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和少素翾私下出行,凤殷然便没有戴帷帽,此时觉得起风降温,他正将下巴往狐裘的毛领里缩了又缩。听到少素翾有此一问,凤殷然想了想没有立刻接口,只是望着台子上的方临渊,笑了笑说道:“我没想过那么多。只是他想要的,我便是拼劲全力、赔上性命,也要帮他得到,仅此而已。”
少素翾心里有些微妙的酸涩,却自欺欺人的觉得那是自己被凤殷然脸上的柔情恶心到了,“上辈子看你油盐不进的,连芊芊那么好的姑娘,你都舍得拒绝。我倒也没看出来,你这小子沾了情爱居然还是个情圣,真是便宜了方临渊。”少素翾说着抖了抖身上莫须有的鸡皮疙瘩,指着方临渊的方向问道:“你的这些话,跟他说过没有?他知道你的心意么?”
“难不成你为紫漪丢下景曜会的生意不管,也要念叨他面前让他报恩吗?”凤殷然笑着白了少素翾一眼,“爱一个人对他好不是自然而然的么?何必一定要让他知道你的付出,求一个对等?”
少素翾闻言盯着他看了半天,像是过去的十几年加上一辈子的二十几年从未认识过他一样,“爱上方临渊,竟把你变成了个情根深种的圣人,这么说来方临渊倒也是个人才!”他嘴上说的不屑,心里却忍不住又想起段紫漪的音容笑貌来,惦记着他这几日不知有无吃饱穿暖,更期盼着段紫漪也能偶尔思念一下自己。他明白自己这是有点羡慕阿然和临渊了,“说好要帮我查紫漪的下落呢?”
提起音信全无的段紫漪,掌管收集天下情报的凤殷然顿时生出一种挫败感来,“你只知道那个前辈是个紫眸女子,连名字都没问到,让我到哪里跟你找去?”伸手拍了拍面色阴郁的少素翾的肩膀,凤殷然拖着他往人群后面挪去,“许是紫漪故意躲起来了呢?好歹他也是飔肜宫的代理宫主,他要是想隐藏行踪,便是此刻人就在峣山城里,咱们也未必能找到他。”
“那你的意思是,我就这么干等着?”忍不住跟凤殷然瞪起眼睛来,少素翾见好友毫无同情心的点头,本来还想抱怨两句,抬头间却忽然瞧见迎面走来一人,便警惕的收了声,“这人是来找你的?”
凤殷然一愣抬头,却见对面含笑站着的正是方临渊医术上的老师、此次被方桦派来的御医易青邢。因为方临渊重伤垂危的戏码要演全套,所以易青邢进入峣山城之后便立刻被迎进了郡王府。那时凤殷然忙着查收钱粮顺便还要安抚找不到段紫漪的少素翾,只行色匆匆的见过易青邢一面。彼时他戴着帷帽又不曾和易青邢说过话,也不晓得他如何会对自己感兴趣。
没等到凤殷然开口,易青邢便先朝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小声嘀咕道:“若是能早一些见到你的面,沈洛珊那小丫头的脸,我便能修得更加自然妥当一些了。临渊小徒弟虽然画工极好,到底比不上亲眼所见来的真实。”他自言自语、没头没脑的说完,也不待凤殷然和少素翾反应过来,就岔开话题道:“恕我唐突,小友就是荣韶国的望舒侯凤殷然吧?”
“见过易先生。”既然被他一语道出身份,凤殷然便大大方方的认了,因着方临渊的关系,对他以子侄礼拜见了一番,“不知易先生来此寻我,有何见教?”
