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墨也不知手肘碰到他哪里,那人就是吃痛一震。眼见着就要发出声音,庄墨一手挡着亮光一手赶忙捂住他。被庄墨捂住嘴的人不经意一瞥,瞥见那双贼亮的眼睛又如钩月般弯了起来,射出一阵阵光芒。
火光下乃是一执刀壮汉,又浓又厉的眉毛,比得过庄墨大腿粗的小臂。壮汉举着火把正预备着四处察看,庄墨的手心正冒着汗,破庙外头有人道:“快撤回来,仔细那人身上还藏着暗器!”
壮汉闻言一顿:“也不能因着怕他手里暗器就放过他啊?好不容易今夜他落了单被弟兄们给伤了!”话虽是这么说,壮汉却不自觉得往后退了退。
庄墨见此景一阵不屑,唏虚不已。
庙外头的脚步皆站定,迟迟没有人再进来,壮汉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出去,破庙的门重重的关上。庄墨与那人等了许久没听见再有动静,这时庄墨才发现手指肚上有些潮湿,竟是覆在那人略有苍白的唇瓣上。那人正盯着自己,好看的面容被遮住一半。
稍一滞,对那人无声的干笑之后悻悻收回手。
没等庄墨尴尬彻底,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有了撤退的迹象。乱声到了小尾巴尖,那人一手扒开两人前头的干草,看这样子像是结束了,庄墨反应过来以后握着拳头忿忿道:“不是就这样结束了吧?!”声音里头满是抱怨。正期待初入江湖第一夜就有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开始,哪知道折腾个半天竟是雷声大雨点小,什么都没做成。
那人扒开干草,倒靠在坚实的墙壁上,面色更白:“还没结束呢。不过把你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收回去,今晚看样子是用不上了。”
庄墨手里头还夹着一包小药粉,听他点破后倒是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的揣回怀里:“好歹周兄今夜也和我共患难一场,怎么能说我保命的东西不入流?”
那人听罢苍白的唇角一丝上翘:“你这人倒是有意思。不怕恶人倒怕起小鬼。”
庄墨干咳几声:“既是如此那兄台多保重,道爷我先走一步。”边说边抱拳,作势就要转身。
“……慢着。”
庄墨跟他磨唧这好几句,等的就是一句慢着,放缓了动作蹲到那人旁边,盯过他腰间的玉佩又盯着他的脸,裂开一个好大的笑容:“兄台是不是想央我背着你去求医?”钩月似的波光,简直要把他腰间的玉佩瞧穿。
那人看着庄墨那毫不掩饰的贪婪配在这样一张小脸儿上忍不住笑出声。这样一笑让本来就好看的不行的脸变成了更好看。“赵兄要是想出去在下也不拦着,只不过烧了身上带着的药就不好玩了。”
“烧?”睁大眼睛看着他。
然后这个好看的人朝庄墨眨眨眼,笑如早春桃花朵朵开,看得庄墨眼前一阵金星乱晃。
野风吹啊吹的,暗色乾坤上白白亮亮的脸在云丛中捉迷藏,外头的干草灰夹着火星在野风的撺咄下刮进四处漏风的破庙里来。随着白月盘在云间亦动,刮进来的火星越来越多,连身在破庙之中的二人都开始有闷热感。闷热渐生,庄墨这才醒过神来,敢情是这帮不入流的家伙在庙外头放了一圈火!
恶火整整的把破庙围了个严实,虽说还未烧大,但要凭庄墨自己也难以全身而退。
他抱着头看那个依然神态自若的人呜咽道:“不是吧,我虽然穷,但还不想当个叫花鸡……”
那人闻言嘴角翘起的弧度更深道:“你还带了什么小玩意儿,拿出来一试说不定就能灭了这场火。”
庄墨毫不客气的剜他一眼:“爷爷可没带着这种玩意儿。你伤重不重,能不能带着个人冲出去啊?”说完又想了想,一只手握住那人手腕生怕他舍自己而去。
那人靠着墙壁眼睛半睁,光照下依稀可见鬓角汗珠,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他道:“我怀里有一瓶创药,你给我涂在背上。要是我能赶在火烧到你我之前就调整好内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庄墨眼睛一亮,不客气的就把手往那人怀里伸去,一边摸索一边嘴上还不闲着:“你就不担心我拿了你的药之后自己开溜?”
