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晖见她模样可怜,表情里稍有动容,嘴上却仍是说道:“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到晚喝的醉醺醺的,像什么样子?你便是铁了心不想嫁人、不惜自己的名声,好歹也要顾念点自己的身子,顾念一下母妃吧?”
从小起,方梓晴便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又有父皇和母妃宠着,生生长成了皇宫中一个爬树掏蛋、下水捞鱼的混世魔王,唯独只怕两个人,一是她同母所出的四哥方景晖,另一个便是后来养在她母妃身边的七弟方临渊。这两人里,四哥面冷,曾因为一件小事罚她抄了一整本的史书,足足念叨了她一个月有余。而七弟心冷,虽是时刻淡淡笑着,却可以一个目光丢过来便让她不敢出声。她小的时候不懂事,只觉得心有畏惧,但并不明白原因,如今……
方梓晴正想着,一抬头却见已是休泽王的七弟方临渊走了过来。风雪掩映之中,素衣白裳的方临渊脸上笑意清浅,仿佛那春日里花团锦簇的一树繁花,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但却只能望而止步。她以前总觉得七弟面相生得好,后来才发现七弟那一身超然贵气,更是浑然天成。若不是他脸上常常带着笑,旁人怕是等闲不敢靠近。
“七弟,”方梓晴笑着就迎了上去,然而她给方景晖递的眼神,看似随意却仍然没有逃过方临渊的眼睛,“你可算来了。”
第六十四章(2)
聪明又有心计的人,多喜欢将简单的事情说的隐晦又复杂,方景晖和方临渊这两兄弟自然也不能例外。明明是对时局变动、官员动向的分析和揣测,到了他们口中,却如同参禅时打机锋一般难懂,听得一旁作陪的方梓晴昏昏欲睡。
方景晖缓缓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虽然七皇弟句句答得滴水不漏让他探听不出什么信息,但是他想传递的消息却是一句不落的说给方临渊听了,至于方临渊相信多少又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已并不在意。“其实深夜来访,还有一桩事要托付给七弟。”方景晖说着拿杯盖敲了敲杯口,清脆一响立时唤醒了几乎要睡过去的六公主方梓晴。
“七弟,”得了暗示的方梓晴见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精神一振凑过来说道:“近日母妃身体不适,宣了几个太医去看过都没有起色。往日里母妃的平安脉都是由易太医请的,如今易太医却被父皇指给了你……”她说着关切的瞧了瞧方临渊的面色,“七弟的伤没有大碍了吧?”
若是当真有心关怀,这话一见面的时候就该问了,何必等到现在惺惺作态?方临渊心中不屑,面上的笑容却仍是浅浅淡淡的,透着恰如其分的礼貌和疏离。“六皇姐忧心贤母妃的病情,想要请易师父回去原也没有什么。只是,易师父已向父皇告了假,云游寻找珍惜药材去了。”
“哎呀,怎么就这般凑巧。”方梓晴叹息了一声,复又试探着向方临渊问道:“七弟你师承易太医,名师出高徒,想必医术也极高超。不如明日进宫时,劳烦七弟顺便去母妃宫中瞧瞧吧。”
这一顶孝道的大帽子扣下来,方临渊就算不情愿也得掂量掂量,“六皇姐言重了,贤母妃对我有养育之恩,做儿子的原本就当去拜见母亲、尽尽孝道。待到明日向父皇交待了峣河的事情,我便去贤母妃宫中看看。”
听他应承下来,六公主方梓晴顿时松了口气,她原也不想理会这些事情,更不愿拿虚情假意磨灭了自己和七弟之间本就不算深厚的交情,可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太多。“如此,倒要多谢七弟了。”
“皇姐这话,可是折煞小弟了。”方临渊侧身避过方梓晴拱手行的那不伦不类的一礼,满面微笑的脸庞倒比那屋外被灯光照耀的白雪还要耀眼,“听说,皇祖母做主,替皇姐相看了一门亲事?”
