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听到青莲的告白,我自然是欢喜的;可如今我却从他看似温情的话语中嗅出了异样的味道,敏锐地察觉到他有些疲惫,气息也有些不稳,于是轻蹙起眉,伸出手来利落地解开他的衣襟,果然在那里看到了高强灵力留下的伤痕,每一道都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嘶……”许是我的动作太大,青莲那原本已抹过灵药的伤口渗出丝丝殷红,喃喃地道,“疼……”
我感到自己抚在他胸膛上的手在颤抖,怒火也从心头窜起,眼见青莲在我掌心下痛苦地挣扎了一下,便慌忙施展出治愈术,将温和的灵息缓缓注入可怖的裂缝,看着它们逐渐闭合起来,最终还原成之前的光洁模样。
紫箫竟是下了狠手,依这力道来看,他甚至是想要青莲的命。
好几道碎裂元神的法术拍在危险的部位,侵入体内的灵息也带着阴邪的冰渣,我想若不是青莲躲避得快,他此时早已化作天地间的一抹青烟了。这个认知让我的脊背莫名一寒,收回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原先我以为这两个同龄的小辈不过是在打打闹闹,可现下看来,此事显然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
“定云,紫箫那小子邪气得很,这些日子你且让韩湘看他紧些。”淤积的疼痛感消失之后,青莲脸色苍白地坐起身,扶额叹道,“不过好在我身手敏捷,也未曾让自己吃亏,他身上的伤怕是不比我少。”
我霍然站起身道:“我这就去找湘儿。”
“……等等。”青莲拉住我的手,薄唇轻轻抿起,有些虚弱地说道,“紫箫就算是当真欲入魔道,如今也不过是个没有官职的小仙,独自一人不成气候,晚些去找韩湘也无妨。定云,先抱抱我吧。”
想到他受的伤,我在怜惜的同时,心头怒火更盛。虽然很想立刻去找那个教子无方的韩湘子算账,但现下抚慰重伤初愈的美人才是重中之重;于是我暂且敛下心中的怒意,伸手将青莲轻揽入怀,与他对视许久后,便覆上了那红润的嘴唇。
就当他除去自己的衣物,俯下身来亲吻我的胸膛时,我远远放出的神识感受到了不属于我们二人的灵息,正欲仔细探查一番,便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惊叫。
“……莲儿?!”
两人俱是一愣,下意识抬头朝不远处看去。
掀开的帘子旁,何仙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无比,难以置信地掩起面,愕然地看着我们。
第五十三章
在清静圣洁的仙洲中行如此不堪之事,想必把何仙姑这个黄花闺女吓得不轻。我打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使了障眼法将两人遮掩起来,这才平静地翻身下榻,朝身边的青莲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何仙姑与韩湘子是仙洲常客,因此不受我的禁制干扰,平时他们来拜访时总会事先传话过来,今日实是我疏忽了。好在她是亲近的人,与那些喜欢寻衅滋事的上仙不同,于是我斟酌了一番,打算将我们二人的关系如实相告。
谁知我还未开口,便看到何仙姑眼神一凛,沉声唤道:“莲儿,到这里来。”
青莲神色复杂地走过去,何仙姑便扬起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我还未来得及回过神,便看到何仙姑拉着他双双跪在了我面前,以罪人的姿态俯首道:“观音年幼无知,如此唐突了老祖,全怪妾身教管无方;还望老祖能原谅他这次,由妾身将他带去清修的小洞天,自此不再扰乱老祖心神。”
她给青莲的那一耳光虽然没有动真格,怒意却也相当明显。我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糊涂,连忙上前将她拉起,啼笑皆非道:“琼儿,你这叫什么话?我与他情投意合,早已结为仙侣多年,并非是他唐突上仙。你如此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他,实是不应该。”
青莲顶着红肿的半边脸颊,仍是在一旁静静地跪着,何仙姑蹙眉看他,又是对着我跪下,一张美丽的脸庞满是内疚。“老祖。”她加重了语气,认真地看着我道,“老祖受到观音引诱,只是一时糊涂罢了,怎能因此拿自己万年来的修为与威望开玩笑?还请老祖三思,不要再将这过错持续下去。若莲儿紫府有异,妾身自然有法子来调理,这便先带他回去反省,老祖毋须再多言。”