他闭上眼睛任庄墨在自己身上翻腾,道:“你武功不济,凭一己之力出不去。”
庄墨听完,正准备拿着药瓶退出来的手一顿,猛得朝他胸口上呼一巴掌才抽回来嚷道:“道爷爷武功不好道爷爷自己知道,也不用你说得这么直白吧!”
只见那人被庄墨一巴掌拍了之后,头上的汗珠愈来层出不穷的往出冒,咬着下唇几乎就要痛呼出声,连呼吸也变得不稳。庄墨见那人半晌没个回应,脑袋一转正看见他这副痛苦状,一下子就紧张上了,轻轻拍拍他的面颊:“喂……喂喂,兄台你可别晕过去啊,我还指望着你能带我出去呢!”
他还是不应庄墨,紧咬牙关满面痛苦,身子也蜷了起来。庄墨握着他肩膀:“兄、兄台,我那一巴掌也没使多大力气,而且我武功又不济,你……”然后一手试试他的额头一手摸着自己的,看他冒了这么多汗应该没发烧才对啊!
那人正抑制着唇边的声音,见庄墨眨着眼睛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一脸迷惑一脸后悔,终是忍不住朝庄墨挤挤眼睛笑出声来。
庄墨这才明白自己这种道行也被涮了一回,小脸憋得通红想骂人又无从下口。
那人好看的脸上浮出笑意:“赵兄莫再耽误功夫了,内息调整不当你我可就留在这儿了。”
劈雳啪啦的火声熊熊,热得庄墨头上直冒汗。他一撇嘴毫不客气的扒开那人华贵的衣裳,本来雪白的后背上有几处刀伤,伤得整片后背血肉模糊,隐有暗色血块结成痂,由于先前靠在佛像背后之故伤口上还沾了不少污物。庄墨吸了口气,从药瓶中挖出一些药膏往那人伤口周围途,嘴上饶道:“见你还有心思玩笑,根本是一点都不疼。要是真的留在这儿了,不如你把那玉佩让给我,好让我进了地府也好与阎王贿赂点什么下辈子投个好胎。”手上报复似的也不见轻。那人唯有安静的闭嘴苦笑。
庄墨一点点挑开结痂处,血痂才一挑开,鲜血就汩汩的往外涌,把雪白雪白还完好的皮肤都染成嫣然之色。庄墨仅仅瞧着就觉得疼,那人却是哼也不哼一声。一手把创药抹在伤处,也不知道这是多好的伤药,反应才触到伤口就成了一股淡淡白烟盘旋着升腾。他背上的污物甚多,越清理到后头火光越盛,整间破庙里头都呈橙红色,背上污物却还没有清理干净,庄墨额前也蒙上一层水。那人一直安静着,此时却道:“莫要着急,遇凡事都要镇定,随时都该想着,还有希望,长风破浪并不是什么奇迹。”
声如清泉,让庄墨心里头清明了一阵,额前的汗珠也不似方才恼人,只觉月光还是能透过恶火疏棚照进来,冷冷淡淡的晕光还是能照着自己。
上完药那人就开始打坐调息,庄墨也不敢闲着,挥着拂尘把两人周遭的干草都扫得远远的。一个不小心点着了拂尘尖,庄墨赶紧把它扔得远远的。瞥一眼那人气定神闲的调整着内息,道:“周兄诶,你差不多调整到能带两个人冲出去就得了,要是你再调整一会儿,我还能支撑,可是我就怕咱顶子上的棚子熬不了多久了。”
……
“喂喂,你看那个佛像后头的梁子都化成灰了,你好了没有?”
……
“你就不觉得热啊,道爷爷回头还没被烧着就先化掉了。银子还没骗到手我还不想就这么去了。”
……
“老僧入定也不是你这么个入法啊,你也不是光头,别是道爷爷的对头少林派的吧?”