精通易容之术的易青邢本就因在驻颜上的造诣而深得后宫诸妃的爱戴,他本人看起来更是十分年轻,完全教人猜不到他的真实年龄。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凤殷然脸上又兜了一圈,易青邢摆手笑道:“见教倒是不敢当,只是老夫要自持身份、厚着脸皮托付小侯爷一件事情。”
这位前辈倒也直接……凤殷然刚愣了下神,易青邢已经把一个小包袱塞了过来,和和气气的冲他笑道:“小侯爷你如今隐瞒身份陪在临渊小徒弟身边,总是戴着帷帽未免麻烦。老夫这里有些易容的工具并一张老夫亲制的人皮面具,还望小侯爷不要嫌弃老夫这副尊容,借着老夫的身份也好方便行事……”
“明明是易师父想要擅离职守去找草药,却说得如此高风亮节,想诳骗殷然欠你一份人情,果然是为老不尊。”
刚才还安坐在高台上的方临渊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引得时刻关注他的围观百姓们也跟着瞧了过来,却只得七殿下一个风度翩翩的背影,看不真切。他走到凤殷然二人身边,指着易青邢丝毫不留余地的说道:“这个老骗子的话不要轻信,记住了么?”
见凤殷然和少素翾受了方临渊的谆谆教诲,纷纷听话的点头,易青邢摸了摸自己前日刚剃掉胡子的下巴,十分懊恼的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从不记得尊师重道为何物的小徒弟,却也没替自己反驳什么。“你害得为师千里迢迢赶过来,跑死了好几匹马不算,还要帮你圆谎!如今我托凤小侯爷顶替我几天,你这小兔崽子还要来给我捣乱!还有没有天理了?早知有今日,任小兔崽子你舌灿莲花,老夫也不会收你为徒!”
“易师父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可是不需要殷然顶替你了?”方临渊不紧不慢的徐徐说完,却见易青邢怒容立消,对凤殷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小脸,“小侯爷一看就是个好孩子,定然会帮老夫这个帮,对不对?”他说罢似是怕方临渊又拿话反驳,一摆手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句:“小兔崽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瞧得目瞪口呆的少素翾悠悠打了个哈欠,同情地对方临渊说道:“没想到临渊你也有这么不着调的师父。”眼瞅着这俩人见了面凑到一处立刻自动自成一个生人勿进的二人天地,自认没有那份厚脸皮可以留在这里做电灯泡,少素翾赶忙把凤殷然往方临渊身边推了推,倒也不介意凤殷然今日是陪他出来看热闹的。“你们聊你们聊,我想起还有一堆会里的信件没回,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罢便学易青邢一样,逃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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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得了清净的方临渊很是满意的带着凤殷然上了马车,因他身量比凤殷然稍微高上一些,高台子上抻着脖子想瞧凤殷然容貌的方绶便没能如愿,只得懊恼的作了罢,眼睁睁的望着他们的马车在百姓们的欢送中渐行渐远。
车上方临渊正搂着凤殷然听他说话,二人如今虽还住在郡王府里,衣食住行都有方绶款待,然而凤殷然兴致好的时候,仍会亲自下厨给方临渊做些饭食,尤其是他之前毕竟受了剑伤,还需食补。“阿翾被你吓跑了,也不知道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你身上的伤口好得快,倒不怕吃些河鲜什么的。不如今晚做红烧鲤鱼给你尝尝,好不好?”
拿手指慢慢梳理着他未曾冠束的长发,方临渊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应了,心里却在盘算着易青邢的用意和赈灾之后的诸事。“巡视堤坝工程的事情,我已交给宋典去办。既然这里的事情大致了结,咱们三五日内便得赶回帝都复命。”他说着略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眼中隐有冷意,“原本我以为能拖到过完年之后,春暖花开了再回去……”
方临渊的身世特殊,又是自幼便被送到荣韶国为质,与沧爵皇族中的兄弟姐妹并甚感情,更不愿与他那位父皇亲近,故而对年节时的宴会很是厌恶。自从和凤殷然相交以来,这些年的除夕,或是凤殷然到邀仙坛张罗,或是邀方临渊到凤家小住,竟比记忆里在沧爵皇宫里度过的春节不知要温馨几百倍。想起父皇让人带给自己的密旨,以及灵晔传来的那些书信,方临渊脸色越发冷冽,“殷然你若是不喜欢,留在峣山城过年也可以。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大概就能安排方绶和宋典进京……”
“我自然是要陪着你的。”凤殷然不等他说完,便出声打断他,“你莫不是又有什么需要以身涉险的安排,怕我碍事,这才要把我留在这里吧?”