听到何仙姑这强硬的话语,我愣在了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知道在何仙姑眼里,我终究是和她那个以风流着称的师傅不一样。吕洞宾成仙于凡间已然开化的年代,俗念未清是常事,而我这般早已领悟寂灭的老祖,理应是孤独而虚渺的存在。有了伴侣已是不寻常,而这伴侣还是魂化成人的宝器,也难怪她如此接受不能。
注意到我恍惚的神情,何仙姑不再多做滞留,径直拉过身边沉默的青莲幻化成手中的一朵宝莲,持着它默念口诀,连人带莲在我面前化作两抹白烟,疾速地飞出仙洲,如此回去她的洞天了。
我抬脚追了两步,又隐约觉得不妥,终是停了下来。
何仙姑虽为八仙中唯一的女子,行事却如男子般执着利落,她既然已经认定了青莲引诱我破戒,便不会轻易改变这个想法。就算我现下去把青莲追回来,何仙姑无法阻拦,怕是日后也会来烦扰我们,万一其他仙人察觉到此事,便是得不偿失了。
我凝眉沉思片刻后,决定先去寻韩湘子,将紫箫一事告知于他,然后再做打算。
来到韩湘子修行的洞天时,我察觉到仙山之中并无真仙法阵的气息,一男一女的谈笑声隐约从幽密的林中响起,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我放出神识去感应,发觉那是个境界不高的小仙,于是放下戒备,驾着仙鹤慢慢走进了幽林。
入目的姑娘头戴珍珠花,笑容甜美可人,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别有一番清秀温婉的味道。韩湘子坐在她身边,正笑意盈盈地与她说着话,两人显然相谈甚欢,看上去便是一对亲密的友人。“清夫。”我不知道这姑娘姓甚名谁,于是唤了韩湘子的字,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韩湘子见来者是我,便站起身来恭敬地唤道:“老祖。”
“老祖”二字的震慑力实在大,那姑娘闻言便倏然睁大双眼,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敬畏。韩湘子朝她微微一笑,不待我出言询问便介绍道:“这位是三日前才渡劫登仙的青莲姑娘,因着血统有些特别,执事上仙便派我亲自迎她。”
“青莲?”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
这个时候龙羽混血逆天登仙的青莲姑娘,便是后来斋雪弥与龙族男子生下的司徒筱雨。
韩湘子微微颔首,显然也对这重名之事忍俊不禁,半晌又道:“青莲,这位便是我们八仙之师定云老祖,虽然看起来年轻俊朗,却是切切实实与天地同岁的老仙了,你与我们一同唤他老祖就好。”
与青莲同名的姑娘愣了一下,显然早闻我的大名,此时亲眼见到便甚感荣幸,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之色。她行礼后窥见我的神色,知道我是有事前来,便会意地与我们二人道别,踏着飞行法器离去了。
我踌躇许久,终是将自己和青莲不为人知的恋情尽数说与了韩湘子,连带着紫箫的异常和被何仙姑撞破的事。韩湘子听着听着,清眉便微蹙起来,并没有对我和青莲相爱的事表现出惊愕,模样很是淡定。他低头思索了半晌,关注点显然是在自己的儿子身上,问道:“老祖怀疑紫箫意图入魔?”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这事终究要怪青莲的鲁莽,毕竟他在仙洲富养多年,远没有在凡间苦修的紫箫来得沉稳。不过紫箫来仙洲探望我的时候,的确是对青莲流露出了些许挑衅之意,而且他在青莲身上留下的伤口隐含阴煞之气,正常仙修又怎会如此狠戾?我只是有所担忧罢了。”
“……老祖的担忧不无道理。”听到我弹劾自己的儿子,韩湘子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默默地道,“紫箫在人间的修行甚是清苦,这些年来我又时常放松对他的管教,若是当真误入歧途,倒也怨不得旁人。难怪今日我觉得丹田灵息隐有异动,看来是感应到了紫箫在凡间的作为;老祖不必揪心,清夫这便去凡间寻他,若发觉他有入魔迹象,就算是散去他成仙的修为也定然不会姑息。”
听到韩湘子如此保证,我便放下心来,舒展开的眉头忽然又微微皱起,很是怅然地道:“你做事我自然放心,我现在头疼的,便是你那不分青红皂白带走青莲的师姐。”
韩湘子若有所思地看我许久,道:“老祖是当真喜爱青莲吗?”