……
庄墨叽哩呱啦的不停的说,终于在熊熊的火光把两人围起来之后庄墨才似乎看见那人皱了皱眉。好看的眉眼动了动,在眼角划出一道纹路。这人看样子也顶多二十有余,正在年华诗酒时。在看到他的眉头皱过之后庄墨才停下声,极近得看着他,把青松上的雪挂、沙竹林的翠绿和桃花坞的桃花意都看得清清楚楚。头一次,在钩月之外的眼睛里出现点点星光。那人缓缓睁开眼时,正正的被道道星光晃煞了眼,不自禁得勾起嘴角,这小人儿,果真有意思。
“你真是吵。”
一句话说得庄墨乐了起来。也不理他说什么,一手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小脸儿上有些被黑烟熏上的黑渍,就是那一双眼睛,亮比星光,“兄台,你可算是醒了,我们快点离开这个倒霉地方。”
山下孤烟渔市晓,柳边疏雨酒家深。江面波光不如眼中潋滟。最引人入胜。
那人眼中有一丝不明的笑意,“抓紧了!”一手搂住庄墨,脚下借力。另一只手化掌为风,掌风刚触及疏棚,疏棚便如衔羽一般掀到半空中。两人身形越过烈色,一路踏过干草做的顶子。庄墨只觉得热风呼呼得朝面上扑,脚下似有劲风形成甬道踏上去隐有实感。窒息之下还有一种别样快感。痛快,果然痛快!
踏风而翱,痛快!
还没等庄墨从这种痛快劲儿里缓过神来,两人皆已落定。庄墨意犹未尽的看看那人,好容易从破庙中得以脱身,外面野风习习好不痛快。两人面前的破庙已经烧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天空上唯有古月依旧。庄墨装模作样的弹弹身上沾着的灰烬,“看周兄年纪不大,仇家还不少。”
那人应道:“今日多亏赵兄舍身相救,若是不嫌弃,我家就在……”
庄墨挥挥手说:“得了得了,举手之劳就罢了。”面朝着火光,庄墨心想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极了一代剑侠之类的,尤其是这一句举手之劳,多有一笑泯恩仇的大侠之风。只不过被烟燎得一个个破洞的小道士衣裳给坏了韵味。
那人看着庄墨,除却衣裳后面的殷殷血迹,这人分明是该在画舫酒楼之间尽得掌声的翩翩公子。背着火光,透出身遭的一圈光晕,庄墨看着看着眼睛就弯弯起来,眯成钩月。此时这人才放开搂着庄墨的手:“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多言,若是有缘再得相见。告辞!”
饶是道行深如庄墨也是一愣,清风还徐,绿水还流。月亮挂在树叉一晃一晃的。左有火光右伴夜色。庄墨忍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对着那人绝尘离去的方向翻一个白眼道:“去你大爷的,道爷爷和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第三章:天三生木
小时候师父曾经一本正经的眼睛盯着眼睛问小庄墨曰:“你觉得你一直要闯的江湖是什么?”那时候后山上的竹林正沙沙作响,节节翠绿正伴着庄墨的小身板节节拔高。庄墨想了又想,鼻子一翘头发一甩特潇洒的说:“江湖么,不就是刀光剑影。”师父静静的瞧着他,摇摇头。庄墨紧接着又道:“那就是快意恩仇。”师父继续摇头。庄墨看着师父的花白美须又想了想,道:“还是风云变换、有今天没明日?”师父仍然摇头。庄墨把肚子里那点能和江湖沾上边的四字成语说了个遍,师父只是摇头。最终庄墨咬着牙低头道:“弟子无知,请师父赐教。”蒲垫上师父盘坐着,有如檀香烟雾缭绕般不紧不慢得捋了捋下颚胡须,睨一眼坐卧都定不下心来的小庄墨,徐徐道:“江湖便是江湖,何须一定要说它为何?”然后略略颔首又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不过这江湖啊,远比你想象的要深哩!”庄墨恍然睁大眼睛,立时受教。
再说现在,庄墨再一次体会到何为师父所言,江湖永远比想象的深。
街市两旁林立着各式自家的小铺子,吆喝声音听起来分外悦耳。靛蓝的印花扎染的布子,挂着墨书酒字的小作坊,残绘的海棠浮在釉瓷大口瓶上。在凉布搭的小铺子下坐在门口的地方胯坐着小马铡啃一沿刚从井里涝上来的冰西瓜,光是想着就已经口水四溢。
庄墨昂头瞧了瞧日头,手伸到脖颈里抹一把汗珠,然后又四处抓抓。一抬眼正瞅见前头两步路的西瓜铺子,心里头一松,眉也开了眼也笑了。两步跑到那凉篷底下,大手一拍木桌:“店家,给我来两沿沙瓤的西瓜!”
