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墨顺着他手指方向左看看右看看,再转头向后看看,干脆拍了拍身上的露水特潇洒的一甩头发坐起身来,双手抱拳送上前去:“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周兄!”
庄墨直觉白纱帽底下好看的脸有了笑意。不远处的梁笙脸色变了好几遭,颇是漂亮。
“自几日前一别,在下可是着实想念。如今看你过得不错,倒也放心了。”语气关心,像是认识几年的兄弟一般。
庄墨坐在草垫子上,屁股沾了露水凉飕飕的。嘴角一咧道:“若是没有周兄那日匆匆一别就更完美不过了。”趁着说话的功夫梁笙双腿一盘坐起身,自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对准那人背后的方向出手。匕首直直朝那人飞过去!庄墨想也没想出口道:“小心背后!”
飞草惊枝雀,蚱蜢跳起。
瀑布横流接天壤。
那人明明是对着庄墨,轻轻一回手食指中指一动,匕首转向!调转方向直直插入梁笙脚边,深可没刀柄。庄墨眉毛一颤,真是厉害啊厉害。亏得自己当初没有丢下他独自逃命,不然等他全身退出破庙之时,恐怕也就是自己到头的日子了。那人发出轻蔑的一声“戚”,道:“这等不入流的东西也拿到人前,真是麒山派教出来的好徒儿!”
此话一出,不光梁笙,连着杜梓离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那人却又回过来看向庄墨,“此言可是在责备在下负了你?”情是真的,意是切的。
庄墨嘿嘿一笑认可的点点头。边笑边瞄一眼那人腰间,仍是带着日前见过的玉佩,一双钩月似的眼睛还是禁不住波光闪闪,内里含着的光素直盖过身后溪流。这样的表情,看得人心里痒痒的。贪财如庄墨,自是心里痒痒的,“周兄说的是呀,这一别让我可是着实想念的紧。”
梁笙不是什么好货色,他脸上的神色难看惟有让庄墨心里更舒坦。
“即使如此,那不如赵兄去我府上小住两天如何?”
庄墨听了更是心花怒放,一拍手站起身来,脸上如春天百花开,“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墨心里自有自己的小算盘,梁笙不好相与,这什么无袋长老又怕着被揭穿,如今碰上一个这么一个自己对他有恩又有银子的主儿,此时不溜更待何时。林中飞鸟过,溪深游鱼潜。
可惜庄墨正在心花怒放,哪里瞧见杜梓离宝刀后头眼睛里的失望,哪里瞧见白纱下那人看着庄墨时嘴角勾起的笑意。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也就有那么一些个事情,大抵在今天初成定数。
离了麒山派那二人,庄墨几乎是仰在马上。双腿一勾马肚一手挽着缰绳,仰躺在马背上。头顶着青天,青天上有白云,白云不动青天动。背上一颠一颠的,青草香,马蹄轻叩。旁边那人白纱帽去,好看的脸直接呈现在阳光下头。闭着眼睛能哼上一两首小曲,这种日子,才是最符合庄墨心里所想。身旁马上那人嘴角还泛着笑,眼里透闪着光,玉佩在腰间随着马蹄叩叩而上下晃着。看得庄墨弯弯眼弯弯,潋滟水纹,一层一层得晕开波澜。“赵钱孙,你究竟叫什么?”那人问道。
庄墨眯着眼睛看着他笑:“你都叫着我的名儿了,还问我叫什么。”
那人睨一眼躺在马背上的庄墨,顺着庄墨看着自己的目光找去,忽然就笑出声来,解下挂在腰间的玉佩,挂在指尖上晃荡,“你喜欢这玩意儿?”
庄墨看着玉佩在他指尖晃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在地上香消玉碎,小心肝儿一路就提溜到嗓子眼。应道:“那是自然,又有几个人和银子过不去?”那人听罢食指一弯,正在指尖打着转着玉佩脱手,正朝庄墨所在方向飞过去,暖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庄墨眼光一动伸手接住那玉佩,“你这是……”
那人笑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要是喜欢送与你也无妨。”玉般眉眼,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庄墨正沉醉在刚到手的玉佩上,眼如钩月眉若繁星,小脸儿上那份满足看得不禁失笑。摸了摸玉佩上头透着翡透着翠的雕饰,庄墨把他揣到怀里头,道:“既然兄台执意要送,那我也不好推辞不是,就此谢过兄台。”
庄墨一搭一搭的敲着马肚子,手一挽缰绳直起身,又斜眼看看那人,然后道:“庄墨。”
“什么?”