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若老祖喜爱青莲,便不要在这时去寻师姐。”韩湘子的语气似是在忠告,“师姐这几日恰巧来癸水,脾气古怪得很,若见老祖你如此在意青莲,一气之下毁尽他的修为只变作手中宝器也不是不可能。”
我呆了一下,咂舌道:“当真如此可怕?”韩湘子幽幽道:“师姐本就是只仅在老祖面前装乖巧的母老虎,更别说如今被癸水烦扰;若是在这时惹恼了她,我们定然得不来什么好处。”
想到何仙姑之前的态度,我也心知此事不易,于是苦笑着道:“那……我该何时去寻青莲?”
韩湘子莞尔道:“此事交予清夫便可。待师姐这几日的癸水过去,我亲自去劝就是。”
飘渺的洞天之中,微风拂过我们头顶的繁叶,韩湘子说得轻淡,我却隐隐觉得沉重。“湘儿,你不觉得我身为众仙之师率先破戒,是件极为荒唐的丑事么?”我站在仙石之上遥望着远处的景色,半晌叹息着问道。
“有何不可?”韩湘子正色道,“天地间以情为贵。老祖已寥落多年,如今能得一知心人相陪,这是好事。”
……
得到韩湘子的承诺后,我便独自一人回了仙洲。
青莲还未回到我身边时,在凡间坠入爱河的某真人忽然出了事。
吕洞宾与雅媞的恋情,正如纸包不住的火,终是被那身在昆仑仙岛的西王母发现了。
第五十四章
没有青莲的日子我过得甚是无聊,也不再每日放出神识去探查凡间的有趣事物,不分昼夜地在自己的府邸里呼呼大睡,终有一日不小心睡过了头,待到清醒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说到底,这祸乱的源头在我。
睡梦之中,我释放在外的灵息会渐渐变得稀薄,仙力魂化出的分身也会产生异状,因此在我沉醉黑甜乡的时候,替吕洞宾掩饰的分身便被与他共事的上仙给识破了去。因着那位上仙辨识不出我的仙力来源,匆匆忙忙禀报西王母的时候,那分身又已化作烟雾消散,因此西王母没能知道替吕洞宾掩饰的便是我定云老祖,只风风火火地亲自下凡,径直逮住了那与雅媞亲热的吕洞宾。
这下可好,他恋上的还不是普通的凡间姑娘,而是一打扮成女子来卖艺谋生的魁梧男子,西王母在震惊之余,更是勃然大怒。她将雅媞打入地府交给阎罗天子问罪,自己则拎了吕洞宾在昆仑台,命雷公电母及诸多役使神在那里不间歇地降下天罚,险些令他魂飞魄散。
何仙姑在癸水过了之后,得知自己的师傅因情受罚,加之韩湘子的劝说,便也终究悟了此事。吕洞宾毕竟是他们感情深厚的尊师,发生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冷静,于是便想来找我商量。谁知我那抹仙力支撑的灵息在吕洞宾的分身散去之后,见我迟迟没有收回它,便自作主张地没入我设在仙洲外的禁制,将它加固的同时,那对师姐弟也再无法进来寻我了。
没了我这个能出主意的老祖,何仙姑与韩湘子很是惊慌,不过因着吕洞宾在天界人脉极广,不少修真成仙之人都与他很是亲厚,再加上被以西王母为首的嫡系上仙压抑千年的憋屈,他们并未静寂多久,便掀起了一股起义般的浪潮。
天界的嫡系上仙都有伴侣,西王母与东王公便是其中的一对。他们以上位者的姿态要求这些苦修成仙的人从凡间来供他们役使,自己却以原始天尊的儿女自居,享受着至高无上的特权,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于是这便成了《八仙姻缘传》的开端。
王母在削断吕洞宾仙根、将他打入皆处于混沌中的三千界洗罪后,韩湘子便带着那个与青莲同名的姑娘从月下老人那里窃来了姻缘簿,与他们一起赴往凡间寻找各自的有缘人。
