
提起李管家,唐振东回想起林清的话,上官锦对李管家不满极了,去茶园也就不愿带上他,所以并不是特意叫上自己,唐振东默了下问:“这次待多久?”
“少则两天,多则七天。”
唐振东没有再问地掀起帘子,街上像往常那般熙熙攘攘,一派热闹,马车经过,路人都主动让开道让他们通行,因而尽管街上人多,马车的速度依旧很快。
车轮滚滚,街道两边的店铺飞快地划过眼底,回想起不久还像无业游民般游荡,现在却能坐在马车里跟上官锦办事,抬头看向上官锦,撞到他望过来的目光。
凡自信的人多会选择直视对方的视线,而上官锦就是这种类型的人,唐振东与他对视不到三秒,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想探究他的内心,也不想被他探究出什么。
上官锦凝神片刻,“你在洛阳待了多久?”
“差不多七年。”
上官锦沉默半晌,“没想过考取功名吗?”
“以前想过。”唐振东低着头,目光落在脚底的朱漆上,“但我不是念书的料,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有好成绩,懂事之后就放弃去学堂,早些出来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