“我叫庄墨。”
那人直把庄墨二字含在嘴里反复念了几遍,复才道:“好名字,集庄子与墨子之大成,庄子先天生地,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倒是像个小道士的名字。”
庄墨大大咧咧的装作没听出来,一拱手道:“多谢夸奖。敢问兄台大名?”
瀑布飞流急湍,阳光流水。莺歌燕舞,树丛蚱蜢,马蹄碎步,云飞扬。
马上那人轻启唇瓣。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庄墨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人,似乎听见他方才清泉似的声音叮咚响,逆着瀑布之流而上,山谷泉鸣,桃花枝头颜色乱颤,道:“秦楚。”
这秦楚二字的分量着实不轻。压得庄墨脑子有点懵。
“哪个秦楚?”
“还有哪个?”
庄墨上上下下把这人看个遍,眼光从他头顶一直移到脚底心。看他天青色衣衫上的锦绣河山,再看到坐下大宛宝马。石子做暗器,身价万贯。想着想着庄墨就乐了道:“难不成时如今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盗了也不知少林寺哪两样至宝的大奸商秦楚?”
那人颔首,就差手里那把折扇猛地一开折手搁在胸前,道:“差不多就是在下吧。”
庄墨恍然般的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庄墨心里这个悔啊,心像当初怎么就让他走了呢?
至此,赵钱孙变成了庄墨,周吴郑也回归秦楚。
生活是美好的,庄墨不否认。银子是不能不要的,庄墨点点道赞同。秦楚是不好交流的,庄墨抚掌大叫知音啊知音。庄墨问他打算到底拿了少林寺的什么东西,秦楚骂少林方丈老秃驴。庄墨又问他打算怎么应付那一大帮正道中人,秦楚说我又不是歪门邪道。庄墨耐着性子还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秦楚说我们先不回府在外头转转再说,凭什么有人到我府上闹我就一定要回去应着。庄墨捏着怀里的玉佩长出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秦楚。这个名动天下的人物,似乎与传言稍有不符。
“今夜我们先住在此处,应当不委屈你吧。”秦楚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把缰绳教到迎上来的小厮手里。
庄墨仰着头看着客栈正中的匾额,比客来居还要奢华银靡的住处。庄墨心里自是乐呀,秦楚乃江湖第一大商人,这点银子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同样把手上的缰绳交待小厮,庄墨庄墨做样的点点头道:“嗯,此处甚好甚好。”
厅内有莺歌,堂内是燕舞。
点着熏香的房间。
透着夜色的街市。
及至深夜,诺大的一座城池渐渐在褪去光华。华灯初上,夜深人不静。庄墨的天字号房就在秦楚之左,其房间之大可比原先庄墨住过的茅草屋的四五倍有余。庄墨在这么好的地方实在是不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虽说庄墨贪财贪享受,那是因为他从小就没能受过。突然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睡这么好的床,吃这么精致的东西,他倒不习惯了。庄墨在心里鄙夷自己一下子,怎么活了这么多年倒把怎么享福给忘了。
辗转之下,困意倒是一点没有,反而折腾出一身白冒汗。庄墨摸一把额上的细密的汗珠,一掀流苏穿上鞋推开门。房门局二楼正中,正对着走廊,走廊另一侧能看见楼下。粉绘的楼廊,金雕的大鹏。庄墨两只胳膊大张着,朝走廊外侧伸一个懒腰。正堂的大门紧闭着,门闩上的木桩子足有两掌宽,紧紧地扣在门闩上。紧闭的大门内还有一丝风,庄墨闭着眼睛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这里比房内还要凉快上一些。两条腿晃悠晃悠的有了些许睡意。庄墨捂着嘴大大的大了个哈欠,心里正埋怨这等酷热的天气,真让人难以入睡。