此话一出,方梓晴的脸色跟着一变,神色上颇为尴尬。六年前她被那负心汉欺骗了真心,最后亲手阉了那人的那桩丑事被陈贵妃挑拨之下,闹了个满城风雨。她那时候年纪小,又不懂那么多的人心险恶,咽不下这口恶气愤然离京,还发下了除非天下负心男儿都遭了报应,否则她便要终生不嫁的宏愿。如今她若不是惦记着母妃,也不会听了四哥的劝说回宫看看。现在皇祖母突然提起她的婚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陈贵妃那个长舌妇从中作梗。虽说时隔五六年的光阴,只怕有心人还会将往昔的事情拿出来做文章,给她添堵不说,也教母妃和四哥都跟着面上无光。
不自然的笑了笑,方梓晴低头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七弟的消息倒是灵通。”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七弟方临渊一番,再想想各宫妃子的闲话和父皇言语间的暗示,心中稍有眉目。这事前日才听庄敬太后玩笑着提起,让人着手准备,今日才回京的方临渊却已经打听的一清二楚,看来四哥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还要顺其自然才好,”她摆弄着腰间装饰用的银妆刀,先是恍惚后又有些坚定,“就算皇祖母有了中意的人选,好歹也得问我肯不肯嫁不是吗?”
世人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却没想过生在帝王家,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婚事大多时候也带着政治因素。要不是有沈洛珊那么个现成的棋子在,送去荣韶国联姻的还指不定是哪一位呢。像他们的三皇姐方文佳,嫁与大将军韦钰不知多么风光,却哪里知道这其实是父皇笼络重臣、监视武将的手段罢了。六公主方梓晴小时候对他方临渊也算客气,本来他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也赞叹一声六皇姐的贞烈刚强,却不成想有朝一日,方梓晴竟然也算计到了他这里来。
人人都道身不由己,可是他方临渊,却偏要争一个万事由心!这一遭,不到最后,哪里看得出到底是谁算计了谁,谁又占了谁的好处呢?方临渊想着,唇边的笑容便稍稍带了几许真意,“六皇姐在外游历这么多年,没瞧见什么心仪的好儿郎吗?”
方梓晴的脸上一红,复又一白,倒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四哥和七弟还有正经事要说吧?你们知道,我一贯最没有耐性听这些经史诗文或是政事兵法,就不强打精神陪着你们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朝门外候着的丫鬟招了招手,“七弟,我跟你借了这个丫鬟,在你这里到处转转,可有不便?”
可有不便?暗地里在酒楼中“巧遇”了殷然,居心叵测的说了那么多话,而今却在他的府邸里问可有不便,也不知是六皇姐入戏太深,还是一派天真。这些年来,他人虽不在沧爵国内,对于方氏一族所有皇子公主的行踪,却早已探听的一清二楚,在灵晔那里也都有备案。如今这张大网就要收口,决不能因小鱼小虾乱了章程布局。方临渊朝那名唤舒兰的丫鬟看了一眼,能在此处近身服侍的,自然都是他信得过的手下。“既然六皇姐发话了,舒兰你可要好生伺候着。”
眼见那文文静静的小丫鬟领着方梓晴走远,默然静坐的四王爷方景晖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七弟有何打算?”
让人换了热茶上来,方临渊呷了一口,眼中璀璨光华仿佛只为了那一口清新茶香,“不知四哥所指的是何事?”
