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发烧。”方临渊用右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忍不住蹙了眉,“别胡思乱想了,先休息一下吧。”
固执地摇了摇头,凤殷然虽然顺从地倚靠在方临渊肩上,眸子却愈发的灼亮。思来想去仍旧放心不下的他忍不住唤了湖瑛停车,掀起车帘微笑着望着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的眼眸仿佛星辰坠落、瑰丽非常。“湖瑛,”凤殷然的声音略带嘶哑、满是蛊惑,“立刻送我们回凤府。”
被蛊惑的女子怔了怔,机械地点头重复道:“回凤府,立刻回凤府。”面无表情地扭头继续驾车,动作生硬迟缓,显然已被凤殷然的命令左右。
见初试得手,凤殷然心神稍稍放松,身子一晃,脸色煞白地跌回方临渊身边。他的惑心术尚未纯熟,要不是湖瑛刚刚对他毫无防备之心,他恐怕没这么容易得手。“临渊,”对上方临渊关切的眼神,凤殷然发现自己似乎过于紧张了些,但是唯有这样做了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不在强撑,“对不起,我要先睡一会儿了……”
“殷然,殷然!”亲眼看着凤殷然在自己面前昏厥过去,饶是一向优雅自如的方临渊也一时方寸大乱,确定他只是体力不支昏睡过去,方临渊这才心下稍安。虽然被在石板路上疾驰的马车颠簸得伤处发痛,方临渊还是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将凤殷然抱的更紧了些,生怕凤殷然哪里再磕到碰到。轻轻动了动疼痛的左臂,方临渊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白衣又看了看昏睡着的凤殷然不由苦笑,他这又是何苦让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却又甘之如饴呢……
第八章
在满目的血光之中惊醒,凤殷然仿佛又看到湖瑛的刀光划过之后,那满地的头颅黯然失色的眼睛一齐盯着他,带着满腔的惊恐与怨愤,冷冽刺骨。
“你醒了?”守在床边的少素翾被他的动作惊动,凑过来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脸色稍有缓和,“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发着烧还强行使用惑心术,你是嫌自己这条命来的太容易是吧?”越说越气,少素翾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那天强出头去搅合晋阳王与太子、临渊之间的事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算计好了?就算你和临渊素不相识,你也会上前帮他解围,因为你早就打定了主意让纾颜茂误会你是纾颜莫的儿子,然后把危险引向你,你告诉我,是不是?!”
“阿翾,我……”让他呵斥的哑口无言,凤殷然愣愣地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点头承认他猜的都没有错。
抑制不住地扑上去抱住凤殷然,少素翾忍不住眼眶发酸,“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跟着琉音走?!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我哪里也不去了!”他说着要起身冲出门,谁料身子刚动手腕就被凤殷然拉住。他的手上明明没有什么力气,指尖只是轻轻在少素翾腕上一搭,倒教少素翾愈发不忍心甩开。“阿翾,别这样。”
少素翾怔了片刻,最终还是在床边坐了下来,虽然赌气不肯看着凤殷然的脸,可听到他剧烈地咳嗽,心里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越发安静下来。
喘息片刻平缓了一下呼吸,凤殷然其实很想躺下去继续休息,但瞧着少素翾别扭的样子,不禁叹气。“阿翾,我承认,这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可是这次的试探,确实让有心人露出了马脚。”指尖抵着额头,凤殷然半眯着眼睛,慢慢梳理着整件事。“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绑架我和临渊的人说过一个代号-——天字廿三。”
见少素翾仍不理他,凤殷然只好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不管这个天字廿三是何方神圣,他既然能派人到邀仙坛掳人,必然也能把手伸到凤家来。还有那个送我和临渊回来的湖瑛,我总觉得她奇奇怪怪的,你们查了她的身份没有?她真的是遣星阁的人么?!”
“我真的不想管什么遣星阁什么飔肜宫!我只想和你好好的享受再世为人的日子!”少素翾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抬高了嗓音全然不顾避忌,他扳过凤殷然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难道你的办法只有牺牲自己来保全我么?!难道你想让我像上辈子一样眼睁睁看着你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么?”
那双与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墨色眸子,蕴藏着深沉的怒火,以及更多的伤痛。凤殷然呆呆的望着面前压制着怒气的少素翾,双肩被他抓得很痛,但他不想理会。前世今生的记忆里,这似乎是阿翾第一次用这样恶劣又认真的语气呵斥自己。如此严厉,那般惨痛。他突然就想起了那段努力被自己尘封的记忆,上一辈子临死的那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扔进大海里的阿翾,似乎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以致于他们一起走过黄泉路奈何桥时,自责的阿翾都一路都不肯再放开他的手……只是说到底,他凤殷然豁出性命去保护少素翾,不过是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无法承受背负他人恩德独自活着的内疚,还要把那种痛苦强加给阿翾……
“阿翾……我……”心口猛然一抽,剧痛伴随着脑海里纷杂的画面碎片一起袭来,凤殷然痛呼着捂着胸口栽倒在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好痛……心脏、好痛……”
见他这样,少素翾顿时慌了手脚,之前的怒气早抛到了九霄云外,“阿然!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我不凶你了还不行么?!”