哈欠还没打完,庄墨忽的一顿,细细索索的闻见隔壁秦楚房内有些许声音。
脚步声。
庄墨一笑,原来这秦楚也是嫌天气忒热难以入睡。有些小恶作剧心理的溜回房中掩上房门。留一条小门缝,钩月似的眼睛正在门缝里弯成一道漂亮的弧线。
果然,“吱呀”一声,秦楚的房门开,只不过才看见秦楚的身影庄墨就笑不出来了。
黑衣,黑鞋,黑覆面。
不同的是比那日梁笙此番打扮多了些韵味,少了些鲁莽。
脸还是秦楚那张好看的脸,可惜被黑布盖上一半,留出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明媚的光,亮如春光,宛如秋波。
庄墨的一双眼睛卡在门缝里头,一直顺着秦楚走过的方向望去。
黑影在穿过走廊,扶着台阶上的把手,一路下到一层。一层的楼梯后窗来敲敲打打的声音,随即猛然一道光亮,照亮了整个静谧无声的客栈。庄墨看见映在纸窗上的人影,在光亮的照射下异常明显。又是轻如蜡烛爆破一声轻响,所有的光亮和人影重归黑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客栈内再无光亮,再无黑衣人影。
门缝里的眼睛中出现潋滟。
不可否认,庄墨现下兴奋得连一丝睡意都没有了。
手指颤了半天,等到楼下再没有动静之时,庄墨悄悄溜到外面,因着怕弄出声响,庄墨脱下鞋直接扔到房里头,回身极轻的掩住房门。顺着秦楚刚才的路线一路下到一层楼梯的后窗下。后窗下只有一面绘着彩纹的墙,除此之外再无异样。秦楚便是在这里消失不见。庄墨能听见黑暗中自己兴奋的呼吸声已经心跳声。
江湖,什么是江湖。这就是江湖。
机关重重、刀光剑影。
这就是江湖。
庄墨顿时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再一转念,觉得自己这种兴奋劲儿未免太像杜梓离的正义感。
庄墨一只手覆上彩绘纹石墙。墙面凹凸不平,绘纹极有神采。凤如盘旋涅磐,龙若呼啸九天。庄墨认真的在墙上敲敲打打许久都不见有光亮出现,约摸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庄墨一脚踢上那道石壁怒道:“这是什么破机关,鼓捣半天都弄不开。”
脚刚收回来,“哗——!”的一声如蜡烛爆破的轻响,还没等庄墨捂上眼睛,束庄的光亮逐渐连接成片,诺大的厅堂被照亮有如白昼。庄墨深吸一口气,揉一揉被照得发疼眼睛,石壁向后退去,露出一道连着台阶的通道。通道不是很深,却不见有何人影经过。庄墨扶着石壁观察一番,见通道两旁的石壁并无任何异样,一迈腿渐渐没入那道光明。
当光明吞噬了庄墨全部的身形,奢华静谧的客栈再次重归黑暗。
石壁内安插着火把,庄墨小心翼翼的贴着一边一直下到最底层。沿着石壁向右转,面前出现一座石亭,石亭下有流水。流水潺潺小桥颤颤。五步宽的石桥连接着石亭和另一层通路。石亭内摆着未下完的残局,各个棋子嵌入棋盘之中。空中有偏偏彩蝶,水里有摇摇曳曳锦鲤,水汽浮在石桥旁白白晕成一片。客栈下有通路,通路尽头有石亭。石亭小桥流水自成一景。庄墨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误闯仙人仙居。
庄墨正看得出神,后脑猛地一吃痛,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坏了,怎么忘记这种地方必有守卫之人呢。
好在倒地之前庄墨猛地扎了自己右臂一下,疼痛与晕厥之感相抵消。庄墨任自己倒地,闭上眼睛细听周围细琐的脚步声。有一人道:“把他带到石榴居,主上正在与秦公子会面。把这人交给主上听由主上发落。”
之后庄墨大头朝下,被人扛在肩上。一路走到方才那人所说的石榴居,庄墨胃里头翻江倒海险些要吐出来。
室内有香,庄墨双手摊着在那人背后甩搭甩搭。
直感觉被人当作麻袋一般从肩上卸下来丢在一旁,此时那人道:“主上,此人擅闯石居被我等擒住,同由主上发落。”
“抬起那人脑袋来给我看看。”声如清泉,开口的却是秦楚。
同时室内另一人道:“不必了,拖下去解决掉吧。”
解决掉,开玩笑!