这一晚上打了太多的锋机,方景晖却似有些乐此不疲。“郭太师家的凝冬小姐昨日还随郭夫人去了母妃宫中探望,七弟的婚事怕也不远了。我原以为七弟属意的是以秋郡主,没想到……”欲言又止,方景晖装作口渴喝茶,故意停了下来,目光却带着笑落在方临渊的脸上,意味不明。
方临渊却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四嫂近来身体可好?皇祖母着急六皇姐的婚事,难免要让贤母妃和四皇嫂操劳些。听易师父日前闲话时聊起,四嫂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莫要太过疲累才好。”
面上的表情一僵,四王爷方景晖敛了敛隐现的怒气,再抬头时已是笑容亲切,“多谢七弟关心。皇祖母待咱们亲厚,小六的婚事,她老人家已经开了金口,要一手包揽,你皇嫂也不过陪着皇祖母看看画像,探探小六的口风罢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他说完又坐了一会,和方临渊闲扯了些京中的趣闻小事,这才起身告辞,“夜已深了,七弟一路奔波,理应早些歇息,我与小六还是早些各自回府的好。”他今夜此行的目的已经到达,既然两看相厌,还不如早早离开的好。“叨扰七弟了。”
表面上的客套和虚礼,方临渊自然也不落人后。“四哥客气了,倒是我刚回来,府中还未安置妥当,怠慢四哥和六姐了。”主人舟车劳顿、远行方归就来拜访,失礼的是谁,不言而喻。他说着一边唤人来请了方梓晴回来,一边亲自送了四王爷出门,好一场文戏,总算收场。
第六十五章(1)
第二日一早,算好早朝结束的时间,方临渊这才施施然出门进宫,虽是轻手轻脚,却还是吵醒了好梦正酣的凤殷然。
许是因为入冬之后天气太冷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或是这一趟峣河之行太过疲乏,凤殷然这一整夜做了无数个混乱的梦,此刻醒了倒比一夜没睡还要劳累。揉着眼睛从床上爬了下来,梳洗完毕的凤殷然正迷迷糊糊的吃着下人端来的早饭,却见府中管事急匆匆的跑进来说道:“阿殷公子,宫里面来了人,指名要您出去接旨呢!”
手中搅粥的勺子顿了顿,听清楚他这句话,凤殷然的朦胧睡意总算散了个干净,“来颁旨的是哪一位?”
管事不知是急是怕,脑门上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奴才瞧得仔细,是陛下身边的魏公公。”
来的竟是魏忠?昭帝方桦身旁的管事太监,凤殷然哪里会不知晓,看来倒不是旁人的圈套,而是方桦铁了心想要见见自己了。“他怎么说,可是指名道姓的要见我?”
方临渊对外只说凤殷然是他结交多年的好友,名唤阿殷,连姓什么都没有明说,所以府中管事和上下奴仆,便只叫他阿殷公子。这个代称,在方绶和宋典面前也是这么用的。“魏公公只说陛下想见常陪在咱们王爷身边,惯穿青衣、名中带个殷字的少年公子。”管事擦了擦汗,“王爷前脚刚走,魏公公怎么就寻上门了呢。阿殷公子您瞧此事该如何是好?王爷出门前还嘱咐小的好生照顾公子,此时给派人去给王爷送信,也晓得来不来的及……”
自己的身份在那里,再怎么遮掩,骗得过旁人,却未必瞒得住也暗中打探各国情报的昭帝。既然事已至此,凤殷然倒也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的进宫面圣,见一见这位美名在外的昭帝方桦。“先不用通知你家王爷了,你代我向魏公公告一声罪,就说我换身衣服,便随他进宫去。”
管事闻言愣了半晌,眼见阿殷少爷已经回屋去了,这才一拍脑门,咬牙跑去应付魏忠大总管。他搜肠刮肚地陪着魏公公喝了一杯茶,终于盼到凤殷然换好衣服出来,仍旧是一身猗猗绿竹般的苍翠青色,然而那青色之中却用暗绣的手法,藏了九蟒的图案,衣摆上还有绣了代表吉祥绵续的江牙,端得是威仪显贵。管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证实了不是自己老眼昏花,反而更加惊讶。便是以他的眼力,也瞧得出凤殷然这一身衣裳用的纹饰,乃是公爵王侯才有资格制衣的规格,眼前的阿殷公子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却不成想身份却如此高贵,只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宗室家的公子。