似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方临渊低头瞧他一副犹疑警惕的模样,这才明白自己前次自导自演使得遇刺的苦肉计,伤在自己身上,却也痛在了凤殷然的心上。“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下一次了。”方临渊握住他的手,眼神柔和如水,“要你留在峣山城,我更是一千一万个舍不得。”
总觉得近日来方临渊的情话说得越来越顺,简直是信手拈来,凤殷然虽然心中很是受用,脸上却仍是半信半疑的样子,“何时启程?”
“那就定在三天后吧。”昔日里自己杀伐决断何等果决专行,而今遇到了他,却是时时受制,偏偏又不觉得有何不妥。方临渊笑着揉了揉他的额发,语气里带了些哄骗的意味,故意岔开话题道:“既然今晚想做鲤鱼,不如我们一会儿一起去河边垂钓吧。”
凤殷然这几日要么忙于看顾赈灾的事情,要么疲于查找段紫漪的行踪,着实有好几天不曾放松过了。现下既然已经定了要回京城的行程,只怕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机会回峣山城这么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的确该好好游玩一番才算不虚此行。“你的身体都大好了么?”虽是有心出游,凤殷然到底还是担心方临渊的身体,忙收起自己的雀跃心情,抬头问道。
“都大好了。”见他敛了脸上的笑容,方临渊便笑着拿手指替他把嘴角又挑了上去,“殷然若是不信,今晚可以在床上亲自验证一下。”
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的凤殷然脸上一热,张了张嘴想呛声却被方临渊用嘴唇堵了回去。凤殷然迷迷糊糊的想起自己本来还有件不太明白的事情要问,此刻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疑问,之后便把那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直到因那事吃了大亏这才后悔莫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也罢。
他两人亲亲热热同看光阴流转,那厢形单影只的少素翾却沿着街道走得甚是无聊。恍恍惚惚间,望着路上熙熙攘攘的路人,他不禁又想起凤殷然同自己说的那些话,不由有些黯然神伤。说起来,他自己莫名其妙的对段紫漪动了心,虽不奢望他有什么回报,毕竟也是希望自己能在段紫漪的心中挣得一席之地的。此次大漠之行,两人也算是又一次共同经历了生死磨难,即便段紫漪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小时候就见过面还共患过难,但是少素翾私心里觉得,段紫漪对自己的态度也是有些改变的,即便没有动情,最起码也该把自己视为朋友了。
可是这些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之前没得过段紫漪的亲口承认,如今见他不声不响丢下自己就走了,可想而知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是连个朋友都排不上的,至多是个关系近一点的熟人罢了……少素翾越想越觉得窝火,忍不住又想去把宁西楼拖出来打上一顿,如果没有飔肜宫正牌继承人的身份横在那里,他追求段紫漪的道路势必要比现在轻快许多,自己也不必时刻提心吊胆的瞒着紫漪,就怕他因此疏离自己。他原本想着时时刻刻赖在段紫漪身边,久而久之或许能打动他也说不定。现在却连段紫漪人在哪里都找不到,这感动他的计划自然也是付之东流了。
想到这些,少素翾愈加颓废,人也有些蔫头耷脑的,连路边的怀春少女冲他抛媚眼都没有注意到。这样晃晃悠悠的走了两条街,少素翾忽觉心口一热,似是有所感应般的四处望去,果然瞧见一个紫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打扮上与段紫漪极为相似。少素翾精神为之一振,连忙追了过去,却在拐进巷口时跟丢了人,左看右看竟是怎么也寻不到那人的踪影了。
他正自气恼,忽然看到一个女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紫色的双眸望着自己满是欣喜,“你可是唤作少素翾?”那妇人打扮的女子见他点头应是,不由更是高兴,眼中含泪的朝他招手道:“好孩子,你可是要寻那紫衣的少年?快随我来吧。”
不知怎么地,少素翾看着她朦胧的泪眼,心中便觉辛酸,想也没想便任由她牵住了自己的手,跟着那妇人走了。
第六十三章
“什么?你说阿翾也失踪了?”