庄墨立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一双钩月似的眼睛里头全是水光,盈盈中自是藏着精光,直直往向秦楚。眼睛里含着水,声音里也含着水,他抿抿嘴细如蚊蝇的略带哀求的叫一声:“秦楚……
第五章:天五生土
秦楚早已退去黑覆面,手上执着酒杯,白皙的手衬在温黄的酒杯上。对面业有一人,就是他们所说的“主上”。秦楚看着坐在地上手脚都紧紧绷着的庄墨,嘴角钩起来朝对面那人说道:“内眷不知道规矩,还望江堂主卖我一个面子,饶过此人。”
内眷。
庄墨的面皮开始发抖。
秦楚自说话之时就一直在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不断加深。庄墨用余光瞟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又兀自低下头去发抖。他清楚秦楚在看他,好看的脸上很是欣然。
江姓堂主瞟一眼还在地上发抖的庄墨,在转头瞧一瞧望着庄墨挑起嘴角的秦楚惟有道:“自是秦主吩咐下的,在下又怎敢不从。”言语间极是恭敬。
秦楚道:“墨儿,还不过来。”
庄墨反应了一会才消化原来秦楚这是在叫他,这个称呼庄墨不喜欢,很不喜欢。每每师父用沉沉的语气略带威严的叫他墨儿的时候,准没有好事。低低的应了一声,垂着脑袋坐到秦楚旁边。就见江姓堂主眼带暧昧的看着庄墨。秦楚一伸胳膊搂到庄墨腰上,硬生生的把已经僵硬了的庄墨按到怀里,一举杯朝江堂主道:“内眷太没有规矩,秦楚在此向江堂主赔个不是,”低头又向怀里的庄墨轻声道:“墨儿,向堂主道歉。”
庄墨被一声声叫得头皮直发麻,奈何腰身被秦楚一握,说不出的难受。还没酝酿好怎么柔柔若若得像那江姓堂主道歉,江堂主朗笑道:“罢了罢了,秦主好兴致。走到哪里都要带个内眷。这位墨公子倒是别有韵味,道歉就不必了。”
庄墨心里一翻白眼,面皮继续发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见你道爷爷我有韵味了,这叫气概、气慨!
秦楚一只手搁在庄墨腰侧不断摩挲,庄墨是想喊冤不能喊冤、想反抗不得反抗。宽大的袖子遮掩下,庄墨一手绕到秦楚的手背上,结结实实的掐了他一下。然后便觉得腰侧的手一僵,报复似的在庄墨腰间又捏了一把。庄墨气得直冒烟儿,偏偏还不得不低着头装着温顺。这边庄墨和秦楚私底下打得热闹,一边秦楚又和江堂主在面上议着政事。
秦楚道:“江淮一带乃是富饶之地,此番又有极多的江湖之人驻扎,当时最好不过的了。”
江堂主略一思量,“秦主说得有理,只不过这些武林人之多以绿林好汉自居,不把国家法度放在视线之内,若是与他们交涉……后顾之虑远比与普通百姓打交道要难上许多。”
秦楚一手在庄墨腰侧捏来捏去掂量着庄墨到底有几斤几两肉,一边推上还要防着庄墨偷袭。庄墨趁他与江堂主说话之时在秦楚腿上寻了新的作战领地,正心里偷偷乐着,冷不丁被秦楚又箍紧了一圈整个人直往他身上贴,不由得“唉呦”叫出声来。
这一叫唤,不得已又重得江堂主注意。江堂主看着秦楚怀里别别扭扭的庄墨,以为他有话要说,“墨公子可是有什么见教?”
庄墨紧紧攥着秦楚的手指头尖,生怕他又要捣鬼。低着头小声道:“不敢。”
秦楚另一手揉了揉庄墨的头发,柔声道:“莫要淘气。”
庄墨这个鸡皮疙瘩抖得,小声道:“是。”
秦楚一臂揽着庄墨把他带到怀里,庄墨几乎就是被他包裹起来,细微的动弹都能被她觉察到。自刚才那一叫唤,秦楚却真的没再在庄墨腰上捏来捏去,只是两个人这个姿势让他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