魏忠毕竟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识过,看见凤殷然穿了正式的朝服出来,又望见他清丽的面容,虽是怔了怔,却立即回过神来。“车马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大人请。”
凤殷然点头应了,随魏忠上了马车一路往沧爵的皇宫行去。在见识过站的笔直、手握银枪的御林军,和富丽堂皇的园林景致,以及姿容出众的莺莺燕燕之后,正当凤殷然走的不耐烦的时候,魏忠终于将他领进了昭帝方桦御书房里的暖阁。凤殷然现在看起来年岁不大,却是实打实的活过两世,在地府的寒冰炼狱还蹉跎了七百年光阴,这一世又自小长在簪缨之家,出入荣韶宫廷不说还捞了个侯爷来做,所以沧爵皇宫里的这些东西,还乱不了他的眼睛。倒不清楚方桦这一番“恩威并重”,是想向自己传达些什么。
暖阁中的热气迎面扑来,凤殷然心神一松还未说话行礼,暖炕边坐着的皇帝已然迎了过来。“早就听闻荣韶国的望舒侯凤小侯爷是个少年英雄,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今日朕有幸见了,才知传言不虚。”方桦说话间把凤殷然好生端详了一番,面前的青衣少年,蟒衣加身却不见焦躁自傲,眉眼清艳绝丽,尤其是一双隐有酒红色的眸子,端得是勾魂夺魄,倒怨不得渊儿沉迷其中……方桦暗自叹息,脸上却堆起亲切和蔼的笑容,亲自挽了凤殷然到暖炕上坐了下来。
自己既然穿了朝服过来,自然也就没打算遮掩自己的身份。凤殷然不着痕迹地同方桦拉开距离,中规中矩地行了个半礼,“本侯离家远行,本为了借游历各国,修养心性。若非陛下盛意拳拳执意相邀,本侯也不愿自持身份,进宫打扰陛下。”
三言两语间就道明了自己并非以望舒侯的身份出使,便是传回了荣韶国胤帝耳朵里,也无法挑出凤家的错处。方桦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这小小少年伶牙俐齿且心思缜密,若是个女儿身,嫁与他的渊儿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可惜造化弄人。
两人各怀心思的闲聊了两句,方桦言语间几次想透过凤殷然打探方临渊的意图,都被凤殷然一语带过岔了过去。虽然问不到想要的答案,方桦倒也不以为意,只笑着说道:“难为你与渊儿如此投缘,这些年来渊儿在荣韶国,多承小侯爷的照顾,说起来,朕也要多谢你。”
“陛下谬赞了,殷然这个侯爵之位,全是仰仗皇上对我父亲和姐姐的恩德,实在是无甚权柄在手,哪里谈得上照拂七殿下呢。”装模作样的品了口茶又放下,凤殷然懒得与方桦再这么打太极,直言道:“不知陛下这般着急的宣我进宫,是为了何事?”
昭帝抬了抬眼皮,状似无意的问道:“侯爷与渊儿也算是至交好友,想必渊儿大婚时,侯爷也会赏光来喝一杯薄酒吧。”他说着瞅了瞅计时的滴漏,即便是给贤妃诊病,方临渊在贤妃宫里待得时间也不会太久,瞧着也该出来了。“朕和太后本来有意撮合他和郭太师家的小姐,没想到却被渊儿给辞了。朕还道他另有意中人,却没想到渊儿竟是还惦记着他儿时的玩伴。”他说着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慈祥父亲一样,面带宠溺的朝一旁端茶的魏忠笑了起来,“魏总啊,朕还记得,老七第一次见以秋那丫头的时候,可是被那丫头吐了一身的奶呢。”
见皇帝提起这事,大太监魏总管便陪着笑说道:“那时候七殿下也是个小娃娃呢,竟也不哭不闹,还帮着给以秋郡主喂水,照顾的无微不至。一直到七殿下离国,两人都是吃住在一处、玩闹读书在一处,感情好的不得了呢。”
方桦点头称是,目光却不忘瞟一瞟凤殷然的反应,“朕原本以为他们不过是逗趣子的玩伴而已,谁知道竟也是青梅竹马的一段佳话。”他身侧那个窗户开着,刚巧望见楼下院子里正站着说话的一对男女,可不正是他们说起的七殿下方临渊,和康王家的郡主夏以秋。“看见他们少年人在一处,朕才不得不服老啊。”
银装素裹的花树下,那粉衣的娇俏少女亲昵地拉着方临渊的手,不知说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笑容比那春花更灿烂几分。凤殷然瞧着瞧着不禁蹙眉,却听到耳旁又响起昭帝方桦的声音:“你们年轻人自有话说,朕便不拘着你了。魏忠啊,你带望舒侯过去,和老七跟以秋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