抓着他瞬间冰凉的手,凤殷然痛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想让他担心,只好道:“我……还好……”
“素翾你让开!”几乎是带着风冲了进来,凤桐和琉音抢步上前,一个扶起几近昏迷的凤殷然,一个拉开手足无措的少素翾。“素翾,我不会让殷然有事的,你放心。”凤桐说着把少素翾推到一边,转头低声向琉音问道:“殷然他怎么样?”
右手在凤殷然胸前轻点几下封住他几道大穴,琉音扶他坐正,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惑心术本就是一门邪术,有些人一生都难以企及,而有些人却能一夕之间登峰造极。”琉音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迅疾利落,“更有百年难得一见如殷然这般天赋异禀,若是能熬过这道诛心之劫,即便是我都无法再抵御他的惑心之术。可若是不能,只怕要内力尽废,将来再不能修习武学心法。”
琉音此言一出,其他三人都是一惊。凤殷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开口道:“诛心之劫要怎么过?”
“有我和凤桐在旁辅助,你要渡过此关并不困难。不过,你要考虑清楚。”琉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早跟你说过,如你这般悟性,既是幸事亦是不幸。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你一次,今日你如果安然度过诛心之劫修成此术,往后你控制人心的次数越多,你的惑心术就会越来越不受你的控制。直到有一天,哪怕那人仅仅与你对视,都会被你心中所想操控。而到了那个时候,只要出现任何一人能够不受你惑心术控制,就会导致你筋脉寸断而亡。”
凤殷然一愣,继而笑了起来,“这话我当日听你提起只当是玩笑,没想到真的会应在我自己身上。如此,也罢……”
见琉音和凤桐都不说话,少素翾若不是被凤桐拦着早扑了上去,“琉音,阿然他不学了,你们快劝他不要学了啊!”
对少素翾的叫喊充耳不闻,琉音只望着凤殷然道:“我只问你,如何抉择?”
低头一笑,凤殷然倒是出奇的平静,“抉择?哈哈,那日你问我的时候,我便说过,我一定会学成惑心术,千难万难不改初衷。”
“阿然!你发什么疯!不能学!不能学啊!以后练不了武功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我保护你啊!”少素翾哀伤地看着凤殷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让他打消继续学习惑心术的念头,他奋力地挣扎着,好不容易甩开了凤桐的桎梏奔到凤殷然身前,语气软下来,满是祈求,“阿然,求你,不要。”
轻轻叹息,凤殷然狠下心来扭过头不去看他,“阿翾,谁又能保护谁一辈子呢?这本就是我的命运,合该由我自己去抗争。你……不必再理会我。”
“阿然……你……”一脸难以置信地注视了凤殷然半晌,少素翾扭头向屋外冲去,消失在夜幕之中。凤桐望着任由少素翾离去面露不舍却不改决然的儿子,终是将自己的担心和忧虑埋在了心里,朝琉音点了点头道:“我先帮殷然疏通经脉,你去看看素翾,若是他想通了,就带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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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冲出丞相府跑到自己气短,少素翾这才停了下来,扶着一户人家的围墙大口的喘息起来。心肺间因疾跑而产生的针扎般的刺痛,与心上的茫然无措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脑海里挥之不去全是凤殷然那清冷的一张侧脸,还有他那句冷冰冰的话。少素翾愣愣地倒退了一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阿然倒也没说错,现在的自己哪有资本去保护他……
“哎呦!”
漆黑的夜色里,突然有团软软的东西从天而降,正砸在站在原地发呆的少素翾头上,直接把他扑倒在地上。痛得眼冒金星的少素翾刚想抱怨,嘴巴便被一只温暖的小手堵住,“嘘!小点声。”
忍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明生物,少素翾借着月光好歹看清了这个天外来客的样子,和自己年龄相近的一个男孩,浓眉大眼、肤白唇红,倒同那年画上的娃娃一样讨人喜欢,不过前提是他没有差点砸死他。
“你干什么的啊?!”甩开那蓝衣小娃娃扶着自己的手,少素翾没好气地问道。
小孩神神秘秘紧张兮兮地四处看了看,拉着少素翾七拐八拐地远远地绕开了他爬墙的那户人家。“我叫……清、清寒。”小娃娃不时向身后看着,似乎担心有人追出来,“这是我第二十七次逃出来了,千万不要还是走了几百步就被抓回去啊。对了,你叫什么啊?”