一丝不可捉摸的细风画过树梢上嫩叶背后的纹路,鸣蝉稍稍的往上挪了挪地方。
店家正切着浑圆的虎皮西瓜,看见庄墨衣衫褴褛面带灰尘,挥挥手里的快刀:“哪里来的乞丐,居然跑到这地方讨食来。快出去快出去,我们这里还要营生计呢。”
是时正值庄墨与那自称周吴郑之人从火庙里逃出来的第三日。这几日天公不作美,昨天傍晚时分又浇了一席雨,本来就被烟熏火燎过的衣裳更是残不忍睹,一道道黑烟混着黑泥,窟窿上还带着水渍,真真是能够上衣衫褴褛四个字。
庄墨听完当时就不乐意了,拿出腰间的锦秀荷包往桌上一拍,散碎的银子相撞发出轻脆响声。长眉一横怒道:“你当你道爷爷付不起钱呐?别废话,不然小心道爷爷一掌掀了你的店子!”
店家听到这人发怒先是一愣,接着再琢磨别是什么武林中深藏不露的高人。一犹豫之下还是伸手递上去两沿切好的西瓜。庄墨一把夺过去坐在门口就开始啃,
冰凉凉的又甜又香又沙又脆的果肉入口,庄墨觉得自己舒爽的快要融化了似的。吸溜吸溜的舍不得汁液滴答光了。
黼一瞧身边儿上也有一主儿正啃的痛快。最让庄墨注意的不是那人啃西瓜啃的比自己还不要命的姿势,也不是称得上俊俏明朗的面皮,而是腰间一把坠着金花挂的佩刀,刀柄上暗花流光,刻有鹤氅镶铜纹路,是把好刀。还在刀鞘里就已经有呼之欲出之感。
庄墨把啃净的瓜皮丢在一旁,上前和人搭话,摆出张自认完全是让人亲近的笑脸道:“这位兄台,近来江湖上有什么新鲜事没?”
那名佩刀的老兄正啃得痛快,被庄墨这么一问险些呛着,抹一抹嘴上下看看庄墨问道:“……小兄弟是丐帮的?”
庄墨眼睛没眨脸没红:“是啊,我叫赵钱孙,兄台是……?”
佩刀的人道:“我是麒山派杜梓离,要说这新鲜事……倒还真是有,丐帮长老没与你们说吗,这几日凡是武林正派都要往秦楚府去呢。”
“什么府?”
杜梓离怀疑得看了看庄墨:“小兄弟是初入江湖的吧?”
庄墨点点头:“不瞒老兄,今天才是我出来闯当的第三天。”
“秦楚可是整个武林最有钱的人,小兄弟不该不知道啊。”
庄墨动了动眉毛,这才晓得先前自己一直要找的那个有钱人——“姓秦的”就叫秦楚。
秦楚,秦楚。这个名字有趣得紧呐,像是江湖中人的名字。
“正派人士全都要前往秦府又是要做什么?”
说起这个,杜梓离由平静立马转成一脸义忿填膺,再由义愤转成了愤怒,愤怒的直蹂躏起手里的西瓜皮:“要说为什么还得先说秦楚其人。秦楚这人本来练得功夫就路数不正,哪个名门大派会专修暗器,可偏偏他的暗器在正个武林当中数一数二。要说如今武林也不复从前古板,见他专心经营生意也就任他这么练去。可是他竟然在前些日子盗了少林寺两件至宝。此番正道人士正是要去讨回这两件至宝!”
庄墨瞟了瞟杜梓离手里头都被折磨出汁儿来的西瓜皮,啧啧两声继续打听:“什么至宝如此兴师动众?”
杜梓离俊俏的面皮一红,嗫嚅道:“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
庄墨又拿一块西瓜:“麒山派也要去?”
“那是自然,我们麒山派好歹算是少林寺以外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教,同道有难怎么能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