来报信的轸一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阁主听了自己的禀告居然差点从椅子上栽了下来,“阁主先别急,只是有弟兄说瞧见翾少爷随一女子走了,之后便再也探听不到他的消息。也许是翾少爷有事耽搁了,忘了给您留信。”他说着偷偷往阁主瞄了一眼,不禁感慨阁主这帷帽戴的很是有技巧,这么大动作居然还稳稳当当的遮着脸,让他想偷看一眼都不行。
重新做好的凤殷然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略微有些烦躁。这古代最欠缺的一点就是通讯方面太过落后,这要是在现代,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就完了,何至于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担忧少素翾出事。“可曾看到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像是要出城。”轸一说完又唯恐阁主不满意这个答案,连忙补充道:“从北城门出去的,许是往帝都的方向。”
能让阿翾这么急不可耐连找人报信都忘了,莫不是有了紫漪的消息……凤殷然思来想去无果,只好吩咐轸一继续派人多多关注这两人的消息,“你方才说,方宜桢的死因查清楚了?”
“是的,阁主。”重修堤坝的工地上,自然也有遣星阁的探子蹲点,恰巧方宜桢出事那日的情形便被记录了下来,之后凤殷然又令他找人特意追查过。因着凤殷然前几日有其他事情要忙,轸一虽听到属下回报,但既然阁主没有问起,他也就没有急着说起这事,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那五王爷的尸体,属下派人暗中验过。他确是淹死的不假,可是脖子上却有个发黑的针眼,应是落水之前中了毒的缘故。”
方临渊原本的计划,凤殷然也是有所了解的,这戏码本该是堤坝再次坍塌,累得巡视的五王爷落水,连带着也可攀咬上工部的偷工减料。可是如今这番变故,却不知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日堤坝上的情形如何,你再跟我说一遍。”
此事私底下凤殷然曾与方临渊提过,算是主动揽在了自己身上,自告奋勇要替方临渊查个清楚,否则以凤殷然的本意,才不要管那方宜桢死得有多么蹊跷,反而要为那位除暴安良的英雄敬上一杯水酒以表心意。不过嫌弃归嫌弃,凤殷然还是认认真真的听了轸一的描述,重新梳理这一遍,才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方宜桢摔下堤坝的时候,身边只有他那个幕僚一个人在?那幕僚叫什么名字来着?”
正在发呆的轸一愣怔的点了点头,面前的凤殷然喝茶时撩起了轻纱的下摆,雪色的下巴以及那艳色的嘴唇不经意露了出来,晃得轸一禁不住失了神。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雪夜里,寒风吹起阁主帷帽的纱幔时,自己恍惚间看到的那个惊为天人的侧脸,心中有些浮沉动荡,却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真正见过阁主的真容。他们这个阁主,真的不是来惑人心神的妖孽么?轸一忍了又忍,才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勉力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来,“他名叫赵申,乃是已故的大皇子亲自指派给五皇子的人。”见凤殷然终于重新拢好帷帽,轸一颇有些松了一口气的舒泰,“阁主您是怀疑这个赵申?”
凤殷然本不是特别喜欢喝茶,在品茶这种风雅之事上又没有什么天赋,不过好在多年来受父亲凤桐和方临渊这两位雅士熏陶,端茶撇沫的姿势上勉强也能骗过不少人,其中便要算上粗人一个的轸一。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盘中的点心,颜色太过花哨看起来又太甜腻,不是很合他的心意。凤殷然嫌弃的扔开筷子,扭头朝轸一问道:“此人现在在何处?”
“五王爷出事之后,他一直帮着张罗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一副忠义之仆的模样,昨日随着送葬的队伍,陪方宜桢的棺椁一起回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