得,原来是个习惯性离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儿。少素翾撇了撇嘴,这孩子还没怎么学会撒谎,一眼就能看出来没说真话,不过和他也扯不上关系。“他们都喊我少爷。”
“少爷?这是什么名字啊?”清寒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少素翾,“少爷,你真可怜,居然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孩子还真是实心眼……少素翾不禁有些汗颜,岔开话题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离家出走?”清寒挠了挠头,“你是说半夜从家里逃出来?这是姑姑定的试题啊,如果她一盏茶的时间还没找到我,就算我过关了。”小清寒一脸认真的努力解释着。
能想出那样的试题,这一家人果然都不能小觑……少素翾回头瞅着紧紧攥着自己衣角不肯撒手,一副要跟他跟到天涯海角样子的小清寒,这才发现自己是招惹了多大一个麻烦。“你不是要躲你姑姑么?还不快找地方藏起来?”
表情无辜地眼巴巴瞅着少素翾,小清寒半天才支吾道:“我想跟你一起走,我、我怕黑……”
怕黑你还大半夜爬墙出来……少素翾已经彻底被这个奇怪的小孩子打败,只好认命地任由他拉着一起漫无目的地瞎逛着。街上没什么灯火,所幸天上一轮满月,光线尚好。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到遥遥传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枯燥又单调。少素翾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凤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除了凤殷然,他还有谁可以挂念……
无聊至极的少素翾一时兴起运起轻功翻上一户人家的墙头,坐在房顶看得到这家院子里的小池塘。粼粼波光映着皎皎明月,倒也是个休憩望天的好地方。打定主意跟着他的小清寒自然是手脚麻利地爬了上来,顺理成章地依着他也坐了下来,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少、少爷,你为什么这么晚了也一个人在外面啊?这是不是就是你刚刚说的离家出走啊?”陪他呆呆地看了许久的月亮,有些睡眼朦胧的小清寒终于耐不住寂寞地问道。
翻了个白眼,少素翾哼了一声没有答话。本想语气凶狠一点吓吓他,可就怕弄哭了更闹心。自己和阿然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在孤儿院学着糊纸盒子赚钱了,哪像这些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的少爷小姐们成天扮十万个为什么讨大人的欢心。
“清寒,你有想保护的人么?”随口说了心里想的话,少素翾后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他也真是闲的,跟一个小屁孩讨论这个干什么……
扑闪着大眼睛瞅着少素翾,小清寒认真想了想,十分郑重地答道:“有啊。”少素翾一怔,却见他掰着手指头数道:“像娘亲啊,爹爹啊,姑姑啊,可是他们功夫都好厉害,用不着清寒保护。还有做饭特别好吃的刘婆婆,每天帮清寒穿衣服梳头发的秦姐姐,看大门的大狗阿黑……好多好多呢!”
很不留情面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素翾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清寒的头顶,忍不住继续逗他:“那如果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能和他们见面,但是回来之后你就有能力保护他们了,你会不会去呢?”
“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娘亲和爹爹还有姑姑了么?”
“是啊,你刚刚说的那些人,哦,还有狗都见不到。”
“比后院的梅花开了又谢还久么?”
“嗯,比那个还久。”
“比前院的阿黑从小狗长成大狗还久么?”
“嗯,比那个还要久。”
“久到清寒都变成大人了?”
“是啊,等再回来就是个大人了。”
“呀,那真是好久好久了!”似乎无法承受设想中的长久离别,清寒眼圈微红,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却难掩语气中的坚定和固执,“就算这样,清寒也是要去的。”
心中一震,少素翾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替他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呢?”
“因为那是清寒想要保护的人啊!”仿佛是理所当然地做出这样的回答,小清寒仰着小脑袋,十分认真地看着少素翾,圆嘟嘟的小脸笑起来能清晰地看到一对酒窝,“只要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清寒就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会怕么……少素翾微垂眼睑,释然一笑,是啊,自己本就做好了随琉音离开的决定,只不过找不到说服心中那些不舍与挂念的理由罢了。也许,不是阿然不近人情,而是他比他自己都更了解他会做出的选择……伸手戳了戳清寒的酒窝,心情大好的少素翾莞尔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这么多道理。”
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清寒突然望向少素翾身后,脸上刚扬起的笑意顿时垮了下去,“姑姑……”
少素翾猛然回头,但见一位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盈盈月光照在她白璧似的面庞上,迎着徐徐夜风飘飘欲仙。“寒儿,随我回去吧。”那女子浅浅一笑,又冲少素翾也招了招手,示意他一同过来。“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家里不知道该有多着急呢。来,让姑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