韩湘子的有缘人其实就是这位龙羽混血的姑娘,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生出情意,一直都是亲密的友人,可与他们一同起义的仙人显然都认定这两人是夫妻,连何仙姑也不例外。除韩湘子外,其余起义的仙人都在找到各自的情缘时着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待到西王母终于怒不可遏时,因着天地间的时差,有些仙人连半仙的孩子都生养了。
王母将他们粉碎为虚魂之后,又把那些半仙的孩子投入畜生道或修罗道,封印元神于古书中尽数撕毁,任凭它们随风落入人间界。
紫箫灵君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已赴往三千界历劫后,对王母恶言相向,在被散去一身修为、不得不从头再来的时候误入魔道,便是后话了。
……
我悠悠转醒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所有的变化都令我措手不及,在获知此事的详细后,我仿佛受了当头一棒;跌跌撞撞地放出神识去感知这天下时,它果然已变得陌生而沧桑。我的爱徒全都获罪赴往三千界,魂魄从此六道游离,我的爱人青莲也不知所踪,而在万年后再次孑然一身的我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对抗西王母。
羽化登仙之后,这还是我头一回如此深刻地感到茫然无助。
就当我暂且放下心中的忧愁,驾着仙鹤去寻觅青莲的下落时,一个意外的客人降临了仙洲。
“不知元君来找定云,是为何事?”我看着眼前轻盈曼丽的羽衣,虽然很想作出惊喜的模样,可怎奈心中实在苦涩,便只好平静地问道。
斗姆元君收起了扬在空中的羽衣,纤美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凭空召唤出一朵沐浴着圣光的莲花,持着它缓步走到我面前,这才道:“定云,我有件小事要劳烦你。”见我忽然死死地盯着那朵莲花,她面露疑惑之色,又道:“仙姑在历劫之前,把她的宝器儿子托付给了我。我已多年未曾有过儿女,有些担心自己不能把他教养好,定云与他在这仙洲相处多年,便还是交由你来抚养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送走斗姆元君之后,我马不停蹄地奔向昔日炼制宝器的草庐,开始动用仙力将这朵莲花再次魂化。
一抬眼,穿着肚兜的小童便坐在鼎炉上好奇地看向我了。
……
何仙姑果然洗去了他的记忆与魂化成人后的修为,如今的他,又成了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而眼前懵懂无知的孩童,再一次作为初生的雏鸟爱上了我。
我大概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将青莲虚弱的身子调理好;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堪堪恢复他的记忆。可已经被毁尽的修为,几近枯竭的灵气,却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如今的他不再是宝器,而是一个人。
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灵根的、至多能活上数十载的人,而不是与天地同岁的神仙。
宝器的灵力来源是在炼制过程中与它滴血结印的仙人,青莲是何仙姑用自己的灵息养育的儿子,如今她仙根尽断,他便当不得宝器了。不论是仙药还是禁术,都无法拉回他迈向终结的脚步。
在这二十年间,因为以仙力治理东海的八仙已变为凡人,定海珠坠入海底不知所踪,人间界的大洲与海洋在翻腾数日后,终于进入了漫长的洪荒年代。我隐约觉得自己还会活上许久,直到世界的尽头;可青莲,他已时日无多。
青莲恢复记忆后的第一个夜晚,用最火热也是最撩人的姿态强迫